“姑娘,你吃得可真香。”没想到我没去就山,山来就我了。
“大娘,你这豆腐脑吃起来真香,和我平时吃过的都不一样,最有味道。”提别的,叶黛暮可能还接不上话茬,但是说到吃食,叶黛暮绝对是坦率到不需要思考。“对了,大娘,你家卖豆腐脑,卖不卖豆腐呀?我觉得这要是豆腐放点料子凉拌,一定非常好吃。”
话题到了这里,叶黛暮便就不去想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而是欢快地和主人家讨论起豆腐的一百种做法来。其中叶黛暮最喜欢的便是放皮蛋碎、酱油、醋、糖和麻油凉拌的方法。在这种炎热的夏天,最是爽口不过了,酱油多放点,搅得细碎,倒在饭上,叶黛暮表示她可以连吃五大碗。
“姑娘,你这可不行,这么好养活。”大娘听到人家夸她的豆腐好吃,那自然是喜笑开颜。现在也没什么客人,正好来唠唠嗑。“女人家的还是要对自己好些。若是容易满足,也容易被人家看轻咯。”
叶黛暮觉得这也不错。人都是这样,觉得越是精致奢靡的越能显示出涵养。若是一个姑娘被一碗豆腐打发了,八成一辈子都会被人家觉得她只值得一碗豆腐。不过,这种奇怪的观点,叶黛暮不怎么在意。“他们想怎么看便怎么看呗。脑袋长在他们脖子上,我又不能强行扭过去。但是喜欢的东西却要装作不喜欢,那自己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哦。小姑娘,你要知道人言可畏。”大娘说得语重心长。但是叶黛暮分明从她的表情里看到了对此的不屑。
“大娘不也这么以为吗?”叶黛暮笑眯眯地反驳。“人言可畏,那要看谁的言论了。若是自己心爱的人,那便很重要;若是那种从你家门前走过几次便要对你管头管脚的家伙,他的话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你就不怕你的心上人看轻你?”大娘笑着看了一眼谢璇。
叶黛暮更是直白,转过头去笑着逼问他。“你看轻我不?”
“我哪敢。”谢璇顺从地回答。桌子底下,叶黛暮放在他大腿上要掐的手指慢慢地移开了,桌子上她给了他一个笑脸。谢璇松了口气。
“你看,他不敢。”叶黛暮得意洋洋地说。
那大娘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小姑娘,我家的特产要尝尝吗?不过,要到里面一点的桌子吃。”
“是臭豆腐吗!”只有在猜这种东西的时候,叶黛暮的思维转得飞快。
“是的。不过,我没想过,你知道这个。”大娘更是欣赏她了。叶黛暮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想干什么的了,脑子都已经被馋字给吞掉了。来这里这么久,只有臭豆腐她还没有吃到过,还以为这个时代或者说是这个地区没有呢。想起那配料里的蒜汁,叶黛暮的嘴里就分泌出了大量的唾液。等等。
“大娘,你家配料里有蒜汁吗?”虽然都是臭豆腐,但是说老实话天南海北的做法差得不是一丁半点,简直像是不同的菜肴。叶黛暮当然也吃过甜面酱做配料的,但是她更喜欢喜欢用蒜汁调配的那种,喜欢到已经要捂住嘴,才能不把喉咙里欣喜的尖叫吐露出来。
“当然有。小姑娘,很喜欢吃啊。”大娘快手快脚地开始炸臭豆腐了。若是不喜欢的人,这就是恶臭的地狱,但是对于叶黛暮来说,这是即将享用盛宴的预兆,是庆典开始前的雷鼓,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开场了。
“那当然啦。民以食为天。嘿嘿嘿……”叶黛暮傻笑着左右摇摆。突然想起来,转过头去看谢璇的表情。“你会吃不?如果你告诉我没有,你可以撤了。不然我担心等下你要强行让我失恋了。”
“很遗憾的告诉你,我吃过。”谢璇笑眯眯地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你这么说话,不会是担心我吃了你不够吧。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我好呀。”
“哪有……”叶黛暮心虚。
☆、第壹佰陆拾伍章 乌托邦
时间不断流淌,将所见一切都毁去。今日所见之晨曦,他日所遇之晚霞。
然而就算是这样,叶黛暮还是要说:唯有美食是永恒的。如果在深夜里,寒风呼啸,没有灯光照亮,没有房子庇护,甚至都没有梦想可以去努力,人生该有如何的绝望。然而若是在这个时候,还有一碗热汤,撒上一点点葱花。人大概就会有巨大的勇气和毅力活下去。
“你说的真好。”说话的女人,正是豆腐店的老板娘,章白苏的母亲,赫赫有名的霞光山土匪头子,现在被大家称为“豆娘”。
“豆娘,你的豆腐若是煮在汤里,冬天的时候,绝对比什么利器都厉害。”叶黛暮就着小菜,已经喝了一壶的甜酒,虽然度数不高,但是也有了些许醉意。“想想看,漫天的大雪,外面冷得打个喷嚏都会结冰,你的面前却煮着一锅豆腐汤,咕咚咚地沸腾着热气……”
众人不由自主地咽口水。叶黛暮的描述简直是深入人心。最有趣的要数章白苏了。他明明还在质疑叶黛暮的身份,谁叫最初相遇的时候相互敌对。但是连他都忍不住沉浸在了叶黛暮的描述中。幸好,他还保留着一些理智。“你这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怎么会理解这种感觉?”
可是这句问话里,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怀疑。因为只有真实感受过的人,才可能明白,被寒冷和绝望包围时唯一救赎的感动。只会纸上谈兵,那些从没有感受过饥饿和穷苦的贵族是不会理解的。
叶黛暮扯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哦,大概是你对我的定位不够准确。”
她不仅仅是大小姐,她还是大魏至高无上的女皇,还是坐拥天下的君主,还是一个曾经饥饿了整整十年的庶女。人所应该要遇见的那些痛苦、悲哀、甚至是绝望,她都曾经历过。若不是这稚嫩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意外的灵魂,大概早几年便在饥寒交加的夜晚跳井自尽了。
她活到现在,不过是凭着一股不甘心罢了。
“怎么?你的衣服和同伴难道不足以说明你身份高贵吗?”章白苏企图揭穿她的真面目,然而连他自己内心深处都留有为她辩白的思绪。这样一个珍惜食物的女孩,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混蛋。
“怎么?难道手持菜刀的只可能是厨子?衣服只是衣服,人是人。你所见的不过是现在,你的眼睛难道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你知道了我的名字,难道就可以了解我曾经历过什么吗?就像,我听过你母亲的故事,却依然看不透站在我面前的她。”叶黛暮自己掀掉了那薄薄的纸片,让真实的暴风雪席卷一切。
章白苏等人立即惊慌地站了起来,远处的几个人甚至都从怀里掏出了利器。叶黛暮却瞟也不瞟他们一眼,直直地望向豆娘。果然,被抓住了尾巴,这个女人依然不曾慌乱半分,她用平静的语气问。“你是谁?”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是维桢。”叶黛暮笑着回答。这不是假话。但距离人们所能探知的真相又离得很远。就凭这一个字,他们绝猜不到叶黛暮的真实身份。
“那么维桢,你想做什么?”豆娘的手一直放在桌子下。谢璇的神经其实绷得紧紧的,叶黛暮可以放松,他不行。因为打一开始,他就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形体不同寻常,肌肉的爆发力很强。若是拼一瞬间的战斗,谢璇必定要全神贯注才能抗击。当然这一点,才习武几个月的叶黛暮是绝对感知不出来的。
不过,叶黛暮的第六感十分的强。眼前的豆娘没有杀意,这是她能肯定的。“豆娘,我想要你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已经退役多年的土匪头子还能干什么?豆娘压低了声音,这是攻击的前兆。她已经不做土匪了,带着儿子在这样的小巷子里生活,就是为了避开这些纷扰。再传奇的英雄都有落幕的一天,而她只有一个期望,不要在儿子的面前惨死便好。不管这个史维桢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她都会拒绝。
谢璇已经被激起了战意,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爬上了剑柄。叶黛暮却丝毫没有把这战意的威压放在眼里,她连死神的刀都不知道直面过几回,怎么会惧怕凡人的刀剑。她知道豆娘在怕什么,但事实上她想要豆娘做的,并不是一回事情。谁说土匪头子,只有武力可以征用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叫你去杀烧抢掠。和你曾经从事的行业,大概没有什么相重合的地方。我只是想要你帮我。用你身为女人,却不甘心被命运主宰的那份抗争。”叶黛暮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站在她这边的帮手,不需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但是必须要不会被收买。
“你想做什么?”这个问话已经不如开始那般火药味十足了。谢璇也按住了自己的手指,没有动分毫。这个时候,出手便输了一盘的棋。
“你知道乌托邦吗?”叶黛暮彻底放松了。若是能听人说话,那便还有收拢的必要。她想要的是帮手,又不是无脑的打手,会打架杀人算什么,她有一支军队可以干这个。“大魏如今,已经站在了悬崖上。无论是你想要安静地死在床上,还是女皇想要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终老,那都已经不可能了。”
豆娘的眼睛立即收缩,那是极度的惊讶。“你为女皇办事?”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为自己办事,没有逻辑错误啊。“我希望你也能站在女皇这边,为你自己的国家出一份力。”
“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豆娘仰天长啸。“我能为国家做什么?我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女人。国家什么时候会需要我这样的人去出力了。还不是叫我杀人?你是从皇宫出来的,是了,那地方吃人得紧。亏我还被你那些语言所迷惑。我告诉你,这个愚蠢的污秽的国家,早就无药可救了,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它任何事。”
豆娘一把便掀翻了桌子,残羹、碗碟撒了一地。感觉不对的谢璇抱起叶黛暮便后撤,才避免了被汤汁酒水溅到的悲剧。但是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些了。叶黛暮牢牢地盯着豆娘。豆娘的神情蕴含的是无尽的悲哀和失落。
豆娘施展了这一下,也不再去攻击他们。头也不回地说。“滚吧。”
☆、第壹佰陆拾陆章 阿鼻地狱
夏季的深夜并不冷,吹拂的风依然带着些许热度。夜市已经渐渐散了,独留有各家门前未燃尽灯火劈啪作响。叶黛暮被谢璇护在后面,她看不到豆娘的表情。只是空气沉重到叫她的心掉到胃袋了。
有些许不甘冒了上来。
就因为自己曾经遭遇的不幸,不由分说地责怪命运和社会,仿佛点上墨点的画纸就再也画不了唯美的画一般,叫人不由地火大。当怒气冲上头,谁都不能阻止叶黛暮说话了。她走到了谢璇的前面,仰起脸来盯着豆娘,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说这国家无药可救了吗?”
“是的。昏君、贪官、世家、强盗、天灾……这个国家早就烂透了。就算是女皇又怎么样?”叶黛暮敏锐地听出她这句话里说到女皇这个词时不同寻常的停顿。十五年前、女皇。再想了想豆娘的年纪,她曾在诚敏帝的时代生活过。
说到女皇,首先想到的便是开创女人继承王位的武景帝。她的时代生猛而凶悍,因为战争纷飞,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为了活下去而拼命生存,那是一个武力至上的时代。
然后是才华横溢的文惠帝。那时候才人辈出,群星闪耀,文惠帝治下的大魏是南北所有国家中最为强大的,明明很少出征,却不知怎么地被周围的国家崇尚。那是一个无论是怎么样的天赋都会被发掘,都会被人赞赏的时代。
诚敏帝在武力和才华上都不如前两位女皇,她的故事里往往是香艳的类型多过历史的进展。但是不可否认,凡是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人,都不由地怀念。女人也好,弱者也好,都能在社会上找到一席之地。她们可以努力地为自己的生活而奋斗,然后收获相等的幸福。那是一个快乐的,充满希望的时代。
比起武力、才华,还是希望更难得到。更令人痛苦的地方是,这个时代最终结束了。只要是人都会归于死亡,诚敏帝在位五十五年,在大魏的历史之中已经是在位时间很久的皇帝了。但是正如同天佑五十五年之后接下去的是常德元年,这位伟大女皇的时代终于还是结束了。
而代表希望的那个时代,也跟着结束了。
继位的平炀帝是个十足的小心眼,他不放过任何曾经得罪过他的人,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情也不可以。曾劝诫他不要干预宗室的大理寺被集体降薪;曾在诚敏帝的时代弹劾过他奢华作风的工部尚书被流放;曾在他路过的道路上没有打扫干净的侍女被斩首示众。
鲜血揭示了幸福已经逝去的真相,却叫沉溺在过去的人们难以接受。谁能够在日光之中行走过之后,满足于日光灯的照射呢?那样的温暖和内心的感动,是虚假的现实绝对不能替代的。也许平炀帝并非是完全的昏君,他的治国也不能说是一塌糊涂,但是在吃过最好的食物之后,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忍受食物中的瑕疵。
豆娘这样愤世嫉俗的人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里是人间,但是对于这些曾经见过天堂的他们来说,这里不过是地狱。
没有未来的现实,确实是可怕的阿鼻地狱。
“女皇也不会怎么样。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做君主,只有绝望的子民,她又能做什么呢?”叶黛暮想到自己拼命地从山一般的卷轴里找资料,花上几个日夜地分析,最后却往往还是派不上用场。就好像她曾经做过的那些努力都不过是白费功夫。怎么可能不生气?
“难道百姓受到强盗和贪官污吏的迫害,都是百姓自己的错吗?朝廷的不作为难道都要归罪于百姓自己不够努力吗?”豆娘愤怒地喊道。难道她们曾经还不够努力吗?连命都豁出去了,可是结果呢?可笑。“如果真是这样要朝廷有何用?要这国家有何用?”
“你明白国家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叶黛暮已经冷静下来了。她面对的不是为了利益来和她扯皮的世家,也不是企图用刀剑砍杀她的刺客。她面对的是大魏的百姓。这是来自对国家无比失望的百姓的质问。“国在上,家在下。这并非是国家超脱于家庭。而是家构建国。何为国家,不过是千千万万认同一个信念的家组成的东西。”
豆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要高声反驳,然而还是情不自禁地听叶黛暮说了下去。
“并非是朝廷凌驾于百姓之上,而是朝廷出自百姓的需要才会建立。如同你曾经组织过一支勇武的队伍,你是她们的头领,为她们指明方向,庇护她们。然而这不是因为你比她们更高贵,不过是你有这个能力,而她们需要有这样能力的你罢了。难道不是吗?”
是的。豆娘曾无数次地痛恨它的存在。可是她从来没有探究过它为什么存在。朝廷和国家好像是天地创始以来便存在了一样。可是若真是那样,又为什么
会改朝换代呢?她从没想过这类问题,直到叶黛暮点醒了她。
“百姓才是国家存在的原因、意义,和所有的价值。一个国家可以没有钱财,没有武器,甚至可以没有土地,却不能没有百姓。失去百姓的国家,才是真的亡国了。”叶黛暮放低了声音,她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得太快,那会打断这些人追寻她的思路。“而你却说这个国家无药可医,要放弃它。这才是真的可笑。因为你放弃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