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若真如你所说,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贪官污吏,为什么百姓的呼喊依然会被无视,为什么有世家和寒门之分!”豆娘在飞速思考之中,终于自以为抓住了叶黛暮逻辑的破绽。她高声地质问叶黛暮,却也是在质问内心深处松动了的自己。不要愚蠢了,她不过是女皇派来的说客,伶牙俐齿是常态。不要被迷惑了。
叶黛暮却笑了,因为她知道这代表豆娘已经开始认同她的理念了。“因为人总是愚蠢的,只看得到眼前的种族啊。”
☆、第壹佰陆拾柒章 地藏佛
叶黛暮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或是世间的真理应该如何,她就是坚持自我,不肯顺着周围的流水漂走。也许是有一些顽固不灵吧。
像她这样的人,就是在人人都发表同一个言论的时候格格不入地坚持做少数的反对派。看起来可笑,又吃力不讨好。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反驳对方,像心里装了一个没有关闭按钮的喇叭,吵杂不理智而且无法停止。
所以当这些人都表现得对国家失望透顶的时候,她的内心不由地开始反驳了。“难道不是吗?你看得到过去、现在,独独将未来排除在外。过去的悲惨,现在的妥协,那么在你心里未来是什么呢?”
不止是豆娘,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扣问了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很难叫人不去想象答案的问题,哪怕他们曾经从未意识到这一点。还是豆娘第一个回答。“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还会有未来?”
“有。”叶黛暮斩钉截铁地回答,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只要活着,便有未来。”
然而说完这句话,叶黛暮忍不住陷入了悲伤之中。只有活人才有所谓的未来。而死亡带来的便是永恒的沉默。她的母亲哥哥若是活着,会有如何的未来呢?只是这样想而已,便有巨大的哀伤席卷而来。叶黛暮声音有些哽咽。“你曾有非常希望对方活下来,却还是没能如愿的吗?”
豆娘犹豫了一会,还是老实地说。“有。太多了。我的师父、师叔、我的妹妹……我的命都已经快要走完了,却依然对她们的死亡念念不忘。”
叶黛暮知道她已经从仇视的怒火中冷静下来了。“你却活下来了。你所有的未来也是她们的未来。而你死后,你儿子的未来便是你的未来。到后来,你的儿子死去,你的外孙、你的曾外孙……这个连绵不绝的家谱便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你若是放弃了这个国家,便也是放弃这些人所有的未来。我只想知道,你扪心自问,你为这些人的未来已经竭尽全力了吗?”
豆娘内心的声音已经开始尖叫呐喊,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反驳,只是那语气已经充满了自我怀疑和犹豫。“你要将我至于大公无私的高台,可是我不是这样高尚的人。那么我的未来呢?”
她还是问了这个问题,那是叶黛暮从一开始便在期待的问题。高尚的情怀当然可贵,然而人始终是自私的。星星的光芒是星星的,柴火的光芒却属于人。“你的未来有两种:一、做这豆腐店的老板娘,到死的那天还在想曾经可能的另一条路;二、这另一条路,便是跟我走,或许你会遭遇危险痛苦和离别,然而你将会成为别人的光。”
“千古留名吗?”这个词便能叫在场的所有人热血沸腾。豆娘也不能例外,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很冷静。“可是这并不意味我一定要为女皇做事。她不过及笄,即使有心,也不过是世家的傀儡。更何况我要如何确定她是为了这天下苍生,而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很简单,没有你,她依然是皇帝,膏粱锦绣。而且我都已经在你面前,你看到我便能知道她了。”叶黛暮笑着说。
“你能代表女皇?”豆娘竟和她说笑。
“谁叫我们都年纪不大呢。”叶黛暮笑得不行。这也不是欺骗。“那么豆娘,你愿意跟我走吗?”
豆娘对着叶黛暮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我愿意。”
得到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叶黛暮狠狠地松了口气。但是朝堂的变化叫叶黛暮气得快要吐血。“你竟然说要实施连坐之法!”
这些家伙简直是要将百姓逼上绝路。整个汴州都陷入混乱,每一郡县都有不少人加入黄巾党或是被挟持,这样的状况下实施一人犯错所有人都一起被判罪的法律,不是要断绝汴州百姓的生路,是什么?
可看看这些洋洋得意的官员们,竟然还认为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决定了,可以一绝后患,彻底消灭黄巾乱党。他们所谓的绝不放过一个,并非是有罪之人而是那些让他们拥有如今一切的百姓。世家的高高在上,已经高得过分了,已经将自己全然超脱于百姓。现在想起她与豆娘所说的那些,实在是可笑。
叶黛暮辩解几句,见自己的意见他们完全听不进去,反而认为自己是妇人之仁。仿佛将国家大义放在首位一般,要用少数人的不幸来换取绝大多数人的和平。望着他们惺惺作态的模样,叶黛暮几欲作呕。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愚蠢。将百姓的安危置于不顾。难道他们以为自己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花的金银元宝都是凭空的掉下来的吗?他们自己说到底也不过是百姓中的一个,再大的权利都不会改变最根本的这一点。连她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是的,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当然高过少数人的。但是她怎么也不认同用有罪的人的罪名处置无罪的人。国家大义,这不是所有的理由。他们大概只是想要无视。选择现在最轻松的那一条道路吧,他们看不到那些鲜血、尸骸还有哭泣的绝望。
他们洋洋得意于自己的权利和那璀璨的未来,然后完全忘记了这些都只存在于这个大魏还存在的未来。而当百姓都已经抛弃的国家。就算有朝堂有君王有大臣,那又如何,那一切都不过是虚妄。国家都根本不会再存在。他们手里的金山银山都会失去,如同他们超然的地位,再也找不回。最后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亡国奴又怎么会分世家与寒门呢?
“将我们写好的讯息传递给豆娘,让她想办法传开消息。这一次我们务必要给这些鼻孔朝天的家伙一些颜色看看!”
叶黛暮说完这句话接着去做别的事情了,她还有太多资料要查,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一刻都不能停息,脑袋好像爆炸一样,可是她就是停不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能做的还有更多。
这一刻她不禁的想到了那身处阿鼻地狱到佛陀。不是因为他想要世间清明,地狱无鬼。而是他觉得若是他不做到尽自己的全力,他也不过是这恶鬼中的其中一个罢了。
☆、第壹佰陆拾捌章 痛苦时请微笑
不只是现在还有未来,总有痛苦叫人绝望,然而活着的人仍然要活下去。
叶黛暮不忍心吵醒好不容易熟睡的青盏,独自望着夜幕。最讨厌的便是夜半三分却无法入眠的时候。她有太多的过去值得这一份沉默。她还没有哭泣,只是因为她还记得被所爱之人抚摸嘴角的感觉。他们必定希望她活在这世上开心快乐,而不是自怨自艾。
她会快乐的。她应该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此刻的她依然感到孤独寂寞?那是失去过往所有的一种失落感。她过去的十六年好像都在那一日。从姜瑛将她扶上马车送进皇宫的那一日起,她的过去被彻底斩断了。现在的她的快乐满足,似乎完全不能感染她内心仍然属于十六岁的那部分。
她仍然被过去的苦难和绝望所围绕,好像从未走出来一般。她有些难过,因为自己的软弱和愚蠢。她坐在那里,夜风有些凉意。
青盏睡在那里,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眉宇微皱,像遇到了梦魇。叶黛暮轻轻地站了起来,小心地动作,不想吵醒任何人。她给青盏盖上薄被,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夜也还是怕着凉的。
“陛下!”叶黛暮还是把青盏吵醒了。青盏立即站了起来,有些局促不安,但是等她看到叶黛暮赤裸着双脚站在那里,立即升起万分的勇气。“陛下,你怎么能赤脚站在这里,就算是夏天,地也是凉的。陛下又有宫寒之症,万一寒气入体,下次便糟糕了。”
叶黛暮挠了挠鼻子,没办法这种事情就是要听她们的。“好啦,我错了。别生气。”
青盏还不肯罢休,赶着叶黛暮回去床上,才停止谴责的目光。“陛下,你这样,妾会很难做的。卢大人一定会责罚的。望陛下体谅。”
话虽用了毕恭毕敬的语气,但是神色却完全不是这样,鼓起脸颊气呼呼的样子,有些任性的随意。叶黛暮盖上被子,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这些侍女们开始对她是假惺惺的恭谨,背地里是十分地厌恶她那突如其来的好运;然后是真的崇敬,将她真的当做一位君王服侍;现在,她们已经完全想不起了这其中巨大的鸿沟,微笑着站在她身边,生气地督促她,比起女皇,她们更像是对待一个朋友。
“好啦,我下次不敢了。”叶黛暮笑着回答。真是神奇,那份孤寂竟在青盏睁开眼那瞬间,便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了。明明两个人之间什么话也没有倾诉,只是眼神对视,只是嬉闹调侃,那些空白的黑暗,便在一瞬间被点亮了。如何去描述呢?就像是停止的电影画面,在那双眼睛忽闪地睁开时,开始流动了。
她突然便觉得睡意袭来,眼皮沉重,脑袋一沉便陷入了梦乡。难得的一场美梦啊。
早上起来的叶黛暮精神气爽,然而今天是一场大战。她已经等待许久,就为了今天早朝时给那些自以为是的傻子当头一棒。反正她最擅长的就是泼人冷水了。来吧,来战。
“陛下,连坐法势必要进行,否则黄巾之乱难以平复。”吏部徐尚书第一个站出来说话。汴州是徐家祖宅所在,还有许多的旁支在那里生活。想要镇压这样无端的动乱对于他们来说便是当务之急。
“臣附议。汴州乃我大魏的粮仓,若是再错过了夏初的播种,今岁秋收便无粮可以入库。加之现在开仓放粮,粮食储存不足,到了冬日再发生天灾,便会到了绝境。陛下,为了汴州的农耕,为了天下苍生,连坐法势要推行。”这个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百姓的王尚书,其实心里想得最多的大概还是他自己的利益。因为粮仓乃是户部除了钱库之外最重要的筹码。
“陛下,黄巾乱党如野草丛生,斩断起茎叶,风吹便重生,只有连根拔起才能彻底消灭他们。”这个说话的叶黛暮不必去看也猜得到——兵部卢尚书。只有兵部才会在意这里面最小的利益,因为他们能得到的便是这骨头缝里剩下的东西了。这意味着骨头上的肉都已经被人瓜分完毕了。
如何能不可悲呢?这些家伙口中的乱党,是那些无路可走被逼上梁山的百姓。而对他们来说,这些百姓的性命已经化成了一块块肥肉,有利可图。他们还是人们吗?比起人,更像是恶狼吧。这些畜生!
“诸位口口声声说连坐之法乃是最优也是最后的选择,是吗?”叶黛暮沉寂很久,在众臣放松警惕的时候,才缓慢地说。“那么,有几个问题你们应该十分地清楚吧。”
众臣不由地感到危险。
“你们知道,汴州有多少人?”第一个抛出的问题,令户部尚书松了一口气,这实在是太简单了。大魏每隔几年都会进行人口普查,只是为了收人头税时特意设置的罢了。利益才是最大的动力。特别是在去年先帝敦诚帝登基后立即进行一次人口普查。,数据还十分的新颖。
但是叶黛暮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呢。没等他们回答第一个问题,她立即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们知道,汴州的百姓之中,有多少人参加了黄巾乱党,而那些人又有多少的亲人,多少的邻居,多少的师友吗?”
☆、第壹佰陆拾玖章 原则
含元殿一片寂静。狂热和冲动在这一刻终于被扑面而来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们想到的连坐之法,可以平定黄巾之乱,可以让汴州的农耕顺利地进行,可以保证大魏的粮仓和税赋。可是他们唯独想不到、看不到的是百姓。
“一条人命,值多少钱?”叶黛暮不由地讥笑。“你们算过吗?若是实行连坐之法,这大魏的粮仓、这汴州便空了一半,还都是青壮年。你们说能保障农耕,笑话!连人都没了,这田地谁来耕种?”
然而叶黛暮没有想到,现场竟然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有人站了出来。弯腰,抬头,平静地回答道。“陛下,还有人的。只要汴州能够平定下来,很快这些地方便会引来足够多的人耕种。反过来,若是汴州一直兵乱不断,即使还有人,田地也难以达到耕种的目的。”
无论如何,叶黛暮都不会妥协的。若是连人命都弃之不顾,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底线不都是愚蠢至极吗?是啊,人总是会死的。对于人这个种族来说,从来都不是靠个体的超能取胜,而是靠延绵不绝的传承。今日的我也会死亡,明日的继承人也会死亡,这个帝国最终也会灭亡,但是对于人类的来说,不,甚至是对魏这个名字来说,绝不会消失的。
人总是这样不自量力的妄自菲薄,将自己视为世界的中心。将人类的伤春悲秋都当作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叶黛暮不能例外。或者说她格外地在意。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只是为了受苦?叶黛暮不喜欢这个说法。那该有多么绝望啊。虽然她念佛经,危急关头总是情不自禁地祈求佛祖保佑,但是她依然不会以受难为乐。她是享乐主义,今宵有酒今宵醉。若真的人活着只为来受苦,她绝对不想活下去。她能够接受痛苦,忍受悲伤,拼命地在黑暗和死神的追逐下奔跑,就是因为她相信,在竭尽全力到达的目的地有她想要的幸福。
她所做的一切绝不是为了受苦这么愚蠢的原因。人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如此思考着,叶黛暮便彻底冷静下来了。她需要做的是安静地倾听,找到他们逻辑上的漏洞,一举击溃他们。她绝不会允许他们草菅人命。至于她来这世上的原因……回去慢慢想吧。
“陛下,虽然牵涉之人甚是广泛,但是黄巾乱党不根除是绝不可行的。若是百姓之中藏有恶党,那叫官吏如何行事呢?若一旦不如他们的心意,便要举兵造反,那么岂不是要事事妥协。陛下,大魏是经不起这样的动乱的。”这位老臣说的话那是句句在理。
连叶黛暮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的思维。是的。任由他们去生动乱便事事妥协,他们自然会上瘾,因为这最轻松便捷。可是对于国家来说,这便是一场灾难了。因为一件事情不可能做得人人都满意。一块院子,若是左边的邻居多占一些,右边的邻居便会少占一些,如何能心平气和呢。
衙门判决左边的归还一些土地给右边,相互均衡。但是这个时候若是左边的邻居不同意,一个不高兴起兵造反一下,衙门为了平乱不得不妥协的话,那么公理何在?若是到时候右边的邻居也不高兴了要起兵造反,又该怎么办?
有些原则便是不能妥协的。一旦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悬崖,万劫不复。
叶黛暮绞尽脑汁地思考这其中的破绽。她不能陷入这思维里去,若是原则不能放弃,那么无辜者的性命绝对是其中的首位。叶黛暮绝不肯妥协。那不是纸上记载的数据,也不是轻描淡写的一个概念,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有父母妻子孩子,还有老师朋友,甚至是他们去过的店家,都是真实存在的。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