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守城人数只有段氏大军一半不到,若是段氏大军每日消磨守军,那巴陵城便守卫不了几日了,这一点不光朝夕知道,邹奇和守军士兵们也知道,首战告捷的喜悦还未过去,新的阴霾就已经笼罩在了朝夕头顶,而现在,天色刚黑下来,段氏第三轮攻城开始了。
朝夕起身往外走,“好,我马上出宫上城楼。”
朝夕下午回来用了饭食,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被吵醒了,她步伐利落的走的极快,可是那负责通报的小兵却迟疑了一下,“公主殿下,他们这次用了别的手段。”
“嗯?别的手段?”朝夕脚下微顿,眉头皱了起来。
那小兵眉头紧皱,“段祺抓了五十多个老弱之人,这些人都是城中巡防营士兵的家眷,巡防营的士兵只有极少数家在城内,其他许多人要么是外地的要么是城外村镇中的,段祺花了一日时间去捉拿了他们的家属,这会儿,段祺抓着那五十多人跪在城外,说要让邹统领打开城门,否则一刻钟杀一个。”
朝夕的心狠狠揪了起来,这话刚落定,君不羡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他前夜亦是跟在朝夕身边一整晚,这会儿衣衫都没来得及换,显然也是知道了消息所以才入宫来。
“公主,你都知道了?段祺奸贼实在可恶!”
首战告捷的喜悦过去了,守城的将士们还是意识到了段氏大军的可怕,在这个时候,段祺却抓了他们的家人,并且要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家人。
朝夕可想而知,这些士兵会动摇,会犹豫,会痛苦,或许他们不敢求着邹奇开城门,可是巨大的悲伤会蔓延开来,并且,被抓的是他们的生生父母,做儿子的,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怎么样都不过分,或许他们会求邹奇开城门,又或许,他们会怨怪邹奇,不论如何,苦苦支撑的军心会被动摇,段祺是一边准备强攻,一边瓦解士兵们的意志。
眼底闪过两分狠色,朝夕深深的呼出口气,“抓了士兵们的家人?呵……看来,我们要请段良人陪着我们走一趟了,来人,去将段良人带上,我们一起去城楼会会段祺。”
一声令下,当即有侍从前去霜雪台的方向,朝夕和君不羡对视一眼,一起往宫门的方向走,走到宫门口等了没多时,段锦衣被几个內侍前后看持着走了过来。
朝夕看段锦衣一眼,什么都没说,翻身上马朝着南城门而去。
经过了前一夜真真实实的战火,如今的巴陵大街之上除了来回巡逻的廷尉府巡逻队之外再无一个百姓走动,朝夕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城楼处的时候果然看到众人气氛压抑沉闷的紧,朝夕快步登上城楼,远远便见邹奇目光森森的看着城外,听到响动,邹奇转过身来,见是朝夕和君不羡忙迎了过来,“公主殿下,君大人——”
朝夕挥手,“不说别的,现在怎么样了?”
邹奇要行礼的身子一顿站直,指着城外道,“公主请看。”
此刻的巴陵城外一片火把通明,护城河之外数十丈之地,段氏大军如同鬼兵森然的齐头并立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队伍正中,是一面血红的“段”字旗,旗帜之下,是几个熟悉的身影,而在队伍正前方,五十多个人被绑着双手跪在地上,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拿着刀的段氏军卒,朝夕一眼便看到,其中有两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往常的十月末还只是深秋,可是今年不知怎么,才十月末朝夕已觉冬寒迫人,她身披白裘披风,头发依然是高高竖起的马尾,目光森森的迫人。
“已经杀了两个,隔得远,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家属,可是刚才有个士兵就在城楼之上,看清楚了,将他父母认了出来,一个人认了出来,便知道其他人也极有可能是真的,现在已经尽量抽调了家在外地或者巴陵城内的士兵上城楼,不过,大家心底都不安了。”
朝夕点点头,“抓士兵们的家人?段祺真是好样的,不过他似乎忘记了,我手里也有他的家人。”微微一顿,朝夕也未回头,直直吩咐,“带上来!”
邹奇不知带谁,片刻之后却见段锦衣一身皱褶不堪的素衣被押着带了上来,他恍然一瞬,看着朝夕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赞叹。
朝夕出现之时,城外队伍还没什么动静,至多,几道目光凝在了朝夕身上,可段锦衣出现的刹那,那旗帜之下的几个人明显的动了。
“母后——”萧瑟的寒风之中,凤垣的声音遥遥传来。
随即,一骑快马从队伍最前面驶出来,从那些跪在地上的老弱身边走过,直奔城门而来,很快的,又有两匹快马从后面追上来,一下子将凤垣的马拦了住。
凤垣看着城头站着的段锦衣红了眼,“母后——”
嘶吼声伴随着秋末初冬的寒风迎面刮来,城楼之上的段锦衣也微微红了眸子,她没有像凤垣那样嘶吼,只是淡淡的弯唇,“公主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朝夕眯眸,“城外的,是你的兄弟和儿子,你的兄弟便不说了,你儿子的性命你也不要了吗?你看看他,他如此年轻,他和段祺那般野心勃勃之人不同,他不过是被段祺蛊惑利用,将来,即便他能称王,真正能做王的是谁呢?你不会不明白。”
朝夕语声徐徐,段锦衣面色几变,顿了顿,朝夕又道,“何况段祺此番必败,我本无需让你来,可是这里是巴陵,是我出生之地,亦这么多黎民百姓安居之地,这一场蜀国的内乱,不论谁胜了,死的都是蜀国的人,所以,能少死一个人便少死一个人。”
段锦衣定定听着,城外,凤垣的马鞭被夺走,马缰被人一把拉住,几乎是被挟持着拉了回去,段锦衣知道,朝夕说的没错,即便是称王,凤垣或许也是无法做主的那个。
可是……现在还有退路吗?
“公主这话,大抵也只能哄哄那些无知妇人吧。”段锦衣语气漠漠,“到了如今这一步,这城外的人,有谁还有退路呢?兄长没有,垣儿也没有,公主是想让我劝?呵呵……我到这里来,无非是做了人质,让垣儿心神不宁,让他和大将军产生分歧罢了。”
段锦衣揭破了朝夕的心思,朝夕不为所动,“良人既然这样想,那也就不必说什么了,这一战,必定要定个输赢死活,良人猜,大将军的胜算有几分?”
段锦衣不知道段祺的胜算有几分,可自从她出宫未遂之后,她的心底就生出了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她看着外面烈烈的兵戈,心底的不详越来越浓重。
她的确舍不得凤垣,不想让凤垣丢了性命,可是不想让凤垣丢了性命的法子只有一个,那便是打赢这一场仗,怎么才能赢了这一场仗呢?
段锦衣眉头紧皱,她不懂兵事,可是她知道,要攻破巴陵太难了。
段锦衣没答话,城外的凤垣却好似发了疯一般,远远的,段锦衣看到许多人将他围了起来,她那个原本其实有些怯懦的儿子,此刻无能为力的歇斯底里的发泄着心底的愤怒,城楼之上的是他的生母,他若是不顾念自己生母的性命也要攻城,这便是在大逆不道之上又加了一条,段锦衣远远看着凤垣,又转眸看了一眼段祺。
迎风而舞的军旗之下,段祺自始至终没动一下,他远远看着段锦衣,好像明白段锦衣是个懂事识大局的,也明白段锦衣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段锦衣心中微凉,她缓缓的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城墙边,双手轻轻落在青灰的墙砖之上,她隔着初冬的薄寒,隔着烈烈的风声,隔着这城内城外的剑拔弩张,有些贪婪的看着凤垣,朝夕见她如此并未再说什么,她要的,不过是段锦衣的存在让城外的军队生出顾忌。
城墙之上一片寂静,正在这时,一个小兵忽然从城楼之下走上来,“公主殿下,统领,西城门下生出了民乱,有人想往城外逃……”
朝夕闻言转身走上前两步,“可有伤亡?”
小兵摇头,“没有,廷尉大人控制住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朝夕呼出口气,“控制住了就好,从现在开始,巴陵之内各处岗哨巡逻都要打起精神,可能还会有新的民乱。”
城内城外战火焦灼,百姓们不怕是不可能的,巴陵这么多人,总有人大着胆子想要逃出去,激励人心的话起的作用毕竟是小作用,到了现在,不得不用武力来镇压维稳。
那小兵得令,点点头转身便走,可转身的刹那,小兵却忽然双眸一瞪看向了朝夕身后,朝夕被他眼神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豁然转身,只见段锦衣衣袖飞扬,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城墙头一跃而下,朝夕猛地一步跨上前去,指尖只来得及略过她的发丝,却哪里来得及抓住她的人?
猛喘一声,朝夕趴在墙头,目光冷冽的看着城墙之下坠落在地的段锦衣。
素色的衣衫在城外刚刚经过战火的焦土之上格外的明晰,她仰面躺着,双眸还睁着,一大滩血迹自她脑后蔓延开来,很快,汇聚成了一片血湖。
“公主殿下——”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了,段锦衣此前一直在沉默发怔,而朝夕听那小兵的话背对着段锦衣,且段锦衣身侧的军卒手执兵甲面朝着城外,距离她五六步远,谁都没有一直盯着段锦衣,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高高在上半辈子的女人,竟然能如此决绝到从这城墙头上一跃而下,她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为人质,她要用自己的死激起外面段氏大军的仇恨。
城墙上的军卒跪了一片,自责他们的疏忽。
朝夕怔怔看着城墙之下的段锦衣的尸体,这不是军卒们的疏忽,这是她的疏忽。
“都起来,段良人不听劝阻以死明志,是非要和城外的段氏大军痛的痛德了,她一死,段氏必定猛攻,诸位,巴陵的生死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朝夕语声凛人,军卒们站起身来,都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而远处,凤垣和段氏的大军都看到了段锦衣跳下城墙的身影,凤垣挣脱了阻碍,御马朝着城墙之上疾奔而来,城楼上的军卒们立刻举起了弓箭,然而朝夕却抬了抬手。
“给他一个收敛亡母的机会。”说着一顿,“就这一次。”
军卒们手中的弓箭抬起来又放下,而城楼之下的凤垣根本没管上面的人会不会射出箭矢,他只疾奔至段锦衣的面前,反身下马,哽咽着扑到了段锦衣身上。
“母后——母后——”
凄厉的哭声在城墙之上散开,城楼之上的军卒们漠漠看着凤垣,然后又看向那些依然被押跪在地的老弱们,朝夕给了凤垣收敛段锦衣尸体的机会,可是段氏,有没有给里面这些军卒们收敛尸体的机会呢?
朝夕拿过身旁军卒弓箭,一箭射了出去。
这一箭,定定的扎在段锦衣尸体的旁边,惊的凤垣哭声一断,这会儿,他神智才清晰了几分,抬起头来,他双眸通红的看着朝夕,而后,那眼底渐渐萌生出恨意来。
朝夕冷漠的看着他,抬手,搭箭,拉弦,“咻”的一声,箭簇狠颤的扎在了凤垣身边,那箭簇,距离他的膝盖只有两寸之距离,朝夕继续冷眼望着凤垣,她得让他知道,他能有仇视她的机会,他能有收敛亡母尸体的机会,都是她给他的。
若非她的宽容,他此刻和他亡母一样,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凤垣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眼底闪过一丝畏怕,可是很快的,那畏怕又被仇恨取代,他一把抱起地上的段锦衣放在马背上,反身上马,疾驰而去。
邹奇叹了口气,“六公子若在此时殒命,外面的大军军心先乱一半。”
凤垣毕竟是段祺挥兵北上的借口,若是没了这个借口,段祺的大军站不住脚跟,就变成了真正的段氏谋逆,可是朝夕摇了摇头,“没太大区别,六公子虽然软弱,总还有两分孝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一次,这箭可不会差两寸了。”
朝夕说着将弓箭交给那军卒,目光冷冽起来。
邹奇望了一眼城楼之下的两只箭矢,眸光微眯,他没想到朝夕竟然有这样的准头。
“段锦衣死了,外面的人……”朝夕语气悲肃。
邹奇叹了口气,他其实比朝夕更清楚如今的局面,只是朝夕用了段锦衣做拖延,可是段锦衣却不惜自己性命,如今,没了拖延的法子,只好接受这个惨淡的事实。
“保不住的,怎么都保不住,公主放心,此战结束之后,给底下的人发放抚恤金便好了,巡防营的人多半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知道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段祺让他们开城门,可若是真的开了,死的就会是更多的人。
战争的血腥和残酷就在这里,邹奇看朝夕一眼,“公主已经尽力了。”
朝夕深吸口气,一边的君不羡也上前来劝慰,“公主,大家都明白——”
“我知道。”朝夕很快的定下神来,“段氏今夜必定会有一波大攻城,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现在,让所有的将士休息。”
段锦衣死了,对外面的人也是个刺激,段祺必定利用这时候的士气攻城。
朝夕一声吩咐,邹奇知道厉害,当即下去传令,城楼前的士兵都开始养精蓄锐起来,到了后半夜,段氏大军果然发起了两轮猛攻,这两轮猛攻声势浩大,箭雨如蝗的落入城内,段氏准备的登云梯攻城车尽数在城外排开,城楼之上很快便陷入一片血火之中。
所幸,邹奇提前命人准备了城楼上的防御,如此方才能堪堪抵住,可是这两拨之后,巡防营的军卒们伤亡巨大,靠近城南的房舍也都被毁了不少,朝夕命所有宫内的太医出动救治伤员,看着一个又一个伤兵从城楼上抬下来,朝夕的眉头越皱越紧!
“主子,襄州那边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
朝夕咬了咬牙,心底将朱勤的名字狠狠的磨了两遍……
明天晚上!今天晚上的守卫已经如此艰难,如何到明天晚上?!
“公主殿下,巡防营伤员太多了,若是段氏再来一波,只怕是支撑不住。”一个副将从不远处的城楼上跑下来,如实的禀告道。
朝夕眉头一皱,“叫蔺辞来。”
蔺辞的御林军一半调度到了东西城门,剩下的仍然镇守着宫禁,可到了这个时候,宫禁已经不重要了,一声令下,蔺辞来的极快,朝夕看着他道,“留下两千人马守着宫禁,其余人,尽数调遣至城楼上来,这两日,你和邹奇将军一起死守城楼。”
蔺辞心知如今情况已经到了危机关头,一声应下便去调兵。
段氏的第三波攻城亦在此时如约而至,幸而蔺辞调御林军及时才堪堪抵挡住了,到了天明时分,整个巴陵南城门上一片断壁残垣,而城楼之上准备的军储也已经用的差不多了,白日里段氏或许还会再攻城,守城的军卒们压力委实极大。
而此时,已经是十月二十九的清晨,又经过一夜的彻夜奋战,士兵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到了尽头,邹奇连着在城楼上几夜没合眼,朝夕一声令下,亲自在城楼上看着,命邹奇去休息,君不羡陪着朝夕,眉头也紧皱着,只要城一破,即便朱勤带着襄州的大军赶过来也为时已晚了,所以这守城实在是甚为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