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眯着眼睛养了会神,才睁眼道:“二娃子,没什么大事,你这段时间就在家陪你媳妇,宽宽她心,让她好好调养身体。如果说七月生人都是不吉利,岂不世上都无七月生人。何况囡囡是在七月二十二财神日出生,可是大好的吉日。洗三和满月,好好办一场,让大家看看。”
陈茂闵笑道:“还是娘英明识理。洗三和百日还是按瀚哥儿的例办吧。”
“怎么?给你闺女长脸,不要?”陈太太斜了儿子一眼,“怕薛氏没脸?”又叹了口气,让儿子坐在下首的官帽椅:“别捶了,你忙了一个多月,在家好好休息几天。”
“明年,你三弟庶吉士散馆,托人情打点下,让你三弟进六部,千万别待翰林。说是说非翰林不入内阁,瞎,翰林院那么多的人,又有几个能入内阁的。就我们这条巷子,都好几个翰林,谁入内阁了,那个不是在翰林待了十多二十年了。我是不能让幺娃像你爹那样在翰林院都待成了穷翰林,早让他进六部谋个小官,熬个十多年,起码品级比你爹高,俸禄比你爹高,实在。”
陈茂闵犹豫道:“这事得和三弟商量商量。”
陈太太大包大揽:“放心,我知道幺娃的想法,他也不想待在翰林。”
陈太太继续絮叨道:“等他进了六部,也不过一个小官,打点应酬,他那点俸禄根本不管用,她媳妇是一个不管事的。我们家没有什么根基,虽说你爹大小也是一个官,可他不会钻营,又是一个穷翰林,指望不上他。这个家要辛苦你了,委屈你了。跟薛家,按姻亲来走就是,万不能攀附了人家,让人家门缝里看人,老三跟我提过,你以后跟薛家打交道,大面上不错就行了。”
陈茂闵心里暗暗点头,恭敬回道:“儿子明白。”
见母亲精神渐渐蔫蔫,怕错过午食,陈茂闵哄着:“娘,中午咱们吃酸辣凉面,放多多的辣子。”
陈太太喜道:“好,好。来京十几年,你们都不爱吃辣了。”吩咐人赶紧准备去,又急急地站起来,“还是娘去做这道面,吴婆子做得不正宗。”
陈茂闵陪母亲吃了午食,才沿着树荫慢慢踱了回去。见玉娘和闺女睡得正香,自己回正房休息去了。
“娘,娘。”随着清脆的童音跑进来一个小人儿,青缎带扎着两个包包头,唇红齿白,十分可爱。小人儿站在门边整整衣服才缓步上前小大人似的对着玉娘行礼问安。
郭氏忍着笑,招手潇哥儿走近,拿帕子擦着他头上的细汗,轻声细语:“见过祖父祖母没?在学堂可顽皮?”又问衣食之类。潇哥儿一一点头作答,眼睛却围着旁边的小摇篮直打圈。郭氏瞧着笑道:“快去吧,那是你妹妹,只是小心别吵醒了她。”
“妹妹好小啊。”潇哥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又悄悄摸了六六一下,比豆腐还嫩。一时兴起,点点六六的额头,又捏捏六六的小手小脚。不一会,就弄醒了妹妹。妹妹六六嗯哼了几声,睁开了眼,嘴角下意识的动了动。
“妹妹饿了。”
“才喂过奶,你吵着妹妹了。”郭氏轻拍了拍潇哥儿。
陈家在京没啥亲戚,洗三来了福姐儿的外家郭家。
正日子这天,郭氏瞧着漏刻,亲自妆扮福姐儿,大红肚兜,红色蜀锦做得上衣和裤子,这蜀锦是陈茂闵特意挑出来给家里,老太太六匹,自己和薛氏各四匹,郭氏拿出一匹红色,让金钏裁了绣大朵牡丹连枝叶,衣身胸口是牡丹,领口和裤子是连绵牡丹枝叶。
福姐儿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瞧着大人们忙活,大概觉得没劲,自顾自地呼呼大睡去了。
陈太太着了暗红的蜀锦褙子,挽了一个圆髻,插碰上一枝喜鹊登梅金钗,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在玉娘屋里,抱着福姐气对着福姐儿外婆和舅娘显摆:“瞧瞧,我们这么多人说话都吵不醒她,这叫那个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我们囡囡长得好,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一个圆脸面容慈祥的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刘氏道,刘氏是郭氏的母亲,梳了一个元宝髻,插了根金平簪,脑后一朵红色绢花,身上不过是丁香色普通罗纱褙子。因着福姐儿出生那天未能赶来,心里有些愧疚,又知陈家家景寻常,打扮的平常些。
“当然是个有福气的了,出生的日子都挑在财神日。以后一辈子衣食无忧!”刘氏的儿媳妇安氏逗着福姐儿笑道。出门前安氏踱着刘氏的心思,作平常打扮,带些喜气,不过洗三礼备的厚厚的。
吉时到,洗三开始。
香案上供奉着自碧霞元君到眼光娘娘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着小米,压了黄纸元宝当作敬神钱。
小几子上摆着几碟干果,俱是用胭脂染红莲子、桂元,荔枝、生花生、栗子等
祖母,外祖母,舅母,婶娘挨着添了一勺清水,长流水,聪明伶俐,往喜盆里撒一把莲子并桂元连生贵子,又扔了万事如意银锞子。稳婆抱着福姐儿,先用槐条蒲艾水洗头洗身,用鸡蛋往脸上滚滚,滚得脸似鸡蛋皮儿白嫩嫩,再把孩子捆好,用一棵大葱往小娃身上轻轻打三下,随后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
福姐儿除了开始着水时啼哭一声,后面是越洗越咯咯的笑。让大家惊奇不已,觉得这囡囡是非同寻常。稳婆是夸了又夸,说福姐儿漂亮,聪明,有福气,说得一屋子热闹,陈太太额外封了一个大红包。
午后,一个俏丽丫头端着点心进了知乎斋,掀帘进入正房。正房三间打通,中间用作待客,东次间是卧房,四扇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的折叠屏风隔开两边,西次间则是书房,落地的竹珠帘挂在铜勾上。一年轻妇人坐在靠南墙的贵妃榻上,梳着凌云鬟,正中一朵绢丝粉白牡丹,花蕊是一颗红宝垂下三条小颗红宝做的流苏在额前,旁边插着蝶恋花金钗,身上缕金牡丹纹贡缎品红褙子,下着撒花白绫裙,粉面桃腮,蹙眉看着书。
玲珑上前放下点心于小几上,笑道:“上午哥儿看热闹没顾上睡觉,才睡下,刘嫂在屋子里看着。上次听奶奶说的莲子茯苓饼,我新做了,奶奶尝尝是不是那个味。”见茶水凉了,去茶房重新烧水泡茶。
茶水房里,二个丫头坐着闲聊,边嗑着瓜子边啧啧说:“瞧瞧这家子人,不过蜀锦而已,又没有金银线绣花,就这样还当个宝,今儿还特特地穿上,眼下哪家官家家眷的衣裳不是盘金绣银的。幸好咱们太太没来,见亲家穿成这样,脸都丢死了。昨儿巴巴送来的蜀锦,姑娘都赏给了我们,当咱们姑娘跟他们乡巴佬似的,捡不值钱的东西穿。”
“听说这些蜀锦是铺子里的,现成的拿出来......”
“好大的胆子,编排主子!”玲珑在外间喝道:“跪到外面去!”
二个丫头一惊,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用力过猛,有一个被凳子绊着往后倒地,另一个被瓜子噎住,咳了半天才咳出瓜子。不知是羞着了,绊倒的那个丫头爬起来甩手道:“我们也是大丫鬟,凭你?想罚我们”
玲珑冷笑:“那去奶奶跟前断断。”
“去就去,”青柳色历内荏,花絮在后面偷偷拉她衣角,被青柳一把打开。
玲珑闻言转身即去,青柳整整衣裙昂首:“走吧,放心,没事!”
玲珑站在薛氏旁边把事情交代清楚,静候薛氏发落.薛氏眼不抬眉不动,待青柳花絮过来才吐口:“青柳花絮罚两个月月钱。”玲珑一脸惊诧地看着薛氏,按薛家的规矩,敢排揎主子,一律是打一顿赶出去,何至于轻轻飘飘地罚两月月银而已。跪在下首的青柳翘着嘴角嘲弄地看了玲珑一眼,低头退下。
玲珑默默地看了薛氏一眼,慢慢地退了出去。
刚走到拐脚处,听到青柳说:“瞧,奶奶不过罚我两月钱。她以为她是太太给的,就是高贵物儿?哼,谁不知奶奶瞧不上陈家,人人都说爷是传胪进士,前程少不了,可一辈子是七品官的进士也不是没有,陈家不就有现成的例子。落魄的七房姑奶奶嫁得也比我们奶奶好,不说人家是四品侍郎府,就凭人家住的大宅子大园子,那像陈家这样紧巴巴的,更别提那些吃的用的,陈家连人家指甲盖都赶不上。奶奶都不敢邀人上门,怕人家笑话。我们也是命苦的,摊上这样的差事,啥时能像吴嬷嬷那样回到薛宅?她还是奶奶的奶娘呢,不过在陈家待了一年,借着哥儿说陈家房子窄,没空屋子,巴巴地跑回薛宅去。”
原来如此,玲珑终于明白薛氏为甚对陈家没个好脸色了。玲珑是江南大族的婢女,因不愿意给姑爷当通房丫头被发卖,连带爹娘弟弟也跟着遭了殃,小姐真狠,吩咐牙婆把她家人不仅卖的远远的,还要分开一个个的卖,不知现下爹娘他们在哪里?幸好遇到薛太太还答应给她找爹娘弟弟,只要她侍候好薛氏。这会玲珑明白侍候好薛氏,不仅仅是字面的意思,更是要让薛氏好好过日子。
玲珑如是想着,耳边传来花絮的声音,“她回去不是也没捞着好,成了看门婆子。”
“就算看门婆子,月钱也比陈家多,还有打赏。月钱不提,我们甚时得过陈家打赏?”青柳扯着帕子道。
“如你所愿。”玲珑含笑轻声说道,趁此机会何不打发掉在薛氏耳边整日嫌弃陈家的人,少了这些人,行事也方便。
青柳指着玲珑远去的背影,“你说她是什么意思?她吓唬我?她当她是谁?和我一样的奴儿。我呸!”
花絮胆小些,劝着:“算了,她毕竟是太太给来的。”
青柳才愤愤地住了嘴。
第4章 流言
郭氏房里,刘氏手捏帕子拭着泪:“......娘知道你怪爹娘,福姐儿出生当日都不敢来看你和姐儿,......”郭氏心中叹息,大好的日子,上门哭泣,不知道娘的性子,还当是来给人添堵的。爹娘的性子懦弱,又靠着公中财产过活,越法的没了主见,遇事只知道哭泣,幸好弟弟成器,管着公中的几个铺子,弟妹家世不好,但能持家管着二房。
“哎呀呀,娘可好久没有见着姐了,这不,一见着就高兴的很了!”安氏边说边给刘氏递眼色,“我们福姐儿出生的可是好日子呀,头天娘还做了一个好梦呢。”
刘氏不善察看眼色,只当儿媳眼抽筋,听说梦,才明白过来,抚掌笑道:“说来也奇怪,因着你这胎迟迟未见生产,我夜夜睡不实。可巧,那天竟睡沉了。”刘氏又做神秘样,“就那个晚上就得了一个梦,梦里见你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在花园里,四周金光闪闪,仔细一看,全是金元宝,忽地,所有金元宝慢慢地聚拢变成一个大金元宝,嗖地一下子钻进你肚里。次日,就得了报住,说你生了一个囡囡,可不是应了此梦。”
郭氏眼睛一亮,抑不住上翘的嘴角:“可不是,囡囡是福星呢,她一出生,他爹就做成一笔大生意。”
“那为何今天的来客这么少?”刘氏迟疑问道
“生囡囡没受罪。”玉娘爱怜的看着身旁的福姐儿,“娘不必担心,婆婆明事理,相公对我又好。囡囡出生的日子太好,怕压不住,洗三才办得简朴些。”
安氏说:“满月要大办吧,堵堵那些烂心烂肺。那天听到报喜,娘急匆匆地要过来,都走到二门了。”安氏侧头向南边努努嘴,“那边让人给拦住了,说去广佛寺戒斋祈福, 至到昨儿下晌才回来。”
刘氏神色肃穆:“安氏!”
安氏一惊,马上站起来,规规矩矩站在旁边。
郭氏红着眼眶:“娘糊涂,也想我糊涂么?莫非娘真信了那些胡言乱语。”
刘氏慌了,嚅嚅:“大囡,在月子中,可不兴哭,是娘不对。那毕竟是你祖母......” 对上郭氏愤怒的眼神,刘氏的声音弱了下去。
“都说骨肉亲情,怎么偏狠得下心。”郭氏咬着牙,“这是碍了谁的眼?”
安氏的眼珠子转了转,张了张嘴又闭起来。郭氏那里还不明白,扭头请刘氏去正房歇息。
刘氏叹了一口气:“之儿媳妇,你说,我也听听。”
安氏噼哩啪啦说了一通:“还不是那起见不得人好的东西,嫉妒的狠了,就成天嚼舌根。这次你作胎久了点,又赶上七月,就着这个由头,七婶打头,六婶添火,四处传扬你要生鬼娃,灾星,族里无人不知。更甚是她们还撺掇三姑奶奶到家里,明晃晃地指派伯母来跟你说要消灾,伯母那么精明的人岂能让人当刀使。也亏得这一遭,要不我们还被蒙在鼓里。按我说,就应该把事闹在族长面前,让那起长舌妇吃吃苦头。那知有人在我们家老太太耳边日日念叨,老太太信了一个十成十,拘着娘和我在家礼佛吃斋。听说姐在七月产女,急慌慌地叫娘和我去寺庙祈福,又怕亲家说嘴,老太太自个儿也去了寺庙,打着晃子说是早几日说好的,不去怕菩萨怪罪。”
七婶自私贪利又小肚鸡肠,之前替娘家侄子求娶郭氏未成,后又嫌郭氏不帮她闺女说给陈家三郞,一直怀恨在心,没少在背后说坏话,见这么大好的机会岂会放过。三姑奶奶向来认为族里的女子都是仗着她守节才得了一个好名声,脾气又孤拐,但一听人奉承就找不着北,被人一挑唆就跳出来了。只是六婶,老实本份惯了,大家一向和气,按理她不应该如此才对。郭氏想到此,抬眼望向安氏。
安氏会心一笑:“我原也不明白六婶做甚掺合进去了,六叔六婶在族里风评一惯是忠厚老实,和我们家又没有甚龃龉,偏要行如此下作之手段。托我娘家打听才知,六婶有一女,因家里富足,养得有些骄纵,在亲事上就有些挑剔,曾看中你家小叔,怪姐姐不帮着说合,说姐姐攀了高枝,把亲戚情份忘了一干二净。争口气也要说个比姐姐家强的人家,一来二去就拖到十七了,六婶急了。这不,七婶及时雨似的主动上门许诺给说一户好人家,不比姐姐差。这不,两家就勾搭上了。”
刘氏恍然大悟,气得双手发抖,流着泪:“亏她们当长辈的,造谣生非,也不怕下十八层地狱拨舌!我可怜的女儿哟!”
郭氏和安氏好一顿劝说才让刘氏止住泪,命金钏端水进来伺侯梳洗一番,安氏扶起刘氏坐在靠窗的榻上,放了一个靠垫,让刘氏坐的舒服些,再奉上蜜水,刘氏就着安氏的手抿了一口后道:“你们看这事如何”
“这事自是要告知姑爷,看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姑爷的意思。”安氏放下蜜水道。
郭氏拦住她的话头:“不忙。弟妹,你刚说六婶相中我家小叔,因我不曾帮忙而心生怨恨,可我却未曾听六婶提过此事。”
刘氏和安氏愣住了,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是郭氏拒绝了六婶。无论是从家世或是本人,六婶家的闺女是远远不匹配陈家三郎。可郭氏对此事竟毫不知情。
莫非另有内情?安氏在肚里把事情前前后后的想了一回,方道:“听说前几年六婶带她姑娘经常来给老太太请安,只近二年来得少了。”说到此,安氏突然笑了:“怕那时就打着这注意了吧。不过去年我才进门,不知前事,六婶可曾在娘面前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