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街上人也多了。我在一个小药店买了点常规药,往回走时抄了小路。依稀只记得巷道狭窄,墙壁泛着灰白。
一不小心,我撞上了个人,下意识说:“对不起。”那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得似乎也很寻常。
“没关系,谭皎。”他说。
我猛然一怔,不仅仅是因为他嗓音里的笑意。
我困惑地抬起头。
下一个瞬间我突然全身发冷,想要退缩却根本已来不及。
我看到了水泥路上的石子,也看到墙上斑驳的流淌的污迹。他戴着渔夫帽,脸像道影子一样闪过,根本就看不清。然后一只戴着手套的大手,捂在我的脸上。那一刹那我只觉得整张脸都憋住了,张口就想往他手掌上咬,同时拼命把他往外推。
可是根本没用,他一下子就从背后制服了我,我整个人就像陷进了一张粗硬弹韧的网里。我被他拖着往后退,看到自己的双腿在空中挣扎。
我怕极了,突然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脑子里、耳朵里都是一片空白,好像此刻正在挣扎的那个人,是另一个人,不是自己。
我的眼泪掉下来。
他竟像是察觉了,很低也很热的呼吸凑近我耳边:“宝贝,别怕,别怕!我带你去很爽的地方,带你飞啊……”
我突然间有窒息的感觉,明明鼻子并没有被捂住。没顶的恐惧,如同阳光下冒出的黑色暗流,一下子就要将我吞没。
什么重物,狠狠砸在我脑袋上,我眼冒金星,感觉到脑袋正缓缓流出某种腥湿的液体。然后,眼睛也被他捂住,什么都看不到了。
……
他们,在哪里看到了我?
没有攻击陈柠朦。
因为狩猎目标改变了。
历史改变了。
第220章 邬遇二十七(1)
————邬遇视角————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那天我绝不会离开谭皎,孤身一人去行动。
也许是我们都太渴望抓到他们,也习惯了在这一局里,未卜先知守株待兔。强烈的欲望蒙蔽了我的双眼,所以完全没想到,这竟是一个局。
专为我和她设下的局。
我驱车一个人往警局去了,但那一天,根本没能开到警局。
那天天气是很好的,蓝天白云,阳光明亮。苏州一如既往的明丽。我离家越来越远,离谭皎也越来越远。
我是在刚驶下一个高架桥时,看到那个酷似陈星见的身影。那辆车的型号,也与陈星见的相同。透过车窗的惊鸿一瞥,我看到驾驶座坐着男人,戴着渔夫帽,后座隐约还有个女人。
那一刻我的心中就像有某条火线,被无声点着了。我一个急转弯,跟了上去。什么刑警队的电话,那声音是否真的酷似那天的警察小张,根本就没有机会细想过。
我跟到了一个胡同口。远远的,看着陈星见下车,把那女人从后座拖下来。女人似在挣扎抗议,但隔得太远,听不清晰。这是在上午,虽然地处偏僻,我的身边也有行人走过,但都只是抬头张望了一下,无动于衷地离开。
我感觉到胸膛深处隐隐热血翻滚。我下了车,贴着墙根,快速逼近。
拐了弯,到了胡同里,已没了人影。我慢慢朝前走,这里是典型的园林老房子,巷道狭窄,灰墙高耸,仿佛进入了一道幽深峡谷。我的手触到墙,冰凉粗糙。两旁有几户人家,但门都紧闭着。我看到巷子尽头,有间咖啡馆开着门,门口布满绿植,还有音乐传来,但是遥遥望去,不见人影。
我走到咖啡馆门口,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而我的身后,是两条交叉的巷子,笔直通往大路。
我很清楚自己此时找不到别的援手,只能孤身进去。也很清楚可能会有危险,但我根本不在意。
我慢慢走进咖啡厅,吧台后也没有人。这就有点奇怪了。咖啡馆面积不大,顶多放下五六张桌子,一览无遗。
音乐声,还在慢慢响着。放的是带迷幻风格的重金属摇滚,沙哑的男声嘶吼着。
我注意到吧台左侧,有一段楼梯通往下面,而仔细倾听,在音乐声中,下面隐约有响动。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楼梯下方很暗,什么也看不见。
我静了一秒钟,走下去。
下面是个杂物间,没有灯,只有楼上的光隐约透下来。堆满了一些食材、蔬菜、唱片和书籍。我在昏暗中慢慢往前走,看到在一道帘子后,还有个狭窄的房间,里面似乎有张床,床上躺着个女人。
我走过去,掀开帘子,女人面朝下趴在床上,手脚都缠着绳索,缠成一个非常诡异的形状,看衣着不正是刚才在陈星见车上的那个?我只感觉到一股冷热交替的气流,涌进心头,冲过去,刚想把她从床上扛起,就感觉到背后有人。
第221章 邬遇二十七(2)
我心中一沉,便来不及去抓她,条件反射偏头躲避,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我抬起头,看到一根铁锤,砸在旁边墙壁上。
陈星见!
我在下一瞬间转身,朝他的腰扑去。他已脱了渔夫帽,露出本来面目,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显得面容冰冷狰狞。他被我抱住,撞在墙上,顿时动弹不得,但是手里的铁锤,已再次朝我砸来。我只得松开他,闪到一旁躲避。
我们厮打起来。
他手上虽有武器,但也造成了行动的不敏捷,几乎有几次,铁锤堪堪擦着我的头落下。而他一时虽占不到便宜,脸上却慢慢露出笑,很诡异蔫坏的笑。我心头一震。
终于,我瞅得空档,一拳击在他左胸,他吃痛,脸色终于变得难看,铁锤也瞬间脱手。但他也不是简单角色,一脚踢在我的腹部,我差点坐倒在地,半阵没有站起来。
但我终究是比他更快,在他弯腰捡起铁锤前,我比他更快地直起身子,从背后狠狠偷袭他的脑袋,他被打得晕头转向,一时晃了晃,我心中一股狠意升起,抓起他再次撞向墙壁,连撞两下,他终于显得绵软,而我也气喘吁吁,像警察那样将他扣在墙上,吼道:“畜生,马上送你进监狱!”
然而他半点不慌,满头满脸的血,竟低下头吃吃地笑了。
我一怔,忽觉不妙。
但是已来不及了。
劲风声和脚步声同时靠近,有个刻意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说:“邬遇,是我们要送你去地狱了。”
是他,第二个人。他终于出现了。
什么东西狠狠撞在我的后脑,我看到陈星见转身,露出阴暗的笑。然后我的后脑又被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做那个痛苦而反复的梦。
这一次,梦境却仿佛陷得更深。成片成片的房屋,在我面前倒塌;我一次次在废墟中寻找她的身影;一次次打开离家不远那间旅馆房间里的冰箱,看到满满一桶血肉,邬妙纤细的手指在漂浮……
时而有火,时而有冰雪,我的身体在某处煎熬,脑子里混乱一片。我也再次看到过去和未来,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看到我一个人在梅里雪山下跪倒,看到刑警老丁蹲在警局后门抽烟,抬手一抹似乎并不存在的眼泪;看到谭皎走进汽修店,那面容美丽得叫我心肝俱裂。
还有我们坐在小店里,我对她说,别掉进我这个坑里。转瞬间却是她低头,含笑看着我,那双眼里有我唯一的太阳,有我渴望的星光,她说: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船在旋转,湖在下沉。蜘蛛爬过,群鸟飞翔,有人在黑暗中狞笑,最后却是一声凄厉刺耳的呼喊声,惊碎我的耳膜——
“阿遇!”
我猛地睁开眼,只觉得脑袋像是千斤重,装满那浑浑噩噩甜蜜痛苦的一切。我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哪里?
看着是一间幽暗的地下室,灰灰的看不清,周围灰尘飞扬。我的头顶,有半扇窗,装着防盗铁栏,非常明亮的日光,从那里射进来。
第222章 邬遇二十七(3)
我低下头,感觉到后脑和颈上,全是黏湿干涸的液体。那是血。而我的双手被绳索反绑在身后,绑在一把沉重的椅子上,双腿也是一样。
黑暗中,忽然有人笑了一声。
我听出了那声音,是陈星见。他慢慢从阴暗中走了出来,脸上的伤口已包扎好,原本清秀的脸也变得扭曲,表情阴暗又兴奋。
他的手里,有把雪亮锋利的匕首,不断把玩着。
“邬遇,清大高材生,现在本来应该在北京实习,不知怎么,突然跑回了苏州。你说你为什么掺乎进我们的事情里,还想抓我。可是没想到,会被我们抓住吧?”
我心头一震,原有的猜测和不安,全都化为现实。以老丁的谨慎精明,绝不可能提前泄露消息,然而他们却知道了我的存在,甚至今天的一切,都是个提前设置的陷阱。包括他们也没有按原计划去袭击第一个受害者陈柠朦……
寒意从我心头升起,我抬起头,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星见笑了笑,说:“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你永远也走不出这里了,像那些女孩一样。也就是前几天吧,很奇怪,当我和……他,决定行动,却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画面,完全就是像幻象一样。”
他猛地逼近,一把揪起我的衣领,说:“我看到那条巷子里,你逼得我放手;也看到大学里,自己满身是血躺着,他是被迫对我开枪的,总不能两个都废了……你说,这一切,怪谁?邬遇?多管闲事的邬遇和谭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像知道我们内心,知道我们所有的计划的两个怪物!”
听他提到谭皎的名字,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但我忍耐着,自嘲地笑了。
在我们这次醒来后,母亲和邬妙认为我们是几天前来的,她们对未来15天发生的事,有了不可思议的印象。而老丁看到我,也有熟悉感,甚至对这起案件,有了某种强烈预感……
所以,连他们竟然也预感到了吗?
时间的漩涡,那个从两个方向逼近的时间交点,缠绕的时间线,波及到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了,包括凶手。我和谭皎以为能够未卜先知,继续设置圈套,结果反而被他们设下了陷阱。老天爷这次,狠狠地摆了我们一道。
我跌进来了,谭皎呢?
在我怔凝沉默时,陈星见似乎极不满意我的反应,大概是并未如他想要的那般受挫。而后他又走近了,那把匕首,直接插入我的肩头下方。我闷哼一声,感觉到血肉隔离的痛楚。他得意地开始缓慢转动匕首,而我止不住全身发抖。
“呵呵……”他笑道,“现在,害怕了吗?知道自己惹上什么人了吗?”
“什么人?”我喘息着笑了,“两个……废物。”我想起谭皎曾经说过的话,她对于精神病态连环杀手的种种评价和揣摩。突然间,伤口似乎不那么痛了,那隐约的恐惧,也消散了,只剩平静的蔑视。
我说:“其实……你们胆小懦弱极了……只敢对女人下手……从那些阴暗肮脏的过程里,获得成就感……可事后,内心依然空虚一片,越挣扎……越堕落……可笑,可怜……”
第223章 邬遇二十七(4)
陈星见的眼睛猛地睁大,脸色也变了,说:“你在胡说什么?现在要死的可是你!”话音未落,拔出匕首,狰狞一笑,又插入我的大腿,连插了好几次。
我疼得全身发抖,垂下头,若不是有板凳绑着,就会倒下。奇异的是,在这样意识和意志都即将崩塌的瞬间,我却清晰听到,血肉被他绞动的声音,还有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很轻。就像我始终以来,拼命往前,拼命努力,却又被命运拉扯着不断坠落的生命。
我想今天,自己可能真的是出不去了。
要到尽头了。
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没人会来救我。离我们返回另一条时间线还有好几天,奇迹不会出现。
哪怕我们遇到过时间的奇迹,可人生从来就没有奇迹。
原来我竟无法陪谭皎和邬妙走到最后?会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她是否会一个人回到那溶洞中,回到船上;她会记得我,我知道她会记得我,她会痛不欲生,我终于还是辜负了她一辈子。而邬妙和我的母亲,也将走向既定的命运?
是她曾经说过的一语成鉴。
乌云遇皎月,云散月不知?
……
陈星见又往我身上插了一刀。
一片模糊而血红的世界中,我听到陈星见的声音,似乎很近,也似乎很远,他问:“想知道你老婆现在怎么样了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她怎么样了?”
他说:“你没发现,他不在这里吗?”
我没说话。
陈星见笑了:“他现在和你老婆在一起。”
我静了一会儿,听到自己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陈星见似乎有些不耐烦,又凑近了些,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他现在,和你老婆在一起。”
我抬起头,用前额狠狠朝那个模糊的影子撞去,他大概以为我奄奄一息,完全没有防备,直接被撞得倒在地上,我站起来,拖着椅子站起来,那一刻只觉得全身筋骨已经断了,剧痛令身体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我其实几乎立刻就倒了下去,但是椅子也同时重重落在他的身上、肚子上,他发出痛苦的哀嚎。而那把匕首,就落在他手边,脱手了。
我抬起被血浸湿的眼,看着他,笑了。而我也看到,他的眼中,终于布满了惊惧,他竟想退缩,却被椅子卡住,动弹不得。
“我会回到谭皎身边去。”我说,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是意识濒临模糊的呓语,也是发狠的誓言。
她也说过,因为她也说过,乌云遇皎月,云深月何求。
那个女孩,她把整个生命,爱和期盼,都交给了我。我不可以死,我怎么能够死在这里?她这辈子要怎么活?
没人能够杀死我,我不会死在这个阴暗的地下室,不会死在一年前。我要回到谭皎身边去,哪怕满身伤痕,也要回她身边去。我还要在一年后,和她相遇。诱她去那条小巷子,从此与我纠缠不清。这辈子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