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赵徽跟牛老头买的二十斤肉,还有各家送来的新鲜蔬菜,女人们在厨房做饭炒菜,尹绍寒和以前相熟的村民们则在屋子里聊天说话。
足足用了十桌才招待完这些客人,收拾整理完毕,四人回到自己的院里,葭雪已经累得连走路都有些不大稳当了。葭雪捶着酸困的肩膀手臂,古今的农村果然都一样,女人们在厨房累死累活,男人只管在外头谈天说地,吃完了一推碗筷,又是女人收拾残局,这种日子她以前可没少过。
回房之后,葭雪给尹绍寒施完针,和赵徽一起伺候他服了药,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葭雪和安然的卧室在尹绍寒隔壁,安然已经睡下了,赵徽的房间在另外一边,但他却没有走向另外一个方向,而是在葭雪左拐的时候跟了上去,在她进屋关门的时候伸手挡住门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媳妇儿。”
“师兄叫错人了,你的媳妇在长安城。”葭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力地关上了门。
旧旧的门板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隔断了门外那个人脸上立时凝固成冰的表情。
次日一早,尹绍寒在赵徽的搀扶之下,上了村外的山头,来到了一处草木枯黄的坟墓。
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大的那块墓碑上刻着爱妻尹门周氏漪澜之墓,小的那座则是爱女尹琳之墓。
赵徽和葭雪给师娘的坟墓磕了头,整理拔除墓碑坟头的杂草。
点上香烛,焚化了纸钱,尹绍寒伸手拂过墓碑上妻子的名字,轻声道:“漪澜,琳儿,我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了,你们怨我么,现在才下来见你们。”
葭雪站在尹绍寒背后,鼻子酸楚难耐,泪水无声而落,眼前的土里埋着上辈子的母亲和上辈子的自己,再过几天,父亲也会在里面渐渐变成枯骨,缘尽于此,将来可能再无重逢之日,尹绍寒给了她两世父爱,让她得到了曾经最渴望的亲情关爱,她再也忍不下去,喃喃脱口哭道:“爹……”十几年了,她终于对父亲说出了最想说的那个字。
尹绍寒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短暂的愣神之后,看向葭雪,“你,你叫我什么?”
“爹,我是琳儿,我是您的琳儿啊!”葭雪泪眼迷离,语声哽咽,在父亲弥留之际,她要让他知道,他从未失去过自己的女儿。
这句话宛如霹雳惊雷落下,尹绍寒和赵徽都惊呆了,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葭雪,久久说不出话来。
葭雪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这种事情,就将尹琳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日期说了出来,还有他们在一起生活七年的点滴细节,每说一句,尹绍寒和赵徽眼里的疑惑就减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震惊,最后葭雪反手指着自己的背心,“我背心有一块圆形胎记,只有您和娘亲知道。”
这句话说完,尹绍寒再无怀疑,激动地喜极而泣,“琳儿,你真的是琳儿!”尹琳的出生死亡日期和他们一家在桑树湾生活的事情都可以调查打听到,唯独尹琳身有胎记这一点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知道,连赵徽也不清楚,除过尹琳自己,其他人绝对不可能知道。
“爹……”葭雪扑进尹绍寒怀里,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泪如雨下,穿越前的父亲何曾对她有过关怀,她只认尹绍寒这个父亲,哪怕此间皆是虚幻,她也贪恋这难能可贵的亲情。
“小雪,你真是琳儿的转世吗?”转世轮回这种只存在于传说和话本中的事情活生生发生在眼前,尹绍寒仍是难以置信,激动之余却害怕这只是葭雪为了让自己高兴的善意谎言。
葭雪擦了擦眼角,“当年我得了天花不治身亡,没有去阴曹地府,直接投胎到王春的肚子里,还保留了所有的记忆。后来我在大槐树村见到您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是我爹,这么多年了,我多想再叫您一声爹爹,可我不敢啊,我害怕一说出来,您会把我当怪物。”
难怪,十二年前第一次在大槐树村遇到她的时候,尹绍寒就莫名觉得那个五岁的小女孩似曾相识,四年相处,后来正式收徒,他也一直把她当女儿疼爱,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年初见他会觉得她熟悉,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里那种孺慕之情,和尹琳完全一样,他的女儿没有死,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在他的身边。
尹绍寒露出慈爱的笑容,“傻丫头,你是我女儿,我怎么会把女儿当怪物呢。”面朝亡妻坟茔,柔声道:“漪澜,一定是你怕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孤单,冥冥中指引我和琳儿重逢。你看,我又有女儿了。”
回到村里以后,尹绍寒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却比葭雪预料的时间足足多撑了七天,第七天晚上躺在床上下不来地,两大一小三个人围在床边,安然倒在姐姐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稚嫩的哭音一声声敲击在葭雪的心里,疼得犹如刀割而过。
“都别伤心了,走之前有你们陪伴,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尹绍寒靠在床头,面如金纸,说话都费了极大的力气,看着赵徽,眼里是强烈的托付之情,“徽儿,你是大师兄,要照顾好小雪和安然。”
赵徽目中含泪,跪在地上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
尹绍寒望向葭雪,有气无力地道:“小雪,为父活不到看着你成亲的那天了。虽然你总说不想嫁人,可为父还是希望你能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个人关心你照顾你。将来你若想通了,成亲了,记得来给爹娘洒一杯喜酒。”
葭雪哭着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尹绍寒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安然的小脑袋,看着赵徽道:“徽儿,为师死后,就把我……把我……葬在你师娘的旁边。”拼着力气说完最后一句,尹绍寒的手颓然而落,面露微笑阖然长逝。
小小的院子里轰然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这个村子夜晚的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读者问什么时候开启第三世,要开第三世的前提是女主挂掉,本文的设定是这样的,林如海考中贡生后父母相继而亡,一直守孝到二十五岁时年底出孝,二十六岁考中状元,当年贾敏怀孕,次年贾敏生孩子,女主就是这个时候出生的。
第二世的年龄线是,赵徽比女主大五岁,林如海比女主大两岁,也就是说女主要等到二十四岁时才会死亡投胎,本章进度女主十七岁,还有七年才会死。
至于怎么死的就不剧透了,赵徽会穿越到别人身上,穿越到谁身上呢,嘿嘿,保密!
☆、第二世(六十一)
有热心的村民帮忙,葬礼办得很是顺利,停灵十天之后,尹绍寒被埋在了妻女的坟旁。
来帮忙挖坑下葬的村民都已经下山回去了,赵徽和葭雪安然皆是一身缟素,在墓前伫立良久,每个人的眼睛都红肿不堪。
赵徽如同木偶般呆呆地站立在坟前,眼神空茫看不出一丝情绪,对葭雪和安然说的话充耳不闻,直到天黑才默默返回住处。
葭雪以为父亲下葬之后,赵徽就该返回京城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快过年了,他是不可能在外面长留的,但赵徽天天喝得醉醺醺,只字不提返京一事。
赵徽身上的刀伤基本好得差不多了,但烧伤还未痊愈,需要经常换药,而且他十岁时不慎中毒伤了胃,最忌饮酒,可他天天醉酒,喝到吐血仍旧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葭雪苦劝未果,只得给他开药方熬药。
这天晚上,赵徽又醉得东倒西歪,靠在尹绍寒的灵位前发呆,一待就是半宿。
葭雪端着木盘推门而入,木盘上面放着一碗药汤和一瓶烧伤药膏,她借着月光看到赵徽的侧脸,苍白木然面无表情,就像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嘴角胸前血迹斑斑,身边一地酒水,倒着一个空了的酒坛,这副颓废的模样看得她又生气又心痛,“师兄,该换药了。”
赵徽脸色发红,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葭雪只好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他胸前的衣服已经湿透,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酒气。赵徽呆若木鸡,任由葭雪脱了他的上衣,拆下绷带,抹上新的药膏又再缠好绷带。
“你真的不能再喝酒了,再喝下去你会没命的!”葭雪拿了件干净衣裳给赵徽披上,端起药碗放到赵徽唇边,没好气地瞪着他,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赵徽涩涩地开口,顺从地喝光了碗里的药汁,忽然伸手一揽,将葭雪紧紧地箍在怀里,头埋在她的肩窝,“师父和娘都走了……”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哀求:“不管你是姐姐还是小雪,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就像一个绝望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那般,她能感觉到他的害怕和孤独,这一次,她没有挣扎,没有推开他,却没有答应他的恳求,他们绝无可能,她一定会离开,然后永不再见。
“七年前师父帮我调查漕帮的事,被赵徵收买的杀手暗算受了伤,他跟我说是小伤,早就好了,他居然瞒了我整整七年。十年父子之缘,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娘因我而死,我又害死了师父,我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该死的人是我!”
如果可以永远当尹珩,不是赵徽,那该多好。
他会成为江湖中行侠仗义的大侠,而不是现在活在尔虞我诈争权夺位之中的明睿郡王,空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很多事却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皇帝是他的亲生父亲,可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之中,皇帝何曾给过他父亲的关爱,只不过一个身份正名,一个封号,一座冰冷的府邸,然后一个配给的王妃,就完成了父亲的义务。那个父皇,不过是人生中无关紧要的过客而已。
“小雪,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赵徽用哀求的语气重复着这句话,松开怀抱,抓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目光酒意迷离而温柔深情,一低头,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唇。
“唔,放开我!”心房猛然一颤,葭雪双手一撑推在赵徽结实坚硬的胸膛上,用力推开了他带着酒气的热吻,站起来转身就走。
“别走!”赵徽霍然起身从背后抱住葭雪,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手臂的力量大得惊人,葭雪用力挣扎却无法脱离,正要伸手去点他手臂上的穴道,自己却忽然腾空而起,被赵徽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边。
“你疯了吗!放开我!”葭雪怒骂,奋力一挣,从赵徽的怀里跌落,倒在了床上。
回答她的却是赵徽近乎疯狂的吻,他整个人压了上来,重重地覆在葭雪的嘴上,蛮横地撬开她的牙齿,舌头滑进她嘴里,狠狠纠缠吸吮,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葭雪用力推他的手臂放过她的头顶压住,让她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已滑进了她的衣裳。
挣扎不脱,葭雪羞怒交加,猛一抬腿,重重地击在赵徽两腿之间。
赵徽吃痛皱眉,手上力道一松,葭雪立即奋力推开他,跳起来扬手一巴掌扇在赵徽的脸上。
疼痛让赵徽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他望着眼前钗环散乱怒气冲冲的少女,酸楚而涩然地问道:“小雪,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近乎哀求的询问就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在了心上,葭雪看着他的眼睛,充满了深情和渴求,还有一丝害怕。葭雪心里陡然一酸,在那场大火里,是他陪伴在她身边挽救了她的生命,然后在身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退的可怖疤痕,是感激还是喜欢,她已经分不清了,可是再浓烈的感情也只能止步于此,给自己设下的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挑战的。
“三年了,当初我以为你对我没那么重要,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么离谱。”葭雪一直沉默不语,赵徽自顾自地开始说道,“你一点一点地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可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理由都是你不肯做我的妾,这些都是借口,我必须要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你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我的回答是,没有。”说那两个字的时候,葭雪下意识地望向了别处,心口处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你撒谎。”赵徽冲上前抓住葭雪的肩膀,扳过她的脑袋,强迫她和自己对视,“看着我,你再说一遍,说实话。”
“够了!你一直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那你有没有考虑你妻子的感受,你不要忘了,你有妻子,你置她于何地!”葭雪蓦然挣脱赵徽退后几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冷冷质问。
赵徽毫不在乎地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父皇指给我的,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葭雪讽刺而苦涩地笑了起来:“当男人真好啊,你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妻子,你还可以娶其他你喜欢的女人,当妻子还要贤惠大度地接纳,否则就是嫉妒。但女人如果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丈夫,她就只能认命,她不能去追求自己的真心,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否则就是不守妇道,就是水性杨花,连杀了她都使得。我喜欢你又怎样,我不是你的唯一,只能给你当妾。她痛苦我也痛苦,我们痛苦的根源都是因为你,所以我什么都不要,你爱娶谁娶谁,都跟我没有关系,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这番离经叛道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劈在心头,赵徽呆住久久说不出话来,不是一直都知道么,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他喜欢的就是她的“不一样”,然而就是她这点在别人看来可笑的坚持,让他们之间永无可能。
即使她也喜欢着他,她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和他共度一生,终于得到了最渴望的回应,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那如果我休了她,娶你为妻呢?”强烈的郁闷让他不经思索就冲口而出。
葭雪冷眼看着他,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他做到了她也不要,为了所谓的“真爱”休妻另娶,那她还不就是个小三么,冷笑道:“她犯了什么错,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已经休妻另娶过一次了,还想再来一回?别说梦话了。”柳瑶是理国公的嫡孙女,这门亲事还是皇帝亲自定下来的,她嫁给赵徽已有两年,两年来她从来没有犯过任何七出之错,即便现在无子,她年纪尚轻,怎能以这个理由被休弃?理国公可不是小门小户,赵徽是皇子又如何,随意休妻然后娶个平民丫头,皇帝头一个就不会同意。
“你为什么总为别人考虑,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什么不肯留下来,我给不了你王妃的身份,可我认定的妻子只有你啊!”因为醉酒而发红的脸色泛起丝丝灰白,赵徽只觉胸口憋闷地几乎让他窒息。
葭雪涩声笑道:“因为我不想伤害柳瑶,更不想委屈我自己。”她仰头看着赵徽迅速黯淡下去的双眸,“前世我们是姐弟,今生我们是兄妹,就让我们做亲人吧,这样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