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低下头让惜兰给自己戴上幞头,轻声道:“惜兰,昨日我那般待你是过了些——”
惜兰手一松,幞头差点掉在地上:“奴婢不敢,全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自作主张瞒着娘子。但求娘子明鉴,奴婢虽是殿下的部曲,自入了孟府,就只有娘子才是奴婢的主人。奴婢全心全意,事事以娘子为先。”
九娘伸手搀起她,叹道:“这个我明白,六哥和太初表哥也是为着我的安危,才事无巨细都要关心。可是惜兰你要知道,有许多事,不是他们觉得对我好就好,也不是你觉得对我好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怎样才是对我好的。所以日后有什么事你千万不可瞒着我。若是我们主仆之间都生了嫌隙,我又能信得过谁,又有谁可用呢?”
惜兰惭愧不已,哽咽道:“婢子无地自容,日后再也不敢隐瞒娘子。”
“你待我一直忠心耿耿,不辞辛劳,上次为救我表婶还受了伤,我心里感激得很。无论是慈姑,还是玉簪和你,跟我虽是主仆名分,可在我九娘心里,你们和我的情分又不能以主仆而论。”九娘柔声道。
惜兰伸手替她整理好幞头,福了一福:“婢子心里明白,娘子只要不赶奴婢走,奴婢愿一辈子服侍娘子。”
九娘叹息了一声,往房外走去。前世的晚诗晚词被阮玉郎派到自己身边,三十多岁也不愿嫁人,她待她们如家人,可她们依然会听命于阮玉郎。她能容忍惜兰把木樨院的事都一一禀告给赵栩,只因为那是赵栩,不是旁人。
※
两人绕过回廊,却见高似抱着刀靠在赵栩房前的阑干上,看似一夜未睡。
高似见到九娘,站直了身子。
九娘站定在他身前,久久才问了一句:“他可醒了?”
高似摇摇头,看着九娘要去推门,才低声说了句:“你放心。”
九娘一怔,想起避居瑶华宫修道的陈素,放下手,转了过来:“我有话同你说。惜兰,你守在这里。”
高似跟着九娘绕过半边走廊,见湖面银光微闪,他眨了眨眼,才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请你永远别告诉六郎那件事。”九娘沉声道,话里有个请字,却毫不客气。
高似看着九娘的眼睛,最终慢慢退后了一步,颓然低下了头:“你说的对,都是我的错。她才——”他抬起眼点了点头:“我不会害六郎的。”
“你已经害了。你害了他,害了他娘,害了陈元初,害了整个陈家。你若甘心做你的契丹人女真人。我们毫无怨言,两国交战不择手段。可你别再做你的高似,别念旧恩,别顾旧情,从你去秦州的时候,不,从你在苏瞻身边暗助阮玉郎的时候,你就不再是高似了。”九娘沉声道:“你不知道什么是害他,什么是保护他。你以为你在对他好,其实一直都将他往深渊里推。不是你悬崖勒马一次就叫对他好。”
高似怀里的刀身轻轻抖动了几下,高大的身躯慢慢佝偻了下去。
“我要你永远别再跟六郎纠缠不清。”九娘走近一步:“高大哥,你既选了堕入那阿修罗道,纵使本性非恶,却已与天人为敌,难结善果,何必再苦苦纠缠放不下?”
高似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神情坚定,眉目清朗,并没有对他的愤怒和怨恨,依稀就是那位能将昏暗囚房都照亮的女子。她深邃的眸子,似乎一眼能看穿他的命运,自从他背弃契丹,他就知道自己空负一身绝世武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知道上京被攻破,他心底深处那个黑色的洞却没有被大仇得报的快意填满,反而越来越空越来越难受。
高似艰涩无比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他是说了谎,陈素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说谎才选择出家修道的,他不知道。他见不到她,他还是不甘心。
“因为她告诉过我,你第一次闯宫,应是在那年的清明节后,而不是在端午前夕。”九娘坦承道,正因为这日子极不利于六郎,她在柔仪殿才立刻定下权宜之计,好让陈元初有周旋的余地。
“你端午前夕确实是入宫了,但你并没有出来见她。既然你选择了维护她的清白,维护六郎,就该一辈子守口如瓶。六郎姓赵,他是大赵的燕王,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他知道他是谁,他要做什么。你不能因自己的一念猜测就毁了他。他娘亲为了他宁可出家修道,那才叫保护他。高似,别把六郎变成又一个你。”
高似面如死灰,心亦如死灰,半晌才嘶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高大哥,你知道吗?我以前常跟你说,鹿家的鳝鱼包子会给你带来好事。”九娘柔声道:“能带来好事的,不是包子,是你能舍下执念,放下不甘。你还来得及重新来过,做王似,做吴似,抛开高似耶律似完颜似,你才有机会看着他守护他。灭契丹也好,一统北国也好,三分天下也好,并不会让你开心满足,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不是阮玉郎,也不是梁氏,你与苏瞻是一样的。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那些悔恨的懊恼的,可还来得及亡羊补牢?”
片刻后高似呢喃道:“来得及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九娘淡然道。
看着高似一步步下了楼,九娘才打了个寒颤松了口气。赵栩这么大胆任凭高似在他身边出入,可她却不能不防备,若不一举击破高似的心,依然后患无穷。她不担心高似会出手伤了赵栩,他当然会尽力护住赵栩。但她怕的是他还不死心,那对赵栩而言才是最可怕的事。
她的人,她会尽全力护着。
回到赵栩房前,见惜兰和成墨正低声说着话。
成墨一见九娘,高兴地躬身行礼道:“郎君可来了。殿下醒了,正让小人去请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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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谢。
第250章
九娘进了屋里, 见赵栩一头乌黑秀发散在枕上, 明明已穿好了中衣, 连薄纱凉衫都已套好了, 却赖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倒有几分卫玠的风姿, 只是手里还在摩挲着昨日急急忙忙给他做的软垫。
“你昨夜怎也不来看看我?”赵栩嘟囔着:“那方绍朴趁机多扎了我好几针。”
九娘走上脚踏, 含笑在赵栩脸上看来看去。
赵栩摸了摸脸, 不免得意起来:“我就这么好看?阿妧勿客气, 尽管随便看。”等天下太平了,日日看夜夜看,她想看多久看多久, 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他想到那场景,就眯起眼笑了起来。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我错以为这里躺着的,是我二哥家的大郎呢。只有他才会穿好了衣裳还赖回床上嘟着嘴耍赖。”孟忠厚不仅会像他这么嘟嘴撒娇,还会扭着胖肉在床上滚来滚去。
赵栩气得一拧眉:“谁嘟嘴了?”这阿妧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般不解风情, 要指望她沉迷于美色还有点难,竟把自己和两岁小儿比……
九娘伸手把那软垫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软垫上热乎乎的, 看来他是压了一整夜, 禁不住又笑了:“你这般孵它,可多生出几个小垫子来了?我本想着天热渗汗,昨日多备了些料子, 今晚得空再做两个给你换洗,看来倒省事了。”
赵栩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气得冷哼了一声:“你爹爹昨夜把我气得半死,你早间这是专程来气我的?”
九娘转头看看,盥洗架子上的银盆里已经盛了水,巾帕洗漱物事俱全,索性过去替他绞帕子:“六哥这话究竟是抱怨还是撒娇呢?若是抱怨,那阿妧可要好好说道说道。我爹爹说得也有理,这天下间男子的承诺呢——”
赵栩赶紧打断她:“不是抱怨——我不是抱怨——”他抬起半边身子,却见九娘在盥洗架子前忍笑忍得肩背抖动,气得他倒仰着跌回床上,抓起一旁的软丝薄被蒙在脸上,挡住了自己的面红耳赤。
床边传来九娘的两声轻咳:“我既请缨跟着六哥北上,便想着要尽心尽力照料六哥。若六哥不喜阿妧做这些服侍的事,也不用藏起来躲着我,我唤成墨进来就是。”
丝被一掀而开,赵栩眼睛闪闪亮:“不许唤他,成墨粗手笨脚讨人嫌。阿妧现在调皮得很,看来你爹爹的话你没放在心上。”
九娘将他当成孟忠厚,细细替他擦拭手脸,笑道:“我爹爹说的那些话,世上的人都会如是想如是说,便是以前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又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倒是六哥为何发那么大脾气,吓得我爹爹险些摔下楼又心神不宁地要投湖。莫不是你做了什么心虚不成?”
赵栩想也没想过有这等好事,阿妧会亲自来服侍他洗漱,人跟跌在云堆里似的,全身感触都跟着那帕子走,轻一些,如羽毛挠心,重一些,肺腑舒坦。听了她的话,半晌才回过神来。
“没有的事,你又调皮。天下间的人能懂你我二人的只有我你两个,他又懂什么。我担心你胡思乱想才训斥了他一番。他毕竟是你的爹爹,有个孝字压着呢,你心里要是不痛快,只管跟我说,别一个人躲在屋里生闷气。”赵栩柔声道。
九娘将帕子放了,扶他半坐起来,侧头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却没见到赵栩的耳朵再动上一动:“放心,我没有不痛快。只是这盥洗之事,我勉强能行,梳头束发我却真的不行,不如我让惜兰进来可好?”想起自己日常替孟忠厚梳的小小总角,不到一个时辰就变成两个兔尾巴毛茸茸地翘在头上,不知为何代入了赵栩的面孔,九娘笑得促狭,又觉得经过昨日的波折后,赵栩今日竟在她面前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而她却也甘之如饴。
片刻后,章叔夜和方绍朴听到屋里传唤,赶紧入内行礼。两人见到赵栩都一愣。
赵栩却不在意两人面色的古怪,他被九娘这么尽心尽力地服侍了一番,昨夜因孟建积压的郁结全没了,心里畅快之极,接过章叔夜呈上的信件,点了点头:“季甫办事极快极稳,就这么安排。”
章叔夜躬身道:“请殿下和郎君下楼用膳。后院马匹一应物事全都准备妥当了,巳时出发前往鹤壁。”
九娘一怔:“鹤壁?我们是要走鹤壁去大名府?”
赵栩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信件:“不错,使团从封丘沿黄河往开德府去大名府。我们穿村越镇,走南太行山东麓到鹤壁,再往大名府去。”
章叔夜道:“忠义伯方才收了张理少送来的衣冠和官印文书,大概是吓着了,恐怕得殿下再同他说说。”
赵栩转头看向九娘:“我们不便露面,有些事便让你爹爹以监察御史的名头去办。你放心,我会看着他,不会出事的。”
“可会给六哥添麻烦?”九娘无奈道,孟建在户部算账查仓这些都能脚踏实地,但做监察御史却是极需细察和决断之能的。
“没事,我是要他去找别人麻烦的。”赵栩笑了起来。
九娘心中一动,“鹤壁?昔日的朝歌——六哥可是要去巡查永济渠的黎阳仓?”黎阳收,固九州。赵栩自然不会只为了避开各路刺客才去鹤壁。半日一夜间,就将孟建提成了监察御史,此举大有深意。
赵栩一怔,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竟会有一个孟妧,真是他赵栩之幸。
章叔夜弯腰背起赵栩,只觉得殿下今日不用簪子或玉冠束发实在不方便,那长长的发带束起的头发虽然乌黑发亮,显得他多了几分不羁,像极了陈元初,可散落下来的发梢和发带末端会掉落在他脖子里擦过他脸上。偏偏这位殿下得了心上人的夸赞,笑得那发梢发带更加抖个不停。
九娘歉意地朝章叔夜眨了眨眼,心里也甜甜的,甜的发腻。
原来让赵栩高兴,她会比他更高兴。九娘似乎有些明白赵栩说的那句话了。他只要在这世上,她就已经欢喜得很。以往那些她只会为阿昉做的事,若要她为哪个男子做,总觉得有低声下气讨好之嫌。可今日她恨不得多做一些,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高兴得很,看到赵栩因此欢喜,她心里就更欢喜。
她就是愿意取悦他,像他愿意取悦自己一样。原来两情相悦,不只是相互心悦,还有相互取悦的意思。
※
用完早膳后,章叔夜调兵遣将,按排兵布阵之法,令十多个斥候,骑马先行探路及安排路上一应事体。剩下的人,赵栩、九娘、方绍朴为中军,章叔夜和高似带领十多个赵栩麾下的精英亲卫,加上成墨惜兰约二十骑居中而行。后军则是陈家部曲中的高手连同昨日张子厚执意留下的十多个部曲,护着孟建押后。三队人马相隔两三里路,相守相望,同枝连气。
九娘戴竹笠,身披凉衫,上了马。见樊楼的那三子跪拜辞别赵栩,姿态极为恭谨。她和赵栩并辔而行了几步,随口问道:“莫非这樊楼不只是为六哥所用的商家,而是六哥的?”
赵栩笑道:“三年前阮玉郎假死遁走,我和太初就在河北、两浙和京畿路、福建路的一些重镇上买了些商家,安置人手,好打探消息,这一路北上倒也正好派上了用处。”只可惜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他们太过依赖军中和榷场的消息,反而少有布置在市井之间,否则也不会被阮玉郎高似和西夏得逞。
九娘由衷地赞叹:“三年前六哥和太初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就开始布置这手棋,委实厉害得很。”谁能想到这样招摇的酒楼竟会和赵栩有关。比起阮玉郎那些寺庙道观,银钱流动充沛和结交达官贵人的便利之处不遑多让,更极利于来往信息的搜集和传递。九娘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三人依然还躬身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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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孟建和九娘在,赵栩下令三十里歇两刻钟。饶是如此,歇了两回过后,又跑了将近四十里,才入了镇子歇息。早有斥候找到了先前就安排好的正店,带着掌柜的在镇子外的大路旁候着。
这小镇位于封丘和鹤壁之间,鹤壁除了朝廷的黎阳仓和鹤壁集煤矿外,还有闻名天下的鹤壁窑尚未列入官窑可自行买卖。而那粮仓和煤矿,历来都有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勾结官员,行些贪腐倒卖之事好富贵几代。故而这一路行商之人极多,也都在这小镇上歇息。赵栩他们分批进了镇子,并不打眼。
一入正店,孟建已觉得大腿和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这五六十人不穿甲胄轻装上阵,策马如飞,一个时辰不到就跑了六七十里路。他歇了片刻,就让贴身仆从孟全搀着自己一瘸一拐地去看九娘,只担心这娇娘子家的,万一腿肉磨破了日后可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