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也是咬着牙撑下来的,在家里演武场中马儿跑不快,就算小跑,和这战马狂奔又不同。她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瘫在房里的罗汉榻上,任由惜兰替自己捶捏按摩。
孟建敲了门进来,再三叮嘱九娘若是身上有疼痛不适千万记得告诉殿下,不要好强,万一落下伤或是疤,一辈子后悔莫及。
九娘正色道:“若不是阿妧要跟着六哥,六哥他们一日至少可行三四百里路,就能早许多天到中京。爹爹若吃不得苦,不如让孟全陪着回开封去。”
孟建急得取出怀中的官印给九娘看:“你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如今我也是在当差的御史,你看看,怎可拍拍屁股走人?爹爹不过是想走慢一些,晚个一两个时辰也不耽搁什么——”
“忠义伯说得是。”门开处,成墨背了赵栩入内。孟建慌不迭地从榻上滚了下来,让给赵栩入座。
赵栩笑道:“阿妧莫太过好强,你忘了方绍朴?他可不是多出来的。三年来他虽然也被逼着练习骑术,却不如阿妧你骑得好。再说我的伤还没好,也需要疗伤。原本一天也就走个一百里路,慢一些稳一些。但比起使团大队人马的一日四十里,已是远远超出了。正好叔夜还有些事要办,今日我们就歇在这里。忠义伯——”
孟建眼皮直跳,不想赵栩三言两语就打发他去找章叔夜。孟建松了一口气,出门走了几步,又提了一颗心,赶紧回头望望,见房门半开着并无不妥,惜兰也没有退出来,才又松了一口气。
这孤男寡女年少情热,虽说殿下有孝在身,可阿妧那容颜实在过艳,稍有不慎,不仅陷殿下于不孝不义,她年幼不懂事,不知道一个不贞就会把自己压死一辈子。想起那花树下的琴娘含羞带怯地喊着自己表哥,却因失贞只能做了一辈子的妾侍,他心里更慌更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提点九娘,眼皮跳得更是厉害,心里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各方神佛保佑默默喊了几十遍。
再回一次头,却见成墨背了赵栩跟着方绍朴出了九娘的房门,往右去了。孟建双手合十往空中虚拜了几下,转眼又担心起夜里来,他现在宁可不停地赶路了。
夜间的小镇骤然清净下来,白日里闹哄哄的马车牛车太平车,各色脚夫护卫镖局镖师部曲仆从的,跟着那来往商贩,走的走,歇的歇。日头落山不过一个时辰,整个镇子上就只剩下几声犬吠伴着闷热的暑气,四处散开。
赵栩治完了腿,才派成墨去请九娘到他房里说话。九娘睡了两个时辰也缓了过来,见他神情格外高兴。一旁的章叔夜也眉飞色舞,不由得笑问:“有什么好事让六哥这么高兴?我猜猜莫不是秦凤路或京兆府有了好消息?”
赵栩抚掌笑道:“不错,方才京里最新秦州军报到了,太初率利州军和渭州兵马奇袭巩州,大获全胜。他说再攻下一城后便去中京与我会合。阿妧猜猜接下来太初要攻哪里?凤州?凤翔?熙州?”
九娘虽不通军务,闻言却不假思索:“凤翔府。”只要收复了凤翔府,梁氏便是瓮中之鳖,即便想退也难。
赵栩点了点头:“太初此番极快攻下巩州,一则因为兴平长公主李穆桃无心恋战,意图回防熙州,二则恐怕如太初上次的信中所说,这位长公主不满梁氏专权,要恢复李氏朝纲。”
九娘眼睛一亮:“这次去中京的就是这位长公主?”
赵栩笑道:“可不是各怀鬼胎而来。那完颜亮是靠着高似的手下才攻破上京,若是知道高似也在中京,恐怕也欲借我或契丹之手除去高似。阮玉郎既然一直是和高似合作的,此番被高似破了赵棣登基的好事,定会转而勾结完颜亮。”
九娘听他寥寥数语,已推断出西夏和女真的内斗形势以及相互牵制又相互利用的波谲云诡,更是佩服赵栩。
“太初表哥如果也去中京的话,元初表哥应该也会随行。”九娘叹道:“赵夏之战,表叔应该刚刚才到京兆府。太初表哥就已经想着要奔波千里助你一臂之力——”
她和赵栩,终究对不住陈太初。想到太初临别时欲言又止的神态,九娘眼中酸涩,暗自垂首无语。
赵栩挥了挥手,惜兰却没动,只看着九娘,等九娘的吩咐。
第251章
九娘看了看赵栩, 对惜兰点了点头。惜兰行了礼退了出去, 将门轻轻掩上。
孟建手上拿了一卷不知从何而来的书, 在旁边转悠着, 见惜兰出来, 走了两步凑过来低声问:“你怎么不在里面服侍?阿妧呢?”
惜兰福了一福:“禀郎君, 娘子在和殿下说话。”
孟建不安地看了成墨一眼, 打了个哈哈:“今夜这么热, 其实还是开着门通通风好, 是不是?”
惜兰抬眼看了看院子里的几棵树,树叶丝毫未动:“禀郎君,今夜无风。屋内有冰盆。”
孟建拭了拭额头上的汗。
“章将军也在里面。”惜兰低声道。
孟建刚松了一口气, 就见门开了。章叔夜退了出来, 又将门掩上了。他一愣,见章叔夜朝自己一拱手几步就出了这个小院子,再回过头,又见惜兰和成墨很有默契地往外退开了几步。
成墨看了看孟建手上的书,微笑道:“忠义伯来这里看书吧, 这里有灯。”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一盏灯笼:“总比月下读书强一些?”
※
赵栩住的是正店里最好的上等客房,带了两间偏房一个小院子, 但和浸月阁没法比。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底, 家具也简陋, 半当中有一个雕花拱月门,算是分了前后屋。
赵栩靠在藤床上,单刀直入道:“提起太初, 阿妧可是心里难受了?”
九娘知道他遣开章叔夜和惜兰,是要和自己说话,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半晌才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赵栩对陈太初会不会心有芥蒂,又会不会因为她的难受而心生不快。她以前总以为自己看得透天下男子,其实不过是以偏概全。而赵栩,又和天下男子全然不同。她无人可考,无史可鉴。
赵栩微笑起来:“还记得桃源社结社那回,我们头一次去阿昉家的田庄吗?”
九娘一怔,想起昔日青神王氏长房的两位老人家和那些追随至开封的忠仆们,眼眶不禁红了起来,那天她回到旧地,见到故人,实在想告知阿昉自己还活着,按捺不住频频失态,哭了好几回。
“那天我在秋千架边上,见到你哭,才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除了我娘和阿予,还有一个女子,我见不得她难受,见不得她流泪。”赵栩柔声道:“以前我虽惦念着你,想让你高兴,想多见见你,却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自那时起,我才知道,阿妧,我心悦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眼前人说着这样的话,可九娘却心底有种钝钝的痛,她懂得太迟,才令太初空伤怀,也令赵栩多煎熬。
“就是那天,我跟太初说,我们桃源社的兄弟姊妹都是一家人,但你孟妧,是我的。”
九娘轻轻抬起手,压了压自己的鼻翼。
“太初说,阿妧是她自己的。”
九娘的手指沾到颊边些许微湿。那时候的陈太初,在想什么,她那时候不知道。现在的陈太初在想什么,她现在还是不知道。可她知道,陈太初一直那么好。而她只有一颗心,容得下一个人,赵栩何时闯入的她也不自知。
云山之姿,水月之像。大海之容,太虚之量。受也的的无心,应也头头离相。随缘有照兮妙而不痕,彻底亡依兮空而不荡。
赵栩凝视着她:“太初说的对。所以,我告诉他,阿妧永远是她自己的,那我赵栩就是阿妧的。”
九娘看着他绽开的笑容,心头被重重撞了一下,连泪也凝在心头,冲不进眼底。赵栩见不得她难受见不得她哭,她就不想哭。
“我和太初有约,待你及笄以后再问你愿意嫁给谁。”赵栩耳边微微泛起红晕:“那时我们也年纪小,没想太多,只各自想着该怎么待你好,好等你长大后能多些胜算。”那时候他们一样什么都不懂,只以为待一个人好,那人就会也喜欢自己也待自己好。也从未想过她也许一个也不喜欢。那样的年纪,他们眼里都看不见别人。
赤子之心,君子之约。九娘将往事一一比对印照,竟有些羡慕赵栩和陈太初能坦荡至此。
赵栩转过脸看向一片素白的纸帐:“后来太初告诉我,舅母向你家提亲了,他心里太欢喜,舍不得跟舅母说不,只能违背同我的约定,抢你回去,实在对不住我。我便打了他一顿。”赵栩转头看着九娘笑了笑:“没打脸。”
九娘吃惊地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赵栩摇头道:“许久以前了,但我打了他以后就不怪他了。若换做是我,我也守不住那约定,等不到你及笄后来选。不过我告诉太初,阿妧你心里有我。如果他只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你嫁,我是万万不肯的。于是我们又定了一约,若你亲口应承愿为陈家妇,我便就此死心。”
九娘想起田庄见驾那日,自己和太初雨中深谈,太初问了自己那句话,难道赵栩也在一旁?
“六哥?”
“见驾那日你和太初说话我是听见了。你说的那些,你想要的那种日子,舅舅家的简简单单和和睦睦,舅舅舅母之间那种亲切随意——”赵栩点头道:“这些我都没有,给不了你。我理应遵守和太初的约定,死了心才对。可我那天去金明池游了一回水,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死心,到底还没听见亲口说出那句话。就算是无赖,也要赖下去。”
九娘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并无酸涩苦楚,但字里行间、雨里水中,藏着他多少千转百回的心思,她不忍细想,正想说清自己那日并未应承愿为陈家妇,却听赵栩道:“既然太初违约了一回,我便也违约一回,最多给他打还一顿。但要我对你死心,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我也没法子。”言下竟又有了三分得意。
九娘站起身,走近藤床,坐到床沿上,握住赵栩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六哥,阿妧并未应承过太初表哥。他待我极好,我却罔顾了他一片真心。是我太过自私,想留一条退路好安稳过余生,一直未曾直言拒亲,直到知晓苏州也要办女学后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却又害得他背负了那么重的自责。是我有负于他,却不是男女之情,我和太初表哥——”
赵栩反手握住九娘的手:“阿妧你无需说,我也知道。你对我自小就和其他人不同。我待你也和其他人不同。你待太初和阿昉、彦弼是一样的,如同兄弟、好友,极亲近。可你不会气他不会骂他不会咬他也不会打他。”赵栩想起幼时的种种,笑道:“兴许你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可我却知道是不同的。”
九娘想了想,她的确不这么觉得,但究竟何时觉得赵栩和其他人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我跟你说这许多往事,就是要告诉你,无论是我还是太初,我们都有过约定也毁过约定,也都使过手段用过心机。我们会因此生气愤怒甚至打上一场,可我们绝不会认为谁负了谁。倒是你思虑过多,总喜自责,凡事要看当下看日后,莫论因溯源,徒增烦恼。正如你希望阿昕的事太初不要那么自责一样。我也不想因太初而愧疚自责。太初他也是这么想的。”赵栩细细看着九娘,忍住了想揽她入怀里的念头。
别着急,慢慢来,不能吓着她。
万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九娘慢慢地点了点头。
※
见到九娘出来,孟建几步迎了上去,见她眼眶有些微红,鬓发衣裳都整整齐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亲自将九娘送回了房。
夜深时分,孟建在藤床上辗转反侧,手中蒲扇已不停地扇了半夜,手臂酸疼得很。看来燕王殿下真是柳下惠,他应该不用再操心殿下会忍不住做出禽兽不如的事害了阿妧。可他心里那隐隐的不舒服又是怎么回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两情相悦,阿妧那样的绝世容颜近在咫尺,还流了泪,可殿下竟然都能把持得住。看阿妧的样子,连亲亲抱抱也不曾有过。想起自己千方百计从成墨嘴里打听来的,燕王殿下多年来洁身自好,连司寝女史也不许碰他一碰。
难不成,殿下他——还不如禽兽?
孟建猛然坐了起来,又颓然倒了下去。这可更没法子跟阿妧说了……
※
众人第二天黄昏抵达鹤壁,到了永济渠边,只见漕运的船只还在河面上如梭往来。黎阳仓的码头上,脚夫们背着一袋袋米粮往返。
水浮天处,夕阳如锦。城墙绵延,人如蝼蚁。
孟建虽任了监察御史,见到老本行,忍不住指着不远处黎阳仓城的城墙道:“此仓建于隋朝,昔日李密讨隋时曾言,既得回洛,又取黎阳,天下之仓,尽非隋又。四方起义,足食足兵,无前无敌。后于唐朝一度废弃不用。大赵太祖立朝以来,才重新修建再度启用。如今也有黎阳收,顾九州之说。”
赵栩笑道:“表叔可来过黎阳仓?说一些给我们听听。”他顾虑的是能否查到阮玉郎暗中盗运黎阳仓米粮的证据,孟建能否按他的安排查证出来相关人员。还有那些米粮究竟运去了哪里。
孟建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道:“殿——六郎——”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我不曾来过,但看过相关记载。黎阳仓仓城东西约七十八丈,南北约八十四丈,内有仓窖一百一十二个,大小不一,最小的仓窖亦能纳十万石粮食。今日的黎阳仓,可供十万大军一年粮草无忧。”
赵栩问道:“眼下仓窖所存的米粮,最多贮存九年。那满了九年的陈粮呢?难道任其腐烂?”
孟建道:“六郎有所不知,这米粮装袋,入窖后铺席堆糠填草,再用黄泥青泥膏密封。仓窖外均刻有米粮出产之地、数量、何时入仓、盘点核秤官吏名字等等。一有旱涝蝗灾,朝廷赈灾,都会先行调用陈米。若无朝廷敕书调用,不得开窖,陈米即便腐烂于仓中,也只能腐烂。若下官没有记错,今年黎阳仓应该有四十万石陈粮要满九年。听说已经调粮运往陕西去了,还有两浙路,看邸报上也调用了三十万石。”
章叔夜忍不住轻声道:“当年我随将军讨伐房氏兄妹时,军粮也有从黎阳仓调的,腐米甚多——”
孟建打了个哈哈,点头道:“恐怕调用的和你们吃到嘴的数字也相差甚大。缺斤少两、以陈代新、以腐代陈,趁机倒卖新米,历来都是常用的手法。雁过拔毛,这些经手的哪有舍得不刮一层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