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被她揉了几十下,真觉得好受了许多,只盼着她一直这么揉下去,闻言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就是。”
“夜里我给你熬点菜粥,吃清淡些,再炒一碟南鳝,喝一盅鹌子羹可好?”
“好,都听你的。”赵栩笑着给九娘打起纨扇:“天太热,你别自己下厨了,这些就让厨房做了送来就好。”
九娘犹疑起来,她若不能亲力亲为,总会有些不放心。
赵栩也伸出手指数了起来:“说是说你我一起长大的,可你算算,加在一起我们统共才见了多少回?我自然极想吃你做的菜,但你一去厨房就是一两个时辰,我宁可你我在一处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都比看不到你强。每日还要除去你睡觉的三四个时辰见不到,这十二时辰所剩无几,我不舍得分给厨房、厨娘。要不我也去陪着你,有什么要切切剁剁的,你只管使唤我。”
九娘红着脸摇摇头,不敢看赵栩,心里甜得发慌,连压在他身上的手指都轻颤了几下。她极喜欢听赵栩说这些话,这是她从未接触过,连想都想不到的领域。她从不知男子说起情话来竟然会时时刻刻张口即来。她也明白赵栩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以至于有点忧心他日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言语,自己能不能做到坦然放下,她只怕太高估了自己。正如她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个会说话的人,可此时却只能傻乎乎,一句好听的也说不出口。
赵栩轻轻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的小手,笑道:“阿妧的朝朝暮暮,我都要争的。日后你莫嫌我烦就好。”以阿妧的性子,她恐怕会有些懊恼在说情话上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赵栩侧头见九娘微微咬着唇有些苦恼的神情,不由得大笑起来:“阿妧,说好听的话这个事上头,你只能看着我胜过你一辈子了。”
九娘不妨连这样的小心思都被赵栩看了出来,索性笑眯眯抬起头来:“不下厨也好,不过今晚我要回自己房里吃,还有些事要做,晚上我再过来陪你说话。”
赵栩一愣,莫非阿妧看穿他吃饭时的那些小心思了?他这是被嫌弃了?
“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对了,你快些过来给我磨墨。我要给苏瞻和张子厚写信,还要跟你商量要事。”赵栩咳了两声,自己推起轮椅来:“咿,怎地不动了?唉——我这腿没用了,难道手也不管用了?”
一旁的成墨刚抬起腿,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方医官说得好,但凡殿下和娘子说话,听一句得想三想,做得慢比做得快好。
九娘起身将轮椅推往里间,回头朝成墨递了个眼色。
成墨赶紧唤小黄门进来收拾碗碟饭桌。惜兰从外头端着茶水进来,成墨立刻朝她比了个手势。两人将外间的冰盆悄声无息地搬进了里间,放下了茶水,躬身退了出去。
方绍朴正在廊下翻开小黄门手中的食篮:“不是说今日会有妳房签留给我的?怎么全吃完了?还有九郎包的鳝鱼包子呢?厨房里一个都没找到。”
“方大夫——”惜兰笑着走过去福了一福:“九郎给方大夫留的饭菜,奴刚刚送到你房里去了,凉面、妳房签、鳝鱼包子,还有蹄子脍。九郎还让奴问一声,今夜又鹌子羹,方大夫可要尝尝?方大夫——”
方绍朴从院子门口探了探头:“要要要——成墨——记得跟九郎说,郎君身子还很虚,鹌子羹就不要吃了,喝点稀薄菜粥才是正理。”
里间长案前,赵栩手中的一枝狼毫险些断成了两根。
方绍朴跑回房,路过隔壁高似的房间,见高似正低头大口吃着鳝鱼包子。
“你两口吃完一个包子,也太可惜了——”方绍朴实在忍不住停下来提醒了他一句。
高似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剩下的包子塞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错不了,这是阿妋妹子的手艺,她说得对,来不来得及总要试了才知道。
这人真怪,吃个包子吃得眼圈发红,看来实在是真的真的太好吃了。方绍朴咽了下口水,往自己房里扑去。
※
秦州州衙里,苏昉对着陈太初深深拜了下去:“宽之此行,特来向你请罪——”
“宽之——”陈太初双手托住了苏昉:“快请起来,你我兄弟,何须计较?”
苏昉红着眼眶道:“闻道百,以为莫己若。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既酿大祸,亦犯大错。太初你代我受过,宽之不仅一叶障目,更迁怒于你,实在心中有愧,坐立不安。”
陈太初握住苏昉的双手,低头看他手上被马缰磨出的擦伤,眼中一热:“宽之你何须如此?阿昕的事,的确是我的疏漏。若我在——”
苏昉嘶声道:“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才忍不住动手打了你。太初,对不住。”
“都过去了,无需再提。”陈太初拍拍苏昉的肩膀:“若你要我打你一拳心里才舒服,也得等你歇息好了缓过神来才行。”
苏昉道:“阿昕是因为我给她的玉璜出的事,和你并无多大关系。就算那日你与她在一起,以阮玉郎手下那三个侏儒的狠毒,你也未必能活命。六郎说得对,你不欠阿昕的,不欠苏家的。”
陈太初蹙眉叹道:“六郎言语如刀,又一心维护我,此言十分不妥。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昉摇头道:“他说得不错,还有阿妧信里将错都揽在她身上。待我回京后再好生同她说。她也好,六郎也好,还有你,你们都不该因为阿昕而终生歉疚。阿昕她——也不会愿意你们这样。”
陈太初叹道:“你既知道开导我们,为何却要如此自责?需知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
苏昉摇头打断了他:“太初,你以道法来说,我也以道法来答。虽说生死有命,但这一千八百里路上,我看得很清楚:眠娗、諈诿、勇敢、怯疑四人相与游于我心,穷年不相谪发,自以行无戾也。我有心魔已久,才会在阿妧和阿昕身上都犯了那样的错。”
陈太初却向苏昉作揖道:“宽之大勇,太初拜服。”
苏昉却拦不住陈太初,不由得苦笑道:“无地自容,何谈勇字?”
陈太初双目闪亮:“宽之昔日所见,因皆出于儒家,过于温和却又过于固执。如今敢于剖开本心,实乃大勇。他日看世间人和事,必会兼顾法理和天道自然,才会更合适当今乱世,实乃大善。六郎正盼着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苏昉称身道:“宽之愿往中京,襄助六郎。”
陈太初又惊又喜:“好!正好九娘也和六郎一起北上中京。我和大哥攻下凤翔见到父亲后,也将往中京会合六郎,我们便一路同行,去和西夏、女真、契丹斗个痛快!”
“不错,我们桃源社大闹中京,这出戏好得很——”门口传来陈元初的声音。
苏昉转身,看到陈元初撑着两根拐杖,瘦了许多,看起来十分憔悴,昔日盛满春意的桃花眼中只有两簇火在烧。
“元初兄——”苏昉深深作揖道:“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家父请你们放心,婶子如今在家中一切都好。”
陈元初慢慢挪了进来,点了点头:“多谢苏伯父照料我娘。阿昉你可想好了?你爹爹可只有你一个儿子。”
苏昉坚定不移地道:“我们桃源社齐聚中京,要和阮玉郎决出生死胜负,我绝无退缩之理!”
第255章
汴京开封府梁门外, 被查封多年的蔡相宅早无当年门庭若市的热闹, 就连对面的建隆观前不久也突然获罪查封了, 少了建隆观的香火味, 几条街巷都冷冷清清的。
蔡相府的六鹤堂, 依然高高矗立着, 俯瞰众生, 人车皆十分渺小。
阮小五轻轻登上顶层, 将手中的药交给一个童子模样的人, 转身进了屋内,见罗汉榻上的阮玉郎身上只披了一件霜色道服,依然在闭目盘膝打坐, 面白如纸。
阮玉郎慢慢睁开眼:“小五, 在我天宗穴和神堂穴之间重重来一掌,七分力。”
阮小五上了榻,在他身后比了一比:“郎君?”他杀寻常人三分力足够,郎君先在高似和孟九手下受了伤,又被孟家藏着的老虔婆暗算, 如何吃得消他七分力——
“来!”阮玉郎厉喝道。
阮小五咬牙一掌印在他右背的天宗和神堂两穴之间。
“噗”的一声,阮玉郎借力发力, 终于将那枚铜钱逼了出来, 他看着那铜钱激射而出, 咣啷落地,滚了许久才停了下来,终于压不住一口鲜血呕在了自己身上, 人也萎靡地慢慢倒了下去。
“郎君!郎君——”阮小五骇极,一把抱住阮玉郎,拿过旁边的伤药和纱布替他包扎好,再扶他慢慢躺下去:“郎君,小五这就去请吴神医来。”
阮玉郎无力地摆了摆手,却说不出话。张子厚精明过人,知道自己受伤,必然盯紧了城中的名医和药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老婆子以铜钱为暗器,且铜钱上蓄养着十分惊人的“气”,逼不出去就会顺血脉而行攻入他心脉之中,他必死无疑,靠小五的外力逼出去他也自损八百。
这么厉害的角色,竟会一直藏在孟府里,阮姑姑也从未提起过,令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没有三四个月复原不了。阮玉郎闭眼调息了片刻,嘶声吩咐道:“去大名府,把大郎和她们都移到西京去。小心些,不可小看了赵栩。”
“郎君?是要将大郎送回——”阮小五惊道。
阮玉郎动了动手指,点了点罗汉榻:“不错,就说赵珏特来践约,他也该遵守当年的约定了。”
“是,可郎君独自在此——”阮小五抬起头,惴惴不安。
“无妨。”阮玉郎轻声道:“我尚有自保之力,此地也甚是安全。你去和沈岚说,让他小心行事,别留账册痕迹。赵栩小儿竟将我瞒了过去,不日就会到大名府。”
阮小五目露狠厉之色:“郎君,请让小五留在沈岚身边,赵栩身中蚀骨销魂毒,小五必能取他性命。”
阮玉郎轻蹙秀眉,苍白的脸上泛起些红色。他沉吟片刻后转头看向阮小五:“让沈岚出手好了,赵栩既然暗度陈仓,沈岚就可以暗中截杀,这路上死几个客商总是常见的事,你暗中助他一把。事后再找几个替死鬼,沈岚在大名府做权知府已经好几年了,也该进中书省往宰相之位走一走。”
阮小五精神大振:“遵命!”
“封丘只是个障眼法,赵栩既然如此出人意料,还在孟府设局等我,他此刻恐怕已经去了鹤壁黎阳仓。你送走大郎就在鹤壁和大名府之间守株待兔即可。若他已到了大名府——,就告诉沈岚,赵栩不死他就完了。”阮玉郎的手指将沾血的道服掀了开来,胸口裹着纱布之处慢慢渗出血来。那铜钱所到之处依然血脉翻腾疼彻入骨。
“赵栩怎会知道——”阮小五一惊:“小五这就立刻赶往大名府,郎君保重!十三和十五尽得小七小九真传,都在外间守着。郎君有事摇铃就是。”
阮玉郎点了点头,又合上了眼。是他小看了赵栩,这亏吃得不冤枉。
“我早说你比不上六郎。”那句笑语又在他耳边响起。
孟妧,又或是阿玞,巧笑嫣然,说得那般自然自信。赵栩还说他老了?阮玉郎赫然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的血迹又渗出了一些。
他从几时开始诸事不顺的?似乎就是从这六鹤堂那夜开始。他从福建回到开封后的那两年,钱多,人多,蔡佑大权在握对他言听计从。西夏梁氏早在他相助之下做了夏国皇后,大军即将进犯西陲。宫中赵璟因心病炼丹服药中毒昏迷。房十三兄妹在他扶持下起事极顺,夺下两浙路六州。有了高似的牵线,女真也在他利诱下打败了契丹渤海军。巩义的重骑和攻城重弩,加上他在京中接应,拿下这无险可守无关可踞的汴京轻而易举,他和西夏女真三分天下明明唾手可得。
谁料想那夜过后,赵璟竟能醒来,梁氏的两个女使竟会自作主张再次刺杀陈青,暴露了巩义的安排。更害得蔡佑罢相,海运和榷场两大生财之道也被赵栩那几个小儿给截断了,陈元初跟着又大破西夏。他不得不假死遁去大名府,从头谋划。
现在细细回想,那夜喝破梁氏两个女使行迹的,就是阿玞。
使孟家、陈家、苏家更为亲近的,也是她。
阮玉郎的手指点在罗汉榻上,藤席深深凹陷了下去。他早该想到这层关系,既然她就是王妋,那么巩义永安陵一事自然是她告诉陈青的。当年她看到了床弩写在了札记上……
时隔三年,再次坏他大事的,还是她,也不对,是他自己才是。
阮玉郎长叹一声,自从知道孟妧就是王玞,他就中了邪似的,想补偿想试探想较量想挑逗,甚至想将她放在身边。
北婆台寺之后,他梦见她好几回。梦里他没有了那不为人知的病,将她压在身下恣意妄为,那种快活几近灭顶,他把持不住沉迷其中。醒来后身上的濡湿切切实实,那种快意还残留在体内令他颤抖不已。但无论是莺素还是燕素,仅脱去上衣,他就已经无法忍受。
他只有和她,才会有自己的孩子。父亲这一脉正统,才能承传下去。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上一试,这是上天欠他的,他得拿回来。
阮玉郎眸色暗沉,心头一团火,烧得他烦躁不安,那伤口更炙热灼痛起来。
“郎君,药好了。”外头的阮十三和阮十五恭恭敬敬地轻声禀报,心中激动无比,他们这些侏儒,幼时就被父母丢弃,被杂耍团的收了去,从来没被当成“人”看,自从被阮氏三兄弟救出来,吃饱穿暖有钱拿,学了一身本事,终于能服侍郎君这样的神仙人物了。
“拿进来。”阮玉郎扬声道。他又怎么会不如赵栩?他又怎么会输?孟妧也好,王玞也好,既然他拿定了主意想要,就是他的人。
※
孟建跟着章叔夜黄昏时分才赶回正店里,毫无疲色,亢奋得很,将事情再次细细向赵栩禀报了一遍,请示道:“我们可是要留在鹤壁等户部的人来处置?”
“你们这两日着实辛苦了,忠义伯立下大功,实在可喜可贺,好好歇息一夜,明早我们一同就去大名府,还要劳动孟御史明察秋毫,我们要把沈岚拉下马来。”赵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