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一滑,指尖扫过花瓣,已经留下一道划伤。那花瓣被我弄伤,折损颜色,我不禁惋惜地轻声呀了一下。
九哥盯着花,又看看我。怀疑道:
“月儿,你这几天怎么闷闷不乐的,是在屋子里待得闷了?这花伤了,没关系,我明天再给你摘一朵新的。”
从我醒过来以后,的确在心里装了很多事。有些一直想找九哥聊聊,苦于没有时间;而另一些,其实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暂且搁置在心底。
“九哥,这幽冥花朝开暮落,花期短暂。幽冥的人,为什么还这么喜欢幽冥花,仅仅是因为重名吗?”
阴烨尘一愣,见我十分好奇,就解释道:
“幽冥花是冥界的象征,朝开暮落,象征阴阳循环,轮回转世;花瓣呈紫色,花期短暂,留有余香,但是花落不结果。花的来由相传是仁圣大帝入幽冥建府时带来,和彼岸花同气连枝,都是幽冥的宝贝。后来彼岸花扎根于黄泉,引亡魂渡生死两岸,因此被叫做‘彼岸花’。至于幽冥花,开花无果,花期又短,除了被人们视为阴差品阶的图腾以外,似乎并没有其他作用,而且这个花不像彼岸花大片大片地开,而是喜欢单独生长,都开在阴暗潮湿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它比彼岸花更容易见到,所以幽冥的人才拿它作为自己的象征吧。”
他解释的很详细,可在我听来,字里行间却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花期短的花,在人间都寓意悲戚。人们喜欢长久,可也知道花无百日红,春有牡丹,夏有紫薇,秋有金菊,冬有雪梅。人们喜欢长长久久,就像人们追求长久的生命,但最后,还是得顺应天命,接受生老病死,花开花落。”
我说着语气就落寞下来,九哥扳起我的下巴,凝眉道:
“月儿,你今天好像话里有话一样。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心里的话来来回回翻腾了好几遍,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九哥,越先生的案子已经明朗,溟烈也被你赶出了幽冥,短时间不会再出现,这段时间因为案子的事情,我们都一直绷着神经,咬紧牙关撑过去。现在我们成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觉得还有更大的困难在前面等着我。”
阴烨尘不语,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我意外死掉,身体在神屠法阵里被毁。那时候你说,等到一切结束,会想办法送我回人间,我不肯,也向你明确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不愿意再回去,但是这个问题,你从来没有从正面给过我答案。这段时间我们虽然并没有过多交流,可是九哥,我有直觉,你……是不是还想送我回去?”
阴烨尘的神情像被一层黑色的东西蒙住,他幽幽地看着我,好久都没有做出解释。但我已经明白,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解答。
九哥从没有对我说过谎,他说假话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先选择沉默。我就知道自己的感觉还是挺准,九哥,还是没有放弃让我还阳的打算。
他觉得有愧于我。
“九哥,我真的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虽然我对冥界还是一知半解,有时候问的问题跟白痴一样。可是你总得给我适应的时间,让我慢慢融入这个环境当中。我不是跟你客气,不是担心你为了帮我还阳又付出什么巨大的代价,而是……人间已经没有什么我值得留恋的东西了,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我……只有你了。”
我说的有点可怜,自己听着都觉得心酸,阴烨尘轻轻皱眉,道:
“傻瓜,你不要胡思乱想,还阳的事情我只是还在考虑,毕竟……人间的生活更适合你。难道月儿你,真的想永远陪着我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我愿意。”我想也不想就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九哥哭笑不得,他很严肃地对我说:
“月儿,阴差和人不同。人的寿命有限,所以他的每一天都可以过得精彩纷呈,因为时光短暂所以更懂得珍惜,更明白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去完成无限的可能;但阴差不是,大把的时间让岁月变得廉价,时间会把一切都吞噬。或许你现在很喜欢幽冥,你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新鲜,只是一百年以后呢,五百年以后呢?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做同样的任务,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你真的愿意留下吗?”
阴烨尘伸手替我绾了绾耳边的碎发,语重心长地说:
“幽冥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不忍心,把你也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瘪嘴,这个人看来还是没被我劝回来,我还想再说,他却打断我的解释道:
“这个话题我们今天不讨论了好不好。你放心,就算是还阳,我也会在人间陪着你。不论你在哪,我都会陪着你的。何况,想还阳还需要看契机和条件,短时间内,九哥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等你觉得这里烦了,没意思了,咱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我彻底无奈了,说:“九哥,你还真把我当公主一样宠了,我都已经是阴差,等我身体恢复,是不是就应该入职做正事了?”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说:
“阴玄司永远给你留了位置。只不过,你得先把修行提上来,要不然,空有雄心壮志都是白搭。”
我暗暗叹了口气,在还阳的问题上,九哥还是固执己见。他不希望我留在冥界,或许在他的眼里,胆小又脆弱的我的确不适合在这么阴暗的地方生活吧。
可是,我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想着,我应该证明给九哥看看,我真的已经成长起来,蜕变成一个全新的我。
谈判失败的代价,就是被九哥逼着喝完了一大碗又苦又臭的汤,他把我捂在被子里发汗以后,才用自己的鬼气帮我继续修复没有长好的魂脉。
原本就疗伤本身而言,双修应该是最快最省力的办法。
只不过——
九哥担心我身体受不住,又恐自己把持不住这个计划暂且被搁置。当时他一脸严肃跟我说这个问题时,我只能红着脸一直“嗯”。
到最后,我已经憋成了一只熟透的龙虾,他才勾着我的下巴,一板一眼地解释:
“月儿,你身体还没痊愈,双修的事咱们不急。以后,慢慢来。”
我低咒一声,那调笑的语气哪里是在跟我商量?可偏偏只有他能把这么肉麻的话说的跟“传道授业解惑”一般!
只怪我自己道行太浅,遇到阴烨尘这只千年老“妖”,也只有认栽、认命、认怂的份了。
于是,疗伤的方式,就从双修变成了单方面修复。虽然不知这样会不会耗费九哥更多的精力,只不过这几天被他疗伤以后,胸口疼的毛病的确要比以前好多了。
元惜查看我的伤势以后,也十分惊诧我的恢复速度,只不过那份惊诧里带着一些困惑,不知道是否有哪里没想通。
八月初十,阴烨尘正式继任阴司总差,授玉仪式在三皇殿隆重举行,阴玄司的牌匾又重新挂了回来。
距离审案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溟烈却依旧杳无音信,幽冥当中他的爪牙已经被阴烨尘全部清洗,甚至连鬼城里的各大钱行还有酒肆茶楼都筛了一遍。溟烈想要悄无声息地再回幽冥,已经绝无可能。
那他是躲去了人间?
这件事情就不太好查了。人间范围广博,人口密集。阴魂要是随便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真的很难被找到。
“用那个什么轮镜台也找不到吗?”我好奇的问九哥,记得之前找杨正明的时候,凌睿曾经提到过这个传说中的天命之眼。
正文 第173章 天命不可违
阴烨尘眉心轻蹙,他道:
“轮镜台只能看世人生死,对阴魂的约束力不大。大隐隐于市,阴魂修习法术,惯于隐藏自己的踪迹,如果阴魂不擅自动用引魂术,幽冥很难查到他的踪迹。”
他解释的这一点我能够体会,当初九哥躲在人间查案时,就是这么潜伏起来,躲过冥界排查的。只是没想到,现在他们两人倒了个。
溟烈逃的无影无踪,越善一案就无法结案。虽然七殿已经承诺再审天命案,可是抓不到溟烈,没有嫌疑人,这个案子要怎么往下审?
“溟烈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可能会躲起来积蓄力量。九哥,你必要要找到他才行。”
阴烨尘点点头,他忽然道:
“月儿,你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暮色降临,幽冥的黑夜天空暗的不见一丝星光,像巨大的黑布裹着,十分压抑。出了幽冥地府,顺着忘川河一路往下,九哥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过。
这地方梦里面我来过很多次,半人高的芦苇,上面浮着莹莹流光,人从旁边经过,惊动的光影四散飘舞,好像人间的萤火虫。
奈何桥掩映在薄雾当中,若隐若现,桥上行人鳞次栉比,都是登记在册即将入轮回的魂胎。
再往远处,黄泉漫漫,七月十五过后,这条路就只进不出,不能逆行。渡魂的阴差们,一手摇着摄魂铃,一手挥舞着引魂鞭,将人间新死的魂魄带回冥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虽然变乱刚过,人心还未稳定,但阴玄司治下严明,出手迅速。经过一个月的整顿,消极腐烂的气息已经得到改善。
幽冥渡魂也在慢慢恢复秩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九哥整改幽冥制度的决心。
思索间,却见一队魂魄慢慢走近,当中有个人也算是旧相识。
“杨正明?”
我有些错愕,看向九哥:“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他?“
九哥撇撇嘴,道:“看他只是顺路。天命的事情你也一直在努力,只是想让你看看天命的关联人,基本上都已经归位。错乱已经修复,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无辜地死去。”
他眼中一片清明,如释重负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
“希望从今以后,所有因为天命错乱而混沌的人生都可以重新开始。”
目送着阴差远去的背影,我忍不住问:
“九哥,我爸爸是不是也已经去投胎了呢?”
在冥界也有小一个月了,九哥从没提过带我去见爸爸的事情,思来想去,如果爸爸还在冥界,以九哥的性格,一定会带我去见他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爸爸已经离开这里,开始他新的人生。
不打扰就是最好的关照。
阴烨尘沉默,可是眼底愧疚的神色一览无余,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不由叹了口气:
“本来还以为,在他投胎以前,还能再见一面的,攒了一肚子的话。不过……不见也好,我这个人老是婆婆妈妈的,狠不下心来。如果再见了,肯定又伤心得不行,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九哥,我是不是也有了执念?为什么总是担心他以后会过的不好,担心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苦。”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给我力量,安慰我:
“月儿,你父亲……命格归位,前尘往事都已经斩断……他……也希望你过的幸福。”
是啊,爸爸都去世三个月,一百天的时光,他的确该走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心中的介怀和在意全部随着这口气吐掉,有些执念也该放下了。
溟烈已经如丧家之犬,冤有头债有主,他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被他搅乱的人生都慢慢归位,天命慢慢好转。
身为阴差,太执着于生死,是不理智的表现。爸爸已经去投胎转世,我也要学会放下,开始新的生活。
雾散了,忘川静若一条银白色的飘带,飘在这片虚幻的大陆上。
他带着我穿过芦苇深处,行走在浅浅的水波纹路上,脚下惊起流光无数,那莹莹点点,围在我们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九哥脚步慢下来,拨开前面的花草,露出一片空地。
空地上立着一把玄色长剑,没有剑鞘,剑身裸露在空气当中,虽然看起来暗淡无光,像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包裹着,敛去了一部分气势。那些漂浮的流光时不时落在剑身上,凝聚在一起,好似剑气发出的光芒。
制剑工艺精良,那刻在上面的龙纹活灵活现,看过去似游龙在云层里穿梭。
九哥上前,手贴在一层透明的屏障上,剑身上的荧光嗖得一下散开,像有灵性似的,感应出我们的到来。
“这里是师父散魂的地方。”阴烨尘指了指那把剑,解释:
“二十年过去,残剑仍在,英魂已消。师父……”阴烨尘深情微动,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道:
“天命之乱,延续至今。您一生英明,却被不孝子弟拖累。二十四载,烨尘幸不辱命,将天命扳回正轨,杀害你的人已经公布天下。师父……您可以安息了。”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坚挺的脊背,笔直如苍松,历经狂风而不弯。
四方流光缓缓凝聚,浮绕在剑身上,仿佛越善有感应一样,忽明忽灭,向着我们频频示意。
阴烨尘郑重地叩了三首,将腰间的总司令牌举到头顶,庄严宣誓:
“阴玄司第二代继承人烨尘,秉承师志,了结天命案;重塑军心,光复阴玄司门楣。等逮到孽徒溟烈,一定押他来向您谢罪。”
流光缓缓散去,一切又恢复常态,九哥才起身,他走向我,迟疑了一下,忽然拉起我,往前几步,又道:
“师父,这是烨尘的妻子,璃月。”
我望着那把剑,有种见家长的紧迫感,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赶紧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越先生好”。
“璃月是我毕生所爱,我与她已结发成亲,婚书也呈递幽冥殿,师父,希望您能够祝福我们。”
虽然知道不会有人回答我们这个问题,可是我还是紧张得冒了一身汗。九哥视越先生为父,虽然现在他不在了,不过九哥也一定希望得到他的首肯。
偏偏在这时,芦苇荡里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我要是你师父,没被你气个半死,也会替你羞愤而死。”
阴烨尘神色一凛,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就是一记重击,怒道:
“什么人!?出来——”
剧烈的冲击如同一个拳头打进水里,顿时水波四溅,激荡之间,只觉得那个说话的人轻轻松松就将力道卸去,前方没有了动静,九哥脸色凝重,不动声色地把我护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