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口,那淌下来的血落得更欢了。
地面上盛开了一朵凄红的莲。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可她现在只想抱住他……柳行素满脸泪痕地伸出袖子一抹,他抬起头,唇边仍然是淡淡的微笑,映着血迹,看起来有几分令人畏怯的触目惊心。
“柳潺。”
“你知道了。”她哽咽地把泪水擦掉,可止不住,原来他早知道她是柳潺了,原来她还是不够坚强。
她说过,她永远都不会习惯离别。她不喜欢用这种方式来了断缘分。
“傻女人。”
血滴在血泊,砰一下砸出一道血色的花。如迸溅的珠子,落到掌心。他惨白的脸,笑容逐渐凝固,漆黑无光的眼睛一点点闭合,柳行素仓促地伸手去接,却只拽到一双手,他倒在了乱草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你……你什么意思,你起来,你给我说清楚!白慕熙!”明明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起来了,他不会再那样笑了,不会再那样无奈而宠溺地看着她笑,不会再那样把温暖的手留给她,不会,永远都不会抱她说一些令她心跳的话了……
“你起来……”
柳行素扑过去,伏在他的身上,艰难地闭上了眼睛颤抖,“为什么……”她嚎啕失声,“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恍惚想到初重逢时,他临着帝阙九重,长风逶迤,他们在荆州那雨中堵洪,那个燃满篝火的晚上,他微微落寞的眉,清俊尤带郁色,梅林里他给她暖手炉,凝翠楼给她丝帛,碧河分别那夜,他将青龙玉佩给她,摁住她抢酒的手,满船清梦,孤枕星河,那晚她的梦里全是他……
满城的雪花,覆盖之下繁华的上京城,在此时只剩下天地间一片茫茫灰白。
今日正是年节。
她只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除夕。
作者有话要说: 柳柳是个矛盾的人,她其实最想看到的局面,就是白慕熙当场否决,突厥人不是他勾结的,柳家的人也不是下令杀的,但偏偏他都没有。但也许吧,失去过,才会更珍惜,所以一报还一报吧,还是很公平的。
上卷还有一章了。
下卷几乎会重新洗牌,木樨当年做过的事,埋下的因果都会说明,还有新的人物解锁,小春的下落也会浮出来的。感谢追文的天使,我个人感觉,甜甜的什么都在下卷吧(*^__^*) 你们相信我,这个,虐不起来的。
☆、第64章 皑如山上雪
“咣——”皇帝手里一串檀木紫的佛珠,不慎落到了地上。
皇帝嘴里念着什么, 猛然间失声, 他几乎惊恐地拉开眼帘,传唤人进来, 换了的这个内侍不比先前的,害怕皇帝又出剑杀人, 吓得两股战战, 皇帝失神地侧过一张苍老的脸,“什么时辰了?”
内侍把脸垂在衣袖里, 答道:“回皇上,已经未时了。”
未时了, 柳行素走了近一个时辰了,那也便是说, 他的长子……
皇帝的瞳孔瞬间放大, 一把揪住宦官的衣襟,厉声道:“太子呢?太子人在何处?”
新来的内侍也没听说大理寺的消息,哪敢妄言, 被皇帝勒得大气不敢喘, 涨得脸和脖子通红, “不,不知……”
“回皇上……”一个人跌跌撞撞、急慌地跑进来, “太子,薨……了。”
“太子?”昨夜的梦,太子幼时在自己的臂弯下写字的场景, 在脑中疾速掠过,皇帝失神地松开了宦官,那人忙跪下磕头,皇帝猛然头疼欲裂,死了,他用一杯毒酒秘密处死了他的长子。
小时候,太子还是那么聪明内秀,四书五经的大义,他不用怎么讲解他就能举一反三,长子听话懂事,从来不会忤逆他,是他心里的骄傲,他想就算皇后一辈子心里牵挂着旁人,但她给他生了这么好的儿子,他也就无憾了。到底,到底是什么不对,又是什么对……
皇帝颓然起身,“朕去走走,谁也别跟着。”
那侍卫跪在门槛外,闻言,讷讷地问道:“皇上,太子死讯,该……如何……”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瞬间苍老了许多,鬓边杂入的白发缕缕鲜明,他叹道:“太子不胜地牢湿寒,病逝了。”
“诺。”
皇帝走入了内宫。
从皇后死后,他就极少涉足内宫了,也从不在嫔妃的宫中就寝。每当他望着那宫内的一层雪白的梅花,便会想到皇后的冰肌玉容。
梅花林里一缕凄恻的笛声,幽幽转转地飘荡起来。拂帘穿花,掸去红尘欢喜,令闻者堕泪。
皇帝脚步一顿,浑浊的眼底浮出一道梅红的身影,宛如明月炊烟般柔和,那女子的背影生得极是窈窕,在一树树梅花雪海之间衬得衣衫飘飞如举。
“皇后!”皇帝忽然大呼一声,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发妻”。
那女人吓了一跳,待听到声音,便晓得这是皇帝,忙放了玉笛,皱眉劝解:“皇上,奴婢不是皇后娘娘。”
声音不是,她的声音清脆,不比皇后的柔和似水。皇帝愣了愣,待看清眼前女子的音容,才恍觉自己真是眼盲,这是皇后身边那个抚笛的婢女。
“你怎么会在……此处?”皇帝出声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哽咽了,得知长子薨逝,发觉皇后又错认的失望,让他一下子犹如抽干了精气神似的。
婢女忙恭谨地退后了两步,手里摁着笛子,颔首道:“蒙皇上准允,奴婢一直在此处。”
皇帝抬起头,梅花已谢了大半,梅红色的宫墙,椒实涂抹更显得明媚温暖的一座宫殿,这是皇后曾经住过的地方,皇帝已经数年没有踏入了,他在这里用白绫勒死了他最爱的女人,皇帝老眼浑浊地走入这座典雅恢弘的宫殿。
这里,没有人再会烹茶煮雪,没有人再会用冷梅制他最爱的陈酿,太子爱酒是学的皇后,他总觉得太子的这番嗜好贻笑大方,却不知道太子他……其实想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是死在自己手上,到死都没有瞑目。
“皇上。”
婢女将内殿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走上来,却有阻拦之意,“皇上,奴婢今日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皇帝看了眼这熟悉的多年来从来不敢回想的陈设,不觉声音哽咽,“你说。”
“奴婢是娘娘的陪嫁丫鬟,随娘娘嫁入王府的,娘娘嫁给您前确实心有所属,但后来……后来便没有了,皇上与娘娘,是帝后,也是夫妻,民间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不知道,您堂堂九五之尊,对娘娘那般和气爱重,她怎么会不动心的?”
皇帝一愣,“可是人都说,皇后爱梅,是因为她……她心里念着那个短命的男人,朕还痴傻地栽种梅树讨她欢心,可她……她从来没有顾忌朕的颜面。”
那时候全天下都在传皇后另有心仪的人,是他这个皇帝强娶来的,皇后爱梅,是因为那个翩翩佳公子姓梅爱梅,皇帝堂堂一国之君,这番言语怎能不怒,加之皇后嫁给他时的确心有不愿,如同褒姒嫁给周幽王,就从来不曾笑过。而他所做的,就是讨好她,宠爱她,给她他能给的所有疼爱与关怀。
那天当他得知她心里始终不能对那个男人忘怀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地冲入这间宫殿,见她手里的药杵捣着梅花,眉眼浮着柔光和蜜色,是对他时全然没有的少女之态,皇帝嫉妒冲头,失去了理智。再后来便发生了冲突,将她推到了佛龛下,猛烈地冲入她的身体,狂放地要她。
皇后拼死推拒,她越是恨,他越是癫狂,他撒完气,她躺在一地凌乱的衣物里,捧着衣衫痛哭,皇帝也有气,便掐住她的脖子,骂她嚷她,让她不许哭,后来……
后来皇帝怎么也不愿想了。
婢女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当年,绝不是有心忤逆你,她……她曾对奴婢说过,自从入了宫,她心里想的,全都是您。梅花本是娘娘家乡的名景,她知道自己贵为国母,不能轻易归乡,只能看着梅花想想国丈老爷,想想夫人,您也说了爱喝梅花酒!皇上,奴婢以性命担保,传出谣言那时,她心里没有别人!“
一道雷轰然劈下来,皇帝几乎立不住。
“什么?”皇帝错愕地望着跪在脚下的女子。
婢女跪伏在地上,香肩颤抖,“娘娘就留了一个太子,皇上如果还有一分顾念夫妻情义……”婢女的两只手颤抖地捧出了一条素净的手绢,上面绣着疏影横斜的红梅,但只绣了一半,左下角用簪花小楷题着两个字:子川。
子川是皇帝的字,白沧远,字子川。
皇帝的都斗得更厉害,好半晌才终于接下了婢女递上来的丝绢,眼直直地看着那两个字,子川。是她清秀温婉的笔迹,用朱砂一点点勾勒上去的。
“什么夫妻情义。”婢女一愣,只见皇帝颓然苍老地笑了,“朕和皇后的儿子,他也,没了……”
婢女跟了皇后这么久,皇后在宫中横死,她怀疑过,对皇帝也有恨,她骨气硬,如果这次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她根本不屑于澄清。可还是晚了?
太子他也已经……
婢女哑然地捧住了脸,无声地放肆痛哭。
这宫里,再也不会有人为皇后娘娘和太子哭了。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们,只有她的笛声,也许从今以后只有她的笛声还会记得。
柳行素醒来时,天色微蒙,一睁开眼便撞入一对担忧的眸子里。
是沈轻舟。
她揉了揉额头,“师兄?你不是,找徽儿去了么?”
沈轻舟忧心忡忡地睨着她,“两位师弟渡河南下,一路打听到徽儿扮作小叫花子混在丐帮的队里,正往湖南去了,我已经飞鸽传信给你温师兄了,他家财万贯,我让他安排人手沿途留意。倒是你,你……”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柳行素的身体一动,便知道哪里不对劲,她诧异地低下头,某处熟悉的闷痛是她曾经有过的感觉,那时候她从火海后醒来万念俱灰,师父说她怀有身孕了,她为了这个无辜的生命,再没有动过寻死的念头。
这一次——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每一次,每一次同他分开,都会给她这么大的意外。难道要让她的第二个孩子,也没有爹吗?
“师兄……”
她一张口沈轻舟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白了她一眼,“你现在的身子,根本不适合滑胎。行素,不管白慕熙如何对不起你,孩子都是无辜的,何况他也……”
柳行素怔了一下,醒来过时脑子都是混沌的,沈轻舟的提醒让她想起来,她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用一杯她亲手端上来的毒酒了结了所有的冤孽。
他死的时候,她就在他身旁,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知道他不会再醒过来了,那一刻她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慰,茫然地望着他永远沉睡的脸颊,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凉薄而苍白的唇。
绝望来得令她措手不及。
我是潺潺。
你知道了,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我是你的潺潺。
“他……他死了……”柳行素蜷起了腿。
没有眼泪,没有哭腔,只是为什么,还是觉得那么难过。他是她不能原谅的仇人啊,为了亲族,为了父母,她怎么能为他觉得难受。
沈轻舟叹息一声,“行素,他生前,你是太子一党,如今睿王的人马正要大肆动作,你留在上京,几个月之后肚子大了,迟早会暴露你的身份。”他顿了顿,突然握住了柳行素的柔软的手,“行素,跟我走吧。”
“师兄……”
“徽儿他们已经快要渡江南下了,他跑得这么远,你安心他一个人?”
柳行素矛盾地摇头,“不。”
“往北回贺兰山会暴露行踪,我带你去南边找徽儿,找到了他,我们一起回去。”沈轻舟用婉商的口吻,拉着她的手,缓慢地坐过来,“我跟你说过,不希望你为了你的决定而后悔,所以这个孩子,我同样希望你慎重。”
柳行素怔怔地将手放在小腹上。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他何其无辜,可若要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死在他娘的手上,他会怎么想?他是个遗腹子,这辈子注定不能有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会怎样遗憾?
“师兄,我……”
“想好了。”
柳行素抹了抹眼角,低声道:“好,我们离开。”
睿王得令出征,十万大军意气风发。而太子亡故,所用睿王的党羽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割裂着朝廷,部分官员群龙无首,又无法安心效忠皇帝,那个“病逝”的消息放得太令人难以相信,实在令人无法释怀。
呼啸的冷雪,将整座城池湮没。
昨日的烟火残烛,都在古旧破损的青墙剥蚀。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徐徐地沿着官道隐没入灰白的徐徐延展的雪景里。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终于写完了,下一章让包子一号来露个脸~
混在丐帮大队里的小叫花子2333
下卷会比上卷要短很多吧,但大多是甜齁的~
☆、第65章 路途云和月
初春,冰雪在银光闪烁的冰河里渐次融化, 浅草没过马蹄, 山坳里的冬青树日渐峻茂。
柳行素靠着马车休憩,睁眼时已经天色微微亮了, 昨日的追兵将他们追到长江边,幸得一位船夫摇着桨橹前来, 这是温师兄安排的艄公, 专门游走于长江两岸的,凫水弄涛的本事都难有人能望其项背。
险险地逃过了追杀, 身后数百支羽箭落入了江中。
但一路沈轻舟和柳行素都不敢留下暗号,怕引来的不是帮手, 而是追兵。
柳行素怀有身孕,沈轻舟也不敢放肆地行走, 又怕走小路颠了他, 只得挑了一条离最近县城最远的路,听到她醒来时嘤咛的声音,沈轻舟放缓速度, “师妹, 再过不久到了衡阳, 便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