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温润笑道:“你不知道我的规矩?但凡求医问药者,都是病患到我这回春斋来,没有我上门看诊的道理。”
“先生不肯?”柳行素皱眉。
她眉眼玲珑,宛如出水的芙蓉一般秀逸超凡,男人多看了几眼,微微一叹,待视线下移,更是惊讶,“姑娘腰间的玉佩,敢问,是何人所赠?”
“这个……”柳行素也低下头,手指摩挲过玉佩,温软圆润的暖玉被五指拢在掌心,胸口却狠狠地一酸,想说话时喉咙却已经哽住了。
梅先生晃了晃眼波,淡淡一笑,“姑娘不想说也就罢了。”
“是……是位故人。”已故的人。
每一次提醒自己他已经死了,就会让她更茫然,更不知所措。所谓报仇,没有给她丝毫的快意和畅然,有些执迷和坚持,她不知道还应当拿起。
梅先生抚了抚须,“姑娘的兄长在何处?我随你走一遭吧。”
方才还说不能破例,转眼竟然答应了?柳行素愣愣地看着这位大夫飘然下场,想到似乎是这块玉佩让梅先生回心转意,她正要跟着,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腿软得险些倒在了地上,梅先生匆忙地将她抱住了,将她立稳,才顾忌男女之防,松口了手掌,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姑娘这一胎不稳,虽然平时一直服用安胎药,但毕竟长途跋涉,再加上身子骨原本便缺乏调养,更是……时时有滑胎的危险。”
柳行素紧张地绷紧了心弦。
梅先生笑了,“不过,我不是庸医,姑娘若信得过我,我替你开几副方子调养便好。”
“可是你方才说……”
“哦,安胎的药我这里确实是没有,等我写好方子,吩咐人骑一匹快马去衡阳城取药,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回来。姑娘你稍后片刻,我取了药箱,便随你去瞧你的兄长。”
柳行素点头,“嗯。我信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给她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如同春阳下柳丝葱茏里摇曳的碧波,和而不柔,似位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
柳行素脚程慢,他也很迁就她,走得缓慢,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姑娘,还是走慢点好。我这片梅林虽然此时不复风光,但当日花开的时候,半城的人恐怕都来闻过它的花香。我曾经有位小友,向我讨过酒喝,他说我的酒酿得不错,问我要过方子。”
一路上聊聊天也挺不错,柳行素为了缓解疲惫和两人的沉默,也随口便应,“先生你给了么?”
梅先生怅然地吐了一口气,“给倒是给了,他说酿了第一坛美酒,邀我到中秋节赏月吃酒,我们本是一见如故,我也待他真心,可惜,后来还是一去无踪了。”
原来不是个好故事。
柳行素暗自可惜。
见她带路的方向愈发往北,梅先生惊叹,“你这是要带我上华婆婆家?”
“嗯?”
梅先生见她不知,心下忖度一番,也大约能猜到,他们定是过路了借宿在华婆婆家里,婆婆告诉她自己住在这边,她便寻来了,颔首道:“是山间住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我和她算是比邻而居,同用这条溪里的水。”
“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有病有灾也不肯上我这儿来,说没有梅花种子给我,我心道她哪里需要什么梅花种,我便不时下来拎点东西拜访她,顺带替她诊病。”
柳行素暗自忖度:难道婆婆家里那些珍贵的伤药都是梅先生给的?她看了眼梅先生古朴陈旧的药箱,素雅淡然的一袭青衫,又觉得不像什么富贵之人。
汝窑名瓷恐怕全衡阳城都不会有多少,这位老婆婆的来历真令人匪夷所思。
绿荫里的两间屋舍齐整整地撞入眼帘,柳行素突然察觉到,这两间屋子并不是同时修建的。梅先生走到竹篱外,轻轻收起手掌,推开篱笆门,“不想打扰了婆婆休息,你带我去瞧你的那位兄长吧。”
“嗯。”
沈轻舟抹了药膏,此时药力正在发散,全身疼得厉害,柳行素候在外边,梅先生独自做到沈轻舟的床榻旁,“壮士,在下恐怕要失礼了。”
“医者不避,先生不必客气。”
“这倒是,在下怕是有几分迂腐。”梅先生温润微笑,手揭开了沈轻舟的外袍,伤口不算太深,想来是点了穴道止血,又上了止血的药膏,不过他行走太久,导致气血翻涌,所以这伤口出血才会一时半会止不住。
梅先生道:“我听那位姑娘说,壮士这伤,是遭人追杀所致?”
沈轻舟趴在床榻上,闻言,将头俯低了些,“是,对头来头大,一路从上京追到此处。”
“上……京?”梅先生微微愕然,看了看屋外,柳行素正握着那枚青龙玉佩靠在围栏上,反反复复地摩挲,不知在想着什么,眉眼低垂,眸中有淡淡的水光。他蓦地了然,原来还真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会交代一些前因,小包子下次出来的时候,估计就直接……嗯,你们知道的。
这章有点细节~我猜你们肯定猜不到前因后果哈哈哈。
PS:我要给《长安迟暮》换件衣裳了可能,因为该封面实在没有那个意蕴233
☆、第67章 比邻而建居
柳行素将手里的暖玉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了。白慕熙两度把玉佩塞到她的手里,口吻似恳求又坚决, 她就该想到, 这块玉佩不同寻常,今天仿佛是这块玉佩掉出来了之后, 那群援兵才出手从卫峥和王述的手下救出了她和沈轻舟。而屋内正为师兄治伤的梅先生,也意味深长地问过这块玉佩的来历。
是它有什么玄机么?
伴随着一声低哑沉闷的吼声, 柳行素的思绪被拽回来, 只见梅先生风度怡然地翩翩而出,“这位壮士不愧是习武出身, 底子好,伤也不重, 我替他清洗了伤口,换了副药, 应该没有大碍了。我留点药膏给你, 一日抹两次,晨昏各一次,不出十日便能好了。”
柳行素感谢了一番, 梅先生走下两阶, 又回眸温然而笑, “不过,那位壮士既然不是姑娘你的……孩子的父亲, 那伤口也不在紧要处,还是让那位壮士自己擦药吧。”
见柳行素怔了一下,他敛了敛唇, “可以当我没说。”
说罢,梅先生便拎了一截下裳施施然下阶走了。
柳行素走入房内,才发觉师兄已经趴在床榻上睡着了。
初春天气冷,眼下又快到了傍晚,夜里更冷得厉害,她拉了里侧的被褥来,替沈轻舟盖上。掖被角的时候,手指恍然停住了。
这样的事,向来是妻子给丈夫做的,她没给白慕熙做过,她们共寝的时候,她总是睡得比他早,没什么机会替他盖被子。说起来,她其实也没尽过什么妻子的本分。
针线女红她不会,他喜欢下棋栽花,她也不会,他酿的酒天下闻名,她却是个一碗倒,他看书的时候,她闲得发慌,会在后院练两套枪法,偏偏他对武学又没有兴致……
柳行素苦涩地牵了下嘴角,转身走入暮色映照下桃色的夕晖里,一缕炊烟被风卷散了,苍山碧色远,老妪摇摇摆摆地拄着一根手杖而来,“姑娘,我煮了点粥,过来吃些吧。”
柳行素颔首,缓缓地走下台阶,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因为今日跋涉的缘故,小腹坠坠胀胀的,她隐约抽动了一下眉角,下意识护住了肚子,老婆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柳行素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打扰您了。”
她想婆婆一个人生活在深山老林不容易,她和师兄两人来借宿,实在让人为难。
老婆婆热情地握住了她细细的一截腕子,“我煮了点肉粥,趁热。”
正当柳行素捧着小碗喝粥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婆婆?”
柳行素心神一凛,下意识以为是追杀的人又来了,婆婆应答了一声,在柳行素诧异的目光里,她笑着让人进来,一个年轻人拎着一篮子鸡蛋和一条杀好了的鱼便进来了,他穿着官府衙门的服饰,戴着顶冷蓝色的官帽,腰间悬一把镶着蓝雨石的宝剑,但气质干净而温暖。
“婆婆家里今日来客人了?”年轻人将东西放到桌上,对柳行素礼貌地点了下头,“这是大人让我拿来的。”
婆婆摇摇头,“你们大人不是调任好久了么。”
“他心里记着您啊。”年轻人说罢,又想到了什么,从衣兜里翻出几个瓶子来,“这个是大人托我给您的,跌打损伤的药膏,您老人家一个人多有不便,有备总能无患。”
婆婆与他十分客套地寒暄,说完话送走了衙门来的年轻人,柳行素的粥也喝得差不多了,信口便说了一声,“婆婆在衡阳,必定是受人爱戴的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其实我也想不透,我和老头子在山里住了许多年,以前也衡阳的大人也没关心过。我只以为那是大人宅心仁厚,觉得我们夫妻生活不易吧,后来,老头子死后,我想通了件事,老婆子我这辈子,怕是遇到了什么贵人,自己都不知道。”
“嗯?”
左右无事,师兄也还睡着,柳行素想听听故事,老人活了六十余年,即便只住在山林里,阅历见识想必也不是她能比的。
老人想了想,“我也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我家里来过一个年轻人。当时他们从南边来的,说是经商,队伍里有个人被毒蛇咬了,命在旦夕,于是找到我们这户人家,那时老头子在家,便说,这附近有个隐居遁世的名医,找到他或许有救。”
“后来,那个人救活了么?”
老人摇头,“他被我们这里最毒的蝮蛇给咬了,送来的时候毒已经散到了五脏六腑,没有撑住,后来还是死了。”
柳行素微微恻然。人命何其脆弱卑微,也许此时活得完完整整,下一刻又不知道在哪一处身首异处,所以她永远不会喜欢突兀的离别。
“那个年轻人心地不错,挑了风水好的地方,让人厚葬了他的下属。不过他的行程却不得不耽搁下来,当时他们有二十几个人,我们这儿没有供给他们住的地方,他们便围在院落里边席地而睡。那时候正是夏天,山林里蚊虫毒蛇都多,我怕他们也不幸,便让人都挤在屋子里睡,结果夜里一个人被蜈蚣吓醒了,后来那年轻人说,这样下去不行,便让他的人帮着我和老头子,把这屋子的地基都抬高了。这屋子原本是建在地上的。”
柳行素也看出来了,而且隔壁的那间屋舍要更高些。
老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老眼昏黄,一瞬不瞬地在想着那时候,老头子还在的时候。
她和丈夫都好客,他们帮着抬高地基重建房屋,她和老头便日日准备美酒好菜与他们共饮,少年人酒量好得令人称叹,千杯不倒,他举止之间有股含而不露的威仪,不似一般富贵人家,老头便尴尬地说道:“山林粗人,粗茶淡酒真是怠慢贵客了。”
“我倒觉得这酒美味,我对酿酒品酒,还算有些心得。”少年人笑起来,一双眸子温温沉沉,清贵高雅,修长白皙的指扣在劣质的酒碗上,怎么看却都像是一副画。可惜人是真迹,酒碗却是赝品。
老头的脸有点红,也不知道是酒量上头还是怎么的,少年笑了笑,竣工了的手下走进来,“公子,我们待得也够久了,是不是——”
少年沉吟了下,“再多留几日也不防。”
老妪见他们仿佛有急事,不敢留他们,但也不好赶客,一时不说什么话。
少年也察觉到了,让他那个下属走了,才看着两位,淡淡地笑了笑,这一笑,那双原本蕴着几丝淡薄冰凉的眸子溢出不少柔色,“老人家在世外桃源生活,一世一双人,教人羡慕。”
他的腰间握着一枚暖玉,那玉质自是上乘,荡着晶莹的光泽。
老头道:“公子是富贵人家,怎么反倒喜欢——”
少年笑着摇头,“人多了的地方,是非便多。这天下的是非,更多。我是个嫌麻烦的人。”
老头愣了一番,揣摩不透这话的含义。
倒是老婆婆见他脸色温和,手指捻着玉佩的模样,有些少年人的赧然和柔情,便问:“公子也有妻室了?”
“嗯。”
他坦荡而内敛地微笑起来。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两位老人都觉得这个少年谈吐不俗,人也心善,老头正暗示他的妻子问得太多了,老妇人却没这担忧,笑道:“公子的夫人,真是好福气的。”
“她——”少年微微垂目,“她是个刺头,也是个一根筋的傻姑娘。”
仿佛只有提到她的妻子的时候,他那双犹如看透世情、冷漠而慈悲的眼眸能溢出熠熠的神采,温柔似水,“其实我本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同她终老。虽然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不过老人家,若是我拉着她来与你们做个邻居,你们会赶客么?”
“这个——”两人对望一眼,老头摇头,“自然不会,公子是贵人,来与我们做个伴儿,我们自然是欢喜的。”
老妇人也笑着应和,他们夫妻生活在一起很久了,一举一动都尽看得出默契,虽有风霜铺面,可那份真诚和执着,是彼此共有的财富,胜过万金。
那是他最羡慕的。
少年微微一笑,转头便走出了门,吩咐他们的下属们,在小屋旁再盖一间。
那群手下个个纳了闷儿,不解其意。
直到真的盖起来,他们才知道自家公子可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惊恐地看着他们素来养尊处优的公子,拎着一只木桶,在墙内生疏地糊着泥,起初动作笨拙生涩,可惜他人聪慧,很快找到了敲门,一面墙糊下来,平整结实。一个手下惊恐地看着他,“公、公子,你这是……为谁盖的屋?”
“当然是我自己。”少年不以为意地一笑。
那人吓了一跳,“这、这怎么行?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呸呸呸,殿下,我们已经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了,再不回去恐怕皇上降罪,那可如何是好?”
少年太子放下木刷,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一堂,已经修葺得很有几分模样了,薄唇微挑,“下一次,我带潺潺来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