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徽忙摇着那双沾满了荤油的手,“不是,你别喊!”
“我不是……”
不管用,店小二只管扯着嗓子大喊,没过多久一群操着家伙的下人蜂拥而至,柳承徽撑着桌翻过来,矮身跳到了灶台门口,店小二大喊:“抓小贼!他、他偷吃!”
于是一群壮汉握着斧子长刀冲将进来,柳承徽从灶台后起身,一串着火的东西往他们身上扔过去,噼里啪啦炸开了一片,正当兵荒马乱、人仰马翻的时候,柳承徽咯咯大笑,兔子一样冲了出来,从大汉的腋窝底下跑了出去。
但从后院冲到前院,回头留意他们有没有追上来,一扭头便撞上了一条腿,跟着后领就被人揪起来了,柳承徽瞪大了圆眼,双脚被他提得离了地,他惊恐地转过眼,面前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掩在披拂的长发里,模样算得上年轻,但蓦地让老江湖柳承徽心中惴惴,他“哇”一声哭了起来,“叔叔,我再也不敢了。”
那人皱了眉,沉声问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谁教的你偷东西?”
“我……我饿了……”柳承徽指了指肚子,眼巴巴瞅着他,“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阿七冷笑,“寻常人偷东西怎么会偷到落霞酒楼来?这里布下的天罗地网,你怎么混进来的?”
留意了一下柳承徽身上破烂挂着的几块碎布,他的眉锁得更紧,“你是个,叫花子?”
这个叔叔好讨厌,最讨厌看不起叫花子的人了。柳承徽被他攥着后领子,小身板往前一荡,登时一口要在阿七的脸上,阿七吃痛,犹如被狗咬了一口,正要拔剑威吓这小子,手一松,柳承徽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呸,呸呸——”居然是张假脸,这种劣质的人皮,师叔那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阿七怒了,长剑矫若游龙般出鞘,柳承徽一怔,登时坐在地上,警惕害怕地退后了几步,小手扣住了放在腰上的火|药。
这时后厨房里的人赶了来,哭丧着脸道:“七大人,这个臭小孩不知道扔的什么,把我们炸成这样了!”
阿七和柳承徽同时抬头,只见一群人身上扑着黄蓝紫三色的粉,柳承徽砸吧了小嘴,默默地把笑忍回去了。
他三师公本来想开发一种威力极大的武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这样贺兰山就再也不用受到突厥的威胁了,可是在三师公炸了十七间试验的草棚之后,他老人家唯一的成果就是这串花花绿绿的鞭炮了。不要说移山倒海炸死人了,弹到手上连个伤口都不会留的。
“七大人,你要为我们做主!”
“就是,七大人!这臭小孩长得可爱,心肠真不是一般黑!留着长大了还了得!”
阿七的目光缓慢地移到了柳承徽身上,那杆长剑凝血的寒气已经触到了柳承徽的喉咙,小孩儿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他害怕地蜷起了一双短腿,讷讷地卖乖:“叔……叔叔,我只偷吃了两条腿,喝了几口汤……我,我以后还给你就是了,等我有钱了,我就还……”
身后店小二扯着嗓子大嚷:“你还得起嘛,臭花子,落霞酒楼的剩饭都不是给你们这种臭花子吃的!”
又鄙视花子了。
柳承徽本来应该捏着小拳头发怒,可是,可是他的脖子好冷啊,这个叔叔的脸色好可怕啊。
他刚才还咬了他一口。
阿七垂下视线,“你身上的火|药,是哪里来的?”
没想到他不杀他,只要问这个,柳承徽呆了呆,那长剑又挺进了一分,阿七用一种肃杀严峻的口吻逼问:“说!”
柳承徽忙抱住了头,“我,我爹爹给我的!”他没有爹爹,暂时把罪名扣到他的头上,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你爹?”
阿七待要再问,身后缓步走来一个与他一般装束的黑衣劲装青年,“公子醒了,有事吩咐。”
见他的长剑指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口,“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个可爱的奶娃娃,你同他摆你的总管架子作甚?”
说着,他眉眼一折,和煦如春风地蹲在了柳承徽身前,好奇怜爱地捏了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脸,“你好可爱啊,跟个娃娃似的。”
柳承徽傻傻地看着他,想到刚才被人拿剑逼着说话,他后怕地抽了抽鼻子,“叔叔。”
“哎?”黑衣青年大笑,“哈哈哈,居然叫我叔叔,好乖好乖!”
他把手放在柳承徽的鬏鬏头上摸了摸,“头发都乱了,哎,你爹娘怎么放任你胡作非为的?你晓不晓得,这个怪叔叔是我们这儿最凶的人了,你惹了他,怕是不好过哟。”
唬得柳承徽一惊一乍之后,他摸着小孩儿圆滚滚的小脑袋,笑着哄:“不过,要是你再喊我几声叔叔,我就帮你摆平他,怎么样?”
阿七冷冷道:“公子不是有事吩咐么?”
吓得柳承徽一头扑进了黑衣青年的怀里,“叔叔……”
黑衣青年满足地眯起了眼,笑得胸膛跟着颤动。
“不行了不行了,太可爱了!”
青年弯腰,将吓得不轻的小孩儿抱了起来,阿七冷眼如冰,“这小孩儿身上藏着硝石火|药,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
“我知道啊。”青年安抚有些惊恐和后怕的徽儿,拍拍他的肩膀,“我抱他去审审,就算是要杀,你也得等公子下令。滥杀无辜,公子下令怪罪下来,你难辞其咎。”
“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叔叔给你买冰糖葫芦吃啊。”青年笑眯眯地拍柳承徽的小屁股,一颠一颠地往外走。
“徽儿……”
“哦,真是个好名字。”
“你爹娘呢?”
“没爹没娘。”
两个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了门外,阿七收了剑,嘴唇冷厉地一撇。
苦楝树漏下铜钱大小的光圈,淡紫如雾的香帘微卷,柳承徽望望二楼,好像有模糊的身影映在帘上,一缕淡然清扬的琴声在楼阙之间回荡,如泣如诉一般缠绵、跌宕、凄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全是熊孩子柳承徽,他是个皮猴儿前面已经说过了,不过还是很懂得看碟下菜、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的。此刻,他妈在城外,很快要来打他屁股了2333。
☆、第70章 情是不得已
柳承徽的屁股被揉得开了花,他嘤嘤嘤包了一包泪,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和颜悦色好说话, 还喜欢捏他脸的人,是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
“老实说, 我对小可爱你打心眼儿里喜欢哪,可是小可爱不乖了, 怎么就不告诉叔叔, 到底是谁给的你硝石和火|药的呢?你说一句你爹爹是谁,在哪, 有什么目的,叔叔又不会吃了你。”
柳承徽小脑袋一扬, 硬是咬着牙不肯说。要是他知道爹爹在哪,还用给这帮人欺负?哼哼。
楼上的琴声逐渐平息下来。
香帘翻涌如雾, 衡阳城外山岚隐约, 露出清秀的轮廓。
沈轻舟伤好了大半,他与柳行素合计了一番,决意不能再留下打扰华婆婆独居, 本以为此次可以顺利抵达衡阳城, 但又遇到了一波追兵。
树林里的风声犹如箭矢, 飒飒地刮过耳朵。
冰雪初融的初春寒气入骨,柳行素冻僵了的手紧紧抓着沈轻舟, “师兄,你撑着点。”
两人一路沿着小路疾走,但终究抵不过对方来势汹汹, 柳行素听到身后韩诀沉怒的声音:“你们还跑得了么?”
柳行素怔了怔,不一会儿矮矮丛生的灌木里窜出数十个手持长刀的甲兵来,韩诀策马而近,玄青色劲装沾满了林灰,风尘仆仆,“柳行素!”
她转过身,“韩大人,连你也被睿王收编了么?”
“胡言乱语。”韩诀提剑下马,“若非我了结你们身后的追兵,此刻围在衡阳城外的人能将你剁成齑粉。”峻厉阴狠的眉冷然一耸,还是柳行素初见的阴戾,一手长剑掷出了剑鞘,“慕熙死前,让我照顾你的安危……呵,我真以为你会想办法救他,可两面三刀花言巧语骗了他的性命的,不就是忘恩负义的你么?”
沈轻舟按住剑挡到柳行素身前,面对韩诀的咄咄逼人,面色一凝,“休得与我师妹为难。”
“哈哈,才几日,”韩诀冷笑,“真是口蜜腹剑、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胡说什么?”沈轻舟拔剑冲了上来。
“师兄!”柳行素制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两人打了起来。
她没见识过韩诀的武力,没想到他与成名多年的师兄竟然不分伯仲,沈轻舟即便没有伤在身,也未必斗得过他。
“韩诀,师兄!住手!”
韩诀一剑晃开,如练如星,剑尖一点,身轻如燕地窜了起来,一掌迫开沈轻舟的剑锋,另一手笔直如龙气脉中贯,一剑飞驰而到,沈轻舟后背受伤,被他内力一震,落后了一步,待要赶来时已经慢了两步,柳行素护住肚子后退。
韩诀的剑势不可挡,终于在逼到柳行素面门时,见她伸手护着小腹,怔了一怔,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身体绷紧了,倏地撤剑,他的剑术已经到了收发自如的状态,目露惊疑,“你……”
“是太子遗孤。”沈轻舟退到了柳行素身前来,再度护住了她。
韩诀怒道:“不可能!”
她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真的会留下太子的孩子?
“有什么不可能,我师妹早六年前就给白慕熙生了一个儿子。”今日若要全身而退,唯有拉拢韩诀,叫他不生杀心,何况有韩诀相助,南下寻找柳承徽、逃避睿王的埋伏会更方便。沈轻舟收剑,对着微微愕然的韩诀道,“他人眼下许就在衡阳,我与师妹二人是为了寻他来的,至于太子的事,无论是不是误会,韩大人,你都想让他的孩子成为没爹没娘的孤儿?”
“师兄……”柳行素拉住了他的一幅衣袖。
韩诀皱眉道:“什么误会?”
柳行素咬唇,从沈轻舟身后走了出来,晦涩地说道:“我是阴山柳氏最后一个人,柳潺。当年我家门罹难,满门几乎不留活口,我回来上京本是为了调查这事,是为了报仇。”
“你是柳潺?”韩诀的脑海里轰然一声,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当日……当日白慕熙神色有异,甚至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他早知道,柳行素不会放任他坐穿牢底,死,也是他早就预料了的铺好了路的。可是……“你以为害死你全家的人是慕熙?你竟然以为是他?”
柳行素蓦地抬起头来,“他自己承认的!”眼眶涩得发红,柳行素扶着肚子的手都在颤抖。早在华婆婆那儿,她就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如此简单,可是……可是……如果连韩诀也这么说,如果韩诀手中有证据证明不是那样呢?
白石给的衣袍还在她的手里,他已自刎谢罪,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相,那什么又是?
韩诀哈哈大笑,令人发寒的声音冷如玄铁,“你说的凶手,我没有证据。我只知道,你柳潺用了一场火把自己烧死在东宫,他就用一场火也把自己葬送在里边!我只知道,连皇帝都怕他为你做什么傻事,用断情蛊抹去他的记忆!我只知道,他在永州和衡阳,为你准备山林别居,他原本就算放弃了太子位也不想失去你!哈哈哈,柳潺,你可真是好……好得很啊……”
“你、说、什么?”柳行素眼前发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饶是如此,还是问得艰难。
韩诀将长剑一手掼于地上,扬尘如屑。
宫中所有人在那之前都没见过太子如此歇斯底里的癫狂之态,双眼血红地从一堆残灰里找到一个女人的尸首,当时没有人敢上去搭把手,唯有皇帝,一脸隐忍的怒火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被一个女人摧残成如此模样。
太子哽咽不成声,将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紧紧地揽在怀里,尽管有人认出来那具尸体不是太子妃的,更像是大宫女灵瑗,却没有一个人敢说。
皇帝走过来,踩着一截枯枝,龙目凛凛,“太子,你跟朕说过,娶柳潺是权宜之计,你不会将她放在心上。太子,这便是你的权宜之计?”
白慕熙双眸猩红,突然间放声大笑,“是,儿臣犯了欺君之罪,求父皇处置!”
“太子,朕对你大失所望。”
调他离开上京,密谋处死柳家,将灵瑗送入东宫陷害潺潺,皇帝已经一切如愿了,到头来他还是对他失望了。
他何曾满足过皇帝的期许?就因为他重情,所以要处处克制,步步小心,他身边的一切人,但凡逾矩的越界的,便都是这个下场。他从小就要学会冷漠,学会冷酷,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学会把所有真心挡在门外。可是他只有一个柳潺,从小到大这是他唯一争取过试着保护的人。因为柳家根深势大,因为他对柳潺动了情,所以她们都不能活?
他终于苍凉地嘲笑起来,“父皇,自幼我承你疼爱,名师教养,从不敢违逆一句。今日我还是大周的太子,可是,我从此不再是你托重江山的躯壳。”
他抱着那具尸体转身走入黯淡无色的东宫里。
经由人救火,整座宫殿毁损的地方并不大,太子的寝宫仍在,这是这座琉璃紫瓦、满堂富丽的宫殿,此时如同一只嚣张乖戾的巨手,一掌将他打入深渊底下,万劫不复。
皇帝叹了口气,心道,太子毕竟是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等到他想明白,一切自然会好转。他毕竟才十几岁,少年动情不知深浅,乍然失去喜欢的人,总有些冲动。
没想到等皇帝回长生宫方歇下,小太监便跌跌撞撞跑来,“不好了陛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皇帝一股子恼火,从龙床上翻身下来。
“太子……太子……”小太监结结巴巴了良久,终于吐出一行完整的话,“东宫失火,太子殿下被困在火里了!奴、奴劝不了,殿下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