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素微微释然,柔软的掌心摩挲过他修长的指,“小白,若有一日,我们能一起离开这里,我想去胜州拜祭爹娘,你会陪我么?”
“当然。”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想看清她的眼波里,那些千头万绪,那些迂回纠葛,那些爱恨情仇。但最终,柳行素错开了目光。
……
今夜埋伏在宫外的人马分了好几拨,莫玉麒原本随同卫六在长水河畔把关,一旦有人冲出,便立即杀入。但此时宫里动静不小,宫外却没有什么异动,也没有人再从南墙进出。
王述的一个探子来报,新帝中了毒,也落入了恭王埋伏,叫他们先撤退。
卫六闻言,目光朝莫玉麒扫了眼,他知道他不会在此时弃小春于不顾。
“老莫,事已至此,如果不能……你还是看开些。”
深幽而微澜的河水泛起了一波波银色的水浪,明月被涟漪荡开,割碎。
水面忽然腾起了四散的水花,莫玉麒屏息凝神,此刻半数的长矛都对准了水心那跌宕的波纹,疑心这深宫里头是否有水怪。
但跟着大波的浪花被凌空一掀,一个姣好的女子身影从水中砰地跳了出来,水花四溅,握着兵器的影卫纷纷退了一步,女子凫在水中,眼波迷离地揉着额头,莫玉麒忽然浑身一震,颤声道:“小春?”
继而冲岸上的人大吼:“都给老子转过去闭上眼睛!”
头儿第一次发火成功吓退了这帮人。
莫玉麒衣服也不脱,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溅了卫六一脸,他啧啧一声,道:“好色之徒,饥渴难耐。”
莫玉麒浑身湿透了,才捞起朦朦胧胧被折磨得全身滚烫的罗绮,饶是身在凉水之中,她的肌肤仍然烫得吓人,莫玉麒飞快地贴住了她的额头,“小春?小春,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罗绮迷迷糊糊睁开眼,撞入一双担忧惶急的眼眸之中,手指轻轻抬起,抚摸他的脸,“我,我自由了。”
被皇帝威逼着饮下那碗酒时,她虽然义无反顾,但心底到底还是怕过。幸好她从小就是比任何女子都要坚毅,更擅长忍耐,何况新帝是她的大仇人,而她心上的则另有其人。她强迫自己提起力气,但也无力与众人厮杀,还好那僻静的院落正好有河水穿过,她受了一掌,借着掌势跳进了河里。罗绮自幼水性极好,如鱼得水一般窜入了深水底,夜晚的凉水一刺激,意识就更清醒了几分,她在水里杀了五六个人,才借着暗流一股脑冲出了宫门。
但也因此,身上裹着的红绸被水流冲走了,只剩一件外袍,此时浮在水流上,里头没有任何遮掩春光的物什,无数好景落入了莫玉麒眼中。一想到这般景色皇帝指不定也看过,莫玉麒又气又妒忌地抱紧了罗绮,低吼道:“以后不许随意抛下我!你当我莫玉麒是什么人!”
身上一阵一阵的热意熏得她在心上人的怀里,再也不能自禁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莫玉麒,你来了。”
他仿佛恍然大悟,终于洞悉了怀里心爱的女人身体的秘密,任由她紧紧地贴着自己,抱着她往岸边划去。
“卫六!”
卫六听到莫玉麒传唤自己,一转眼,只听莫玉麒冷冷道,“不许回头。”
“哦。”不回头就不回头。卫六啧了啧舌。
莫玉麒皱着眉头,命令道:“把你的外裳剥了。”
“啊?”
“剥了!”
卫六虎躯一震,叽叽歪歪地将外面那件玄色的披风脱了,手磨磨蹭蹭往后伸,被莫玉麒的手用力一扯,便落空了,跟着披风扬起的声音,一股瑟瑟的冷意逼得卫六牙关打颤。
那个以权谋私、毫无良心的莫玉麒此时温温柔柔地抱着女人,“小春,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罗绮严丝合缝地贴着莫玉麒,嘴唇微微张开,艰难地呼吸着他身上男人的气息,浓烈得犹如罂粟,她肌肤战栗地靠着他,“我是你的了,你带我哪儿,我就去哪儿。”
惊险的刺杀已经过去了,救命的恩情还清了,她终于解脱了枷锁。她不喜欢云烟楼,不喜欢学她不想学的东西,给柳大人驾车、为她打扫庭院的单纯日子,还有莫玉麒上门讨好她、和她说说笑笑的日子,才是她心底最柔软的所在。
卫六继续啧啧。
绕指柔莫头儿这时候估计只有一处是硬的。
莫玉麒的眼睛里溢出了灿烂的光,有些微湿意,他在刀光剑影底下匍匐过,经过无数次刺杀围剿,都没有此刻片刻触动。他沉重地、犹如海誓山盟势不可摧的姿态,点头,“好。”
他将罗绮肩上的披风轻柔地一拢,便将人抱了起来。
罗绮软绵绵地吐出一口幽兰般芬芳的气息,“我中毒了。”
莫玉麒紧张地将她抱得更紧,“别说了,我知道。”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异常艰难。
罗绮难耐地溢出一丝低吟,柔媚婉转,身后的影卫还有翩翩少年,此时红透了耳根,莫玉麒脚步加快,离开了此处,只听怀里罗绮曼声低回的声音,全然不似平时倔强骄傲的她:“今晚,成功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其实今夜,我本想把自己给你……可是王爷突然给我指令,我只能……”
“别说了。”莫玉麒满藏郁火,低吼着打断她的话,意识到自己有些粗鲁,他下意识咬紧了牙。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配吃那人的醋,但那个人,他怎么可以如此利用小春一个柔弱女子?他的良心不会不安么?
“所幸,所幸都过去了,我还清了欠王爷的,还有、还有就只是我欠你的了。”罗绮离开了水面,便越来越烫,整个人依偎着他,低喃道,“要了我,玉麒,要我……”
蹭蹭的火吞灭了莫玉麒的理智,他虎吼一声,抱着小春跳进了长街的一条胡同,再也没有了踪迹,只有树枝擦过一两朵云翳,曼妙地摇曳浓阴。
深巷里传来一声拉长了的狗吠。
卫六蓦地忍笑捂住了嘴,“哈哈哈哈。”
一众影卫不动卫六为何突然发笑,只听卫六忽然大笑道,“老莫守了二十多年的贞操今夜终于要没有了!哈哈哈哈!我以前老怀疑他不行哈哈哈哈!”
“……”
卫六这笑声一过,皇宫南门忽然有了动静。
蛰伏了这么久,此时终于看见大队人马来南门交接,但这已经不是新帝的人马,宫里宫外,一切几乎已然尘埃落定。
卫六止住笑声,神色变得无比凝重,一挥掌,让众影卫提着兵器隐藏起来。
不一会儿,宫车辘辘而来。
明月如霜,车篷披戴了一天的星光月色,从南门徐徐地、经由众人把守随行地行驶了出来。紧跟着,又是数辆马车驶出。
卫六提神,暗忖道:这时分,难道有人已被生擒?当然此时卫六还想不到,方登基不久的新帝,此时成了阶下之囚,而为首的马车去的地方,正是白慕熙和柳行素暂住宫外的那方避暑山庄。
作者有话要说: 好色之徒老莫拉着姑娘办正经事去了,卫六一个人继续,披风还没了,寒风中瑟瑟发抖……
心疼我六一秒钟。
☆、第90章 明月千里霜
卫六吩咐影卫沿途跟上马车,提着剑蹿上树梢。
这支队伍整装严明, 训练有素, 像是皇叔的大手笔。卫六摸着下巴微微惊疑,但有些吃不准车中人是谁, 这车又往何处去。他一个纵身跳上了另一棵古木,决意跟着先去探探情况。
柳行素这夜里难以安眠, 庄外忽然有人来报, 十里坡下有不知来历的人马正赶来,柳行素托着笨拙的身子起身, 夜里白慕熙点燃烛火,将搭在椅背的青烟色软罗长袍展开, 替她披在肩头,声音冰凉, “出去。”
“哦。”那人吓傻了, 跌跌撞撞后退,却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得四脚朝天。
柳行素不觉微笑, “不过就是瞧了我一两眼, 小白你醋得……”
白慕熙不答这话, 反握住了近来丰腴不少的手,“潺潺。”他有些无奈, 扶了扶额角,对身后的人道,“打探清楚。”
“诺。”
好容易人走了, 跟着回来的却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的卫六,他气喘吁吁地冲入内院,在门外扬声道:“公子,小春已经平安脱险了。”
“她人现在何处?”问话的人是柳行素。
卫六的眉狠狠地耸动了一波,他忍着笑,压着嗓门道:“被莫玉麒带走了。”
柳行素稍稍放心,忽然肩膀传来一阵重压,她讶然地扬眉,白慕熙沉然地抽手起身,走出了房门。
星斗满天,小院内溪水淙淙,清越如歌。卫六弓腰,正经肃然地冲白慕熙行礼,“公子,今夜皇叔的人绑了睿王,正在前往山庄的路上。但皇叔竟然能找到山庄里来,足以说明,上京城内外,都是他的眼线了。”
“公子行事,最当防备的人,还是皇叔。”卫六知道自己今日多嘴了,但有句话他不得不说,“皇叔觊觎帝位不是一日两日,当年太子殿下尚在东宫时,皇叔在朝堂之上可谓一呼百应,他结交柳大人,拉拢武将,可不是……”
白慕熙攒起眉峰,低声道:“命令所有人,将山庄戒备起来,十里坡外埋伏弓箭手,还有,今夜不要随我见皇叔,你带着几个眼熟的影卫,避到山庄外,没有我的令箭,不要贸然入庄。”
“好,公子谨慎些。”
白慕熙再踱回屋内,柳行素正懒散地撑着腰肢,她一直觉得,这一胎比柳承徽怀的还艰辛,才六个月大,却沉重得教她整日茶饭不思,白慕熙抢上来一步,扶着她起身,皱眉道:“潺潺,不要多想,养好身子最重要。”
“小白,我方才听卫六说到了皇叔,是他要来了?”
她语含试探,白慕熙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那微微上扬的尾音,漆黑而盈润的眼波,狐疑而乖戾,她试探之时,总是难忘了改些小动作,白慕熙的手指被她握得湿润了起来,他抽出一只手,将她柔软的秀发拂到耳后,“我和皇叔说便好。”
柳行素踮起脚,伸出一双柔软的臂膀,勾住他的脖子,吹气如兰,“呵呵,小白,你那么确信,皇叔是来找你的?”
“并不,但我不愿你眼下见他。”皇叔心机深沉难测,重要的是柳行素的身子眼下只适合静养,不宜下床走动太多,更不宜情感冲突,若是皇叔说起柳家的事,他怕她受刺激。
柳行素敛了敛唇,脸颊蹭着他的脸,软软地擦过一段温热,“小白,别成了一只大醋缸啦,我知道你紧张我,但是我也心疼你啊。”
白慕熙的脸更烫了。
柳行素满意得眯起眼睛,像只餍足乖巧的狐狸,轻轻咬他耳朵。“放心,不会有事。”
“……好。”某人被温柔攻势彻底拿下了。
但闻山庄外,朗月照水,碧谭幽幽,马车的铃声穿过落红,一帘新柳被柔弱地拂开,山庄里戒备的影卫此时退到了墙根处,马车停在外头,四五人押着新帝,将五花大绑的新帝押解入庄。
夕露沾湿了新帝的鬓发与衣袍,冷厉阴狠的眼眸隐藏在乱发下,金冠被扯落,毒素蔓延入骨,他的俊脸浮出一股隐紫隐青的暗泽。
白慕熙同柳行素见到的新帝,如今狼狈地成了跪在溪桥上的阶下囚,假山嶙峋,外围了数十名黑衣人,脸上均纹着“耻”字,白慕熙动了动眉,“皇叔人来了么?”
一名紫袍华服的年轻男人越众而出,谦逊地颔首,“王爷未曾来,今夜之事,在下全权总揽。这是我们家王爷,送给太子妃柳潺,王爷世侄女的一份心意。”
“送给我?”柳行素神色莫名,与白慕熙对望了一眼。
她讶然道:“皇叔是什么意思?”
青年人微笑道:“当年落红谷外,击杀柳氏满门一事,与突厥无关,而正是眼前这位落魄皇上所为。”
“你说、什么?”柳行素难以置信。她发觉自己竟是从未疑心过白慕泽,他与她同岁,当年才十五岁年纪,因为生母不受宠,他人虽自小性僻,偶尔露出一两分狠毒姿态,但手中无权,十五岁那年领了第一支军队前往灵州,那时候上京城便再也没有了睿王的消息。
若非他肯领兵镇守被关,太上皇绝难封他为王。
柳行素那时一直便觉得,睿王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罢了,孩子心气,孩子手段而已。
白慕熙疑惑而沉闷的声音犹如落入了溪水之中不复得闻,“三弟,原来——”
“你没资格唤我。”新帝冷冷含笑,“是,是我偷走了宫闱禁药,是我派人冒充突厥人杀了柳家满门,杀人之后,用毒|药毁尸灭迹,一切都是我所为!”
“为什么?”白慕熙眸光沉然,下意识抱住了柳行素的肩膀,视线往下低去。
新帝跪在脚下,倔强孤傲地纵声大笑,“哈哈,为什么。因为柳氏,太子得了如此强有力的臂助,我怎么能放过!柳家的人死了又如何,我母妃的仇孽,可曾有人偿还!”
“你母妃的事,错的人是父皇!”白慕熙痛心地冲他摇头,“自幼你恨我,我能明白,可你缺的,短的,我可曾独占过?你要我偿还欠你的,我可以还,可你万不该牵扯无辜。”
“啊——”柳行素蓦地发狠挣开了白慕熙,今日之前,她以为仇人在漠北,是突厥狼子野心灭她满门,将来抵御北患的周军将领,会少了最铁骨铮铮的一个。她还曾想过,为了社稷,大周朝廷内乱,百姓再经不得外患,曾想过放弃。但眼下,事实却是如此,仇人已经认罪,当年他杀人之后毁去尸骨,如今更对阴山柳氏泼上如此一盆污水,辱没柳家世代声名,可憎,可恨!
柳行素抽出了青年人身旁侍卫的一柄刀,一刀砍在了新帝的肩膀上,他吃痛地低下一截身,肩头血流不止,白慕熙惊愣了一瞬,上前拉住柳行素发狠要再落下的手,“潺潺。”
“我杀了他!”
柳行素红了眼眶。
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周天家一对父子里应外合唱的一出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