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们赶紧找人,依照梅先生的遗嘱,将他的尸身火化,再派两个人,带回衡阳。”
暗卫忡忡道:“当真不告诉公子?”
卫六想了想,终归摇头,“既然梅先生说了隐瞒,便瞒着……还有,遵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骨灰撒到草庐外的梅花林里吧。”
“属下这就去办。”
……
灵珑押入柴房,捆绑得严严实实,套进了麻袋里,黎明前夕,灵珑的眼眶已经哭得干涸,她发怔一般地坐在柴火边上,云发蓬乱,白皙的手腕被勒出了红痕,纤细的美人远望去显得十分臃肿。
柳承徽举着一只小火把,一手拉着一条大狼狗,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边,像风一吹就会撂倒似的,灵珑怔然地坐起身,无不担忧地抢上前,可惜却被绳子绑住了进退不得,“太子殿下怎么了?他受伤了么?”
小孩儿歪着脑袋,“你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灵珑一愣,娇媚温柔的脸庞浮出淡淡的红云,宛如霞光一般绮丽。柳承徽诧异地将火把往前一推,正好照见这妩丽低回的温柔,不由得暗生恼意,“你不许来找太子!”
灵珑有些傻,原本没想到一个小孩儿会骤然出现在门口,此时微微扬起眼眸,只见他牵着一条通体黑色的摇着尾巴的大狼狗,吓得花容失色,忙坐了回去,又见眼前的小孩儿,这副五官和眉眼,女儿家心思细腻,一下便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你,你难道是殿下的儿子?”
虽从未听人说起过,但王爷说了柳潺未死,她就是柳行素,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是心如死灰,因为她和她姐姐灵瑗,都对一件事深信不疑。那就是,倘使柳潺还在这世上,太子殿下他,永远不可能爱上其他任何人。
小孩儿柳承徽哼了一声,将摇着尾巴虎虎的大黑放进来,大黑眼底可没有什么美人,只要小主子看不惯,它就要不怕死地冲上去狂吠两声。
灵珑吓得连连后退,抱住了膝盖,“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柳承徽摸了摸鼻子,将火把拿低了一些,“我今天跟你说了,我不管你是哪儿来的,我好看叔叔都是我娘的,你抢也抢不走!”
灵珑哆嗦着,温温柔柔地低泣:“奴婢,奴婢哪有那个胆子肖想太子……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当牛做马一辈子。”
油盐不进的女人,怪不得大伯都奈何不得,说不是骂不是,就要赖着不走的女人,真是特别烦。“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脑筋——”
门外传来阿七的声音,进门先抓住了小主子的手,“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爹娘都病倒了。”
“我娘亲……”柳承徽呆了呆,火把和绳子一扔转身便跑了。
大黑跟着小孩儿从柴院一路往内庭院里跑,火把险些引燃了柴房,阿七用脚将火把头跺了几下,将火星在脚底碾碎了,才转过头,只见灵珑泫然欲泣地被绑在麻袋里,楚楚可怜地眨着水光朦胧的眼眸。阿七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劝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灵珑摇头,“阿七,你知道我的,我心里只有殿下一个人,无论他想什么做什么,我都只想陪着他而已。”
“我不知道你。”阿七原本还对这个如梨花带雨的美人存了怜悯和同情,一听她这话,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火了,“我只晓得莫头儿说过,从殿下焚毁东宫醒的那日起,你便跟在殿下身边,你骗他,你将太子府的消息卖给皇帝,你们两姐妹都说想跟着太子,可你们阳奉阴违,吃里扒外的事儿,难道便可以得到原谅,不作数了么?尤其,你姐姐灵瑗陷害太子妃,如果没有此事,这一切兴许到今日都会不同,太子还是太子,他现如今本来应该登基为帝!”
灵瑗只是一枚棋子,尽管阿七心里知道,这事牵扯到灵瑗实在不大公平,可近日,睿王之乱,恭王之乱,更有襄王帷幄之中阵营未明,大周的天下乱成这副样子,阿七心里有气,有恨,他怨怪不了白慕熙,也怪不了柳行素,只能将一切推到灵瑗头上撒气罢了。
灵珑苦涩地摇头,“我不知道姐姐做了什么,但我从未、从未出卖过殿下。”
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从姐姐脸上看到了绽放得如春天的蓓蕾、夭夭桃花般的微笑,她到太后宫里看她时,便会说起东宫那位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说他如何如何的英俊貌美,如何如何的温和纯良,那么讨女孩子喜欢,他新填的词,信酿的酒,他悬在书房的墨宝,他骑马时磊落潇洒的身手……
灵珑是听着这些长大的,一切的一切,只要关于太子殿下的,她都知道,在少女的心事开出一朵花之时,已经盛满了暗自喜欢的蜜液琼浆,青涩而甜美。
她从未做过皇帝的心腹,不过是,那时候他伤重,又中了蛊毒,皇帝要一个人照顾太子起居,而她正好暗恋爱慕他,所以自告奋勇罢了。瞒着他柳氏之事,不单单是受皇帝吩咐,还是为着姐姐说过,如果柳潺不死,她永远无法得到殿下的青睐,可柳潺已经死了,她再不愿有任何前尘过往纠缠他,就算她做不了他的枕边人,也要永远陪着他,天荒地老最好,哪怕只是一个人的。
可直到,直到他在狱中饮下鸩酒,她泪倾梨花,直到她又被皇叔带入府中,得知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知道,他竟是,从未信任过自己。
阿七冷冷地压了压唇角,“你怎么说都好,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柳行素醒过来时,晨曦里淡淡的轻雾穿透庭院内深深皑皑的荼蘼,她身边趴着一个小孩儿,正是柳承徽,她摸了摸柳承徽的后脑勺,意识稍稍回拢,立即想到了夜里,大夫说的那些话。
她有些胆战心惊地将柳承徽摇醒,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而原本该给白慕熙和衣就寝的床位,此时空无一人。
柳行素瞬间慌张了,“人呢?”
柳承徽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好看叔叔早就醒了,见到娘亲你在睡,就没有叫你,好像一个人又走了。”
柳行素一愣,立即便要翻身下床,柳承徽乖巧地替她递鞋子,“娘亲,好看叔叔吃了你喂的药,肯定都好了。”说罢,趁着柳行素微微弯腰拢上鞋跟时,小孩儿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小声说,“对了,好看叔叔刚才,亲了娘亲一口才走的。”
“娘亲你睡得太死啦!像只小猪。”
“你才像小猪!”柳行素的心境大起大落之下,总算稍稍安定了下来,哭笑不得地捏住柳承徽的小鼻子摇了摇。
柳承徽嘿嘿地傻笑,门外大黑摇着大尾巴走来走去,时而仰天长吠两声。
柳承徽跑出门牵狗,柳行素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见到卫六便问了一句,得知白慕熙在书房,便一个人到了书房外,只听里边有些动静,似乎有人在交谈,她便屏息候在一旁。
微风漫卷,荼蘼幽幽的淡光,犹如婆娑的微雨,宿粉残香在子规声中碾碎开来。
“潺潺她说她这些年在贺兰山承你们照顾,徽儿也是一样,你待她如兄长,我心里对你自是敬重和感激,但今日你说的话,恕我不能答应。”
是白慕熙的声音,虽有些弱,但还是一样的清沉温和。
柳行素的手指搭在了斑斓的木门雕痕上,只听门内另一人道:“朝廷混乱,势力错杂,转眼之间新帝落马,你又能保证,你能活到几时?师妹和徽儿,一个妇人,一个幼子,都没有自保的余力,你自顾尚且不暇,何以不顾他们安危,非要强留他们在此?我已经说过,若你有能力,平定大周内忧外患,那日,你来贺兰山迎接行素,我不会阻止你们一家团圆。但你既要险峰独行,便不该再自私。”
原来师兄要自己陪他回贺兰山么?白慕熙没有答应。
柳行素一早便察觉近来师兄有些不同,他从不与白慕熙的人说什么话,除了与韩诀看不对眼时便比划几招,他向来沉默,时常数日不曾见到人,柳行素没想到,原来师兄心中,早有了带她回贺兰山的打算。
书房里传来白慕熙咳嗽的声音,柳行素的心蓦然收紧,只听他不疾不徐的,犹如澄空清溪一般的嗓音:“我是不愿你带走潺潺,但如果,她愿意随你走,我会让人送你们离开。”
“好……”
“师兄。”柳行素终于是推开了书房的门,打断了两个人的话。
沈轻舟一身杏黄侠士装束,落拓逸洒,白慕熙则沉静温和地坐在书桌上,银紫素绸,淡淡的华贵之中,透着一丝冷漠。
此人一般地蹙起了眉峰,没想到她会在此。
柳行素走过来,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白慕熙,“醒了也不叫我?身体怎么样,可还有哪处不舒服?要不要我再让大夫来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唔,正文大概还有十章的样子。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怎么样哈哈哈。
☆、第93章 运筹于掌中
白慕熙修眉一动,眼眸敛起一波星浪, 他微微摇头。却在瞬息之间, 掠过了什么。
柳行素的心安了安。
身后的沈轻舟,悠然而失望地望了一眼柳行素, “师妹,我想, 你已给了我答案。”
柳行素颔首, 扬起一朵微笑,“师兄, 你时常教导我,三思而行, 这一次,我想得很清楚了。”
“那好。”沈轻舟无奈地长叹, 转过了身。
“师兄要走了么?”
沈轻舟回头, 倜傥地挑起嘴角,“嗯,你晓得我的性子, 不能受拘束, 既然你愿意留下来陪着他, 我自己一个人做我的游子浮云便是。”
门被推开,柳行素被天色晃得熏熏然, 低头去找白慕熙的眼,捧住了他的脸,“小白, 卫六找的大夫上哪儿了,我没见着他,你既然醒了,让他再诊治诊治吧。”
“已,诊治过了。”白慕熙道。
“嗯?”柳行素猜到他应该是有了起色,“那大夫怎么说?”
白慕熙的眼神有些微躲闪,“没有大碍了。”
“那便好。”柳行素放下了哽在心头最大的石头,但一事了,另一件事又浮上了心头,她脸色微变,“我……我又忘了一个人,小白,我先走了。”
她说罢要走,却被白慕熙抓住了广袖,柳行素笨重地落入了他的怀里,她嘤咛一声,低低道:“小白你别闹了,我真有人要找。”
她想那夜听到梅先生亡故的消息,却没有查证,至今都不知真假,但卫六端药过来的时候,并未再说梅先生之事,她到此时还被蒙在鼓里。不过梅先生当日说过,医治白慕熙的药引,就是要活剖了梅先生自己的心……既然卫六找到了药,那么梅先生极有可能……
她答应过梅先生此事不对白慕熙说起,便是为了怕他愧疚。
白慕熙勾唇,眼底有温润漆黑的光,犹如砚台之中深浓的墨,笑意斑斓,“潺潺,大着肚子别到处乱跑。”
“唔,你不说我还不觉得,确实……不大方便。”柳行素笑倒在他肩头,脸伏在他的颈边,眼底摩挲过两缕温热和湿润。
梅先生应当是真的……
世上没有两全法,他的病,一定要以牺牲另一个人为代价方能好转。她自私,自私到连开口向他坦诚的勇气都没有。
窗外竹影筛下峻峭的身影,长竿参差,绿光如云。
清溪如练,泻出于楼阁假山之间,数百军士从十里坡下爬上来靠近了山庄,今日正是新帝被俘宫中大乱的第二日,恭王带兵控制了皇宫,兵部俯首沉默,此时,恭王没有任何即位为帝的言论,反倒派遣数百将士前往了上京城外的避暑山庄,不由令百官惊奇。
卫峥原本因为睿王登基,对睿王投了诚,此时再改投恭王未免坏了清明,被人言左右逢源,媚上巴结,而且他总疑心,避暑山庄之中住的人,并非一般人。还极有可能,便是那位没有死成的先太子。
他心底疑惑,便决心日日留在府邸之中足不出户,暂且观摩一段时日。
今日前往避暑山庄的,除了那百人,还有风尘仆仆的皇叔,他一袭淡鸦色的对襟黼黻华服,发戴墨冠,玳瑁横坠,还是朝臣装束,修长而温雅的眉,宛如入画的一笔,犹如神仙中人。恭王才一下马,便经由人指引,进入了山庄。
白慕熙将怀孕的柳行素安顿好,替她擦拭额角,悉心而温柔,“潺潺,我去去便回。”
柳行素方才见有人私密向白慕熙禀告,却没听到来了何人,她眼下只想支走白慕熙,乖巧地侧卧在美人靠上,白慕熙将软绵绵的枕头垫在她的背后,修长的指抚了抚她的发,薄唇一落,温柔地印在她的额角,“走了。”
柳行素眉眼一荡,往昔清秀的轮廓丰腴了些,面颊灼灼如桃花,媚色内隐,多了成熟女人的风韵。自从换回女儿装之后,她便没再可以修饰自己的一举一动,倒是面对他时,偶尔娇顽,偶尔甜蜜小女儿态,偶尔又促狭狡猾……他心中微微一暖,眉峰融成了澹澹的一道水。
恭王等候已久,坐在葡萄藤花架下悠然地啜饮着杯中的甘茶,等了许久,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恭王拂下眼睑道:“王侄的脚步声怎的一高一低,倒像是,生了大病。”
白慕熙顿住了,半晌,才挑起唇,“已好了大半了。”
他拂开木架上翠色微澜的葡萄叶,一袭淡紫的银锦绣着层层叠叠的云彩,犹如从西天抓下了几多,轻而远、斜而密地堆在云袖上,清雅出尘。
恭王笑道:“一别经年,王侄当真是风采胜昔。”
白慕熙颔首,“皇叔过誉了,皇叔今日前来——”
恭王脸色一时肃然,拂袖起身,恭谨地跪在了白慕熙眼前,白慕熙上前搀他,恭王跪地不愿起,犹如沉石般稳固,“老臣,恭迎太子回朝。”
“皇叔——”
白慕熙松开了手,眼眸化成了平整如镜的湖,“皇叔,要我回朝?慕熙不懂,皇叔苦心孤诣,已经费了数年之功,等的不就是今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