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地覆压下来,柳行素沉重地靠住了白慕熙,紧咬着嘴唇,将那点呜咽的脆弱的声音隐忍地含住,“我错了,阿熙,我错了……”也许从一开始,他救她是错,她爱上他是错,她固执地要嫁给他是错,甚至,连柳家因避山险迁入上京,最初的最初就是错的。
那么大的家业,百年的盛世清名,毁于旦夕之间,门匾被摔得粉身碎骨,而她死里逃生之后又是多少次江湖辗转,多少个星夜发奋苦读,才能回到上京,才能换来真相大白的一日。
“潺潺,你还有我。”白慕熙的喉尖忽地涌上头一股血腥,许久不曾有过的熟悉洪潮,冲出血脉,他下意识掩住薄唇,掩饰住了那丝异样。
青年人挥了挥手掌,恭敬地作揖后退,“今夜,在下奉王爷之命,将这位新皇交予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王爷身体微恙,暂且不能前来一见,他心中亦感遗憾。待明日,王爷自会前来,恭迎太子回朝。”
恭迎太子回朝,却是一个笑话。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薨逝的太子是能从棺椁中爬出来还能登基为皇的,戏文都不敢如此写。在天下人的心中,白慕熙死了便是死了,死而复生,怀疑真假的人会在朝中掀起怎样一番流言,这是不可想象的。但皇叔却不一样,如果要篡政乱朝,他无需再说,自己便是已故的恭王。
那群人退出了避暑山庄。
随着他们的离开,戒备的影卫稍稍松了紧绷的心神。
柳行素但觉身上一重,是白慕熙压了下来,她惊慌无措地伸手抱住他,“阿熙,阿熙……快传梅先生!”
新帝跪在脚下,被绑缚着手脚,他冷眼瞧着倒下来陷入晕厥的皇兄,唇角掠过一抹讥讽的笑意,轻蔑地嗤了声。
柳行素几乎抱不住他,直到影卫们过来托住了白慕熙,柳行素拧眉道:“梅先生还在庄中么?怎么这么久了还未见人?”
直至院落黑漆的柳影后,脚步匆匆的影卫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柳行素眼前,哆嗦着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夫人,不好了,梅先生……梅先生……没了!”
柳行素脑海之中一声轰鸣,犹如刹那失去了主心骨般,她望了眼闭着眸俊脸苍白如月的白慕熙,那个字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划过,她呆怔一般地抬起头,“你说……梅先生死了?他,可曾留下什么?”
影卫伏在地上,颤抖不止,“只有,只有……夫人不宜去见,但请夫人信任,我等万死不敢拿公子的性命玩笑,若夫人信不过属下,请让卫六大人来说。”
“到底怎么了?”
影卫将白慕熙搀起来,拖入厢房之中,另几个人将五花大绑的新帝带走了,只剩下此时忐忑无助的抽泣声,一声声落入嘤嘤的泉韵之中。
卫六脸色凝重地自回廊后转出来,披了一身的血腥和落英,不敢靠柳行素太近,远远地说道:“梅先生留下了药方便走了,当务之急,是医治公子的寒毒,夫人。”他张了张嘴,有句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他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梅先生领盒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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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夜拜故人庄
卫六眉眼黯淡地离场,两名暗卫提剑跟上。
一人在身后皱眉道:“公子性命便在旦夕, 但梅先生留下的东西……”
另一人又道:“六哥方才可是想说, 死马当作活马医?”
长廊底下,卫六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惊起回头,横剑将身后的暗卫抵在红木方柱上, 咬牙启齿道:“不许咒公子!”
劝架的暗卫急道:“可是六哥你看见了, 梅先生只留下……只留下一颗血淋淋的心……难道这就是救公子的药引?”
方才突兀地闯入梅先生的药斋,那场景他此生都难忘。暗卫这些年跟着白慕熙出生入死, 生死之景不是没见过,也不是没见过断头的少腿的, 但是……活剖了自己的心!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暗卫说起来胃里一阵翻滚, 梅先生的死状犹在眼前。
卫六撤剑, 脸色阴沉地退回来,“好,梅先生既然能……他必定是有十分把握, 咱们依照方子行事, 但是你们几个给我记住了, 若真有一日,公子好了, 你们给我把梅先生的死都烂在肚子里,这事若是公子知道了,那也只能柳大人告诉他。你我自己掂量后果。”
“可是六哥, 我们用什么名目欺瞒公子?”
卫六握紧了剑柄,“就说,就说梅先生云游天下去了,永远不再回来。”
“诺。”两人一起应道。
柳行素扶着沉重的身体,此时卫六带人离开,暗卫再无消息。梅先生已死,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她遗憾认识过一位如此光风霁月、不求名利却又至情至性的人,在所有人看来,他可怜而执拗,但深陷情局的人懂得,那份永远不能再回来的深爱,意味着什么。
她握住了白慕熙的手,他躺在床榻上,阖着双眸,纤长的眉睫,白皙如瓷的肌理,焕着烛火游弋的蜜光。他的手腕上有浅浅的压印,那是他自己咬的,柳行素心细地摸到了,每回他寒毒发作时,她都察觉不到,因为他总在默默地将痛楚忍住,在她无法察觉的角落,每一次。
“小白,你醒过来,你说好,要陪我去胜州祭祖的,你才刚答应。”柳行素眨着泪水,笑意斑斓地将他的手背贴在脸颊上。
肌肤微凉,被风吹过,留下泪水的淡痕。
门外传来柳承徽的闹声,“你们别骗我了,我要进去!”
“承徽。”韩诀无奈地叹了一声,终是抱着小孩儿进了门。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一个神色凝重,一个泪眼朦胧。柳承徽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大伯的衣裳,哭花了脸蛋,“娘亲。”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行素,妄图听到娘亲说一些令他振奋高兴的话。
可是柳行素自顾都不暇了,她说不出。
柳承徽从韩诀的怀里下来,扑入了柳行素的怀抱。
柳行素摸着他的小脑袋,她心里清楚白慕熙的身体状况,犹如薄薄一张纸,已经能看透过去,连日光都能戳破一般。
卫六端着一碗浓郁的汤药迈入门槛,“柳大人,这是……柳先生留下的药方。”
韩诀皱眉道:“梅先生人呢?”
他人不在,韩诀便有些不放心,正要出门,卫六低声道:“韩大人,梅先生的事,属下会让暗卫交代下去,韩大人可以问他们。”
柳行素接过了药碗,柳承徽探头探脑地过来,用小嘴儿吹吹,我见犹怜地挂着两串水问,“娘亲,喝了这个,好看叔叔就会好了是吗?”
柳行素近乎敷衍地点头,她不确定,但何不给孩子一个美好的寄望?柳承徽果然欢喜起来,用力地吹碗里滚烫的药汁,“娘亲快喂给好看叔叔喝。”
柳行素心酸又感动地喟叹一声,伸手擦干他的眼泪,她舀了一勺药汁喂给白慕熙,然而他并不张嘴,药汤沿着弓形的凉薄唇瓣滑落下来,白皙如霜的脸被划开一道浓郁的药痕,柳承徽眨了眨大眼睛,看着娘亲手忙脚乱地擦,他不大确定地嘟嘟嘴唇,“娘亲可以用嘴喂给好看叔叔。”
“承徽。”柳行素没想到他到哪儿学的这一套,满心的复杂和担忧,都被他的童言无忌轻飘飘地吹走了。
韩诀上来拉住柳承徽的小手,哑声道:“你娘亲喂你好看叔叔喝药,我们先走了,你看不得的。”
“哦。”柳承徽懂事儿地随着韩诀大伯出了门槛。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柳行素将汤匙里的药吹凉了,含进嘴唇,笨拙地撑着床榻倾身压下来,衔住他的薄唇,舌尖轻巧地挤入,将嘴里含着的汤药渡给他,吹入他的口腔里。
幸得收效不错,柳行素用一只手微微抬高他的下巴,让药汁沿着他的喉咙下去,她噙着水光的秀雅的明眸眨出欣喜,“阿熙,你要好起来,你知道我有仇必报,有债必讨的性子,你若是不醒,你欠我的,我十倍百倍从你父皇和你三弟身上讨回来。”
“阿熙,你要陪着我,一生一世陪着我。”
“这个世间,太寂寞了。”
……
柳承徽被韩诀拉出了门,小孩儿一脚踩倒了一盆花,懊恼得不得了,韩诀吐了口气,“承徽,你……”
正要说话,忽有一名暗卫走来,执剑道:“韩大人,山庄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深更半夜,什么人挑此时前来?”韩诀皱了皱眉。
暗卫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低了低,道:“是灵珑。”
“灵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韩诀松开柳承徽的小手,摸摸他的小脸蛋,“承徽,夜深了,先去睡一觉。”
柳承徽摇头,“我睡不着的。”
他想了想,无辜而懵懂地问:“大伯,是你的相好吗?”
“你这孩子。”韩诀和灵珑八竿子打不着,他也就是因着她时而出现在白慕熙身边,过往去太子府瞧过一二回,因貌美姣柔,才让他记住了个名儿。韩诀心道是你爹的相好还差不多。
韩诀长袖一挥,“带路。”
“诺。”
但韩诀要出门,柳承徽也巴巴地跟在后头。
韩诀的侍从提了一盏幽黄的六角宫灯,绕过滴翠影中的曲折回廊引路,婉约简朴的山庄,推开一扇精致的并不显恢弘气盛的木门,只见十余人持剑而立,台阶下伏着一道弱不禁风的身影,犹如悬崖边被寒风冷雨打得瑟瑟发抖的雪莲花。
见她孤身前来,韩诀长松了一口气,放下柳承徽的小手,走下台阶,“谁人派你来的?”
灵珑颤抖得更厉害,抽噎道:“无人,无人指使。”
“无人指使怎么晓得,如今慕熙身在上京城外的曲竹山庄?灵珑姑娘,你一贯是副隐忍可怜的姿态我晓得,但如今多事之秋,请恕我不得不防。”韩诀扭头道,“来人,将灵珑拿下。”
灵珑惶急地扬起头,一双惊慌躲闪的眸犹如受惊的兔子,“韩大人,奴婢只是来求见殿下一面,绝无他意。奴婢,奴婢绝不会心生歹念!”
灵珑被两个人上前,用捆野兽的绳子绑了,灵珑挣扎不过,吓得尖叫起来,柳承徽也跟着一哆嗦。
韩诀明朗地将她的心思戳破,“我不怕你对他有歹念,我怕你对他有色念。”
“……”灵珑两眸蘸水错愕地望着韩诀,被驳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思被人戳破了,灵珑既羞耻又无助地咬住了红唇,脚趾微微蜷起来。
韩诀低声道:“灵珑姑娘,你早该知道,慕熙他对你,没有丝毫绮念,他容忍你,只是因为你和你姐姐一样,是皇帝送到他身边的。他们两姊妹对他而言,是一双无条件将他的境况报给皇帝的眼睛,你姐姐在,你在,都只会让他不自在而已。”
灵珑犹如当胸一剑,被刺透了心脏,她呆呆地立在原地,傻望着韩诀,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又仿佛,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倾心动情的侍奉,偷藏于心底隐秘朦胧的爱恋,都被人袒露到白日下,被所有人豁然洞悉。
那么孤立无援地,傻立在原地。
灵珑傻了。
韩诀皱了皱眉,命人压着她关到山庄的柴院中,“一切等太子醒了再定夺。”
灵珑被押解着,闻言,忽然脸色大变,“太子怎么了?韩大人,你告诉我,太子怎么了……韩大人……”灵珑的声音逐渐地远去,化入了风里。
韩诀搓了搓手掌,转身准备进庄。
在迈上门槛的哪一步时,身旁的小孩儿忽然一手攥住了他的广袖,韩诀微微怔然,小孩儿一本正经地仰起了肉嘟嘟的脸蛋,“好看叔叔,是太子?”
韩诀一脸复杂,扯了扯被他拉住的袖口,“小崽子,你知道什么是‘太子’?”
“当然。”小孩儿满脸复杂,“太子,就是将来要做大皇帝的人哪。”
说罢,柳承徽一脸绝望地抹了一把脸,屁颠屁颠地往回走,“我居然是太子的儿子……太意外太意外了……我可不要做大皇帝……”
“……”韩诀嘴角一抽。喂,某位自作多情的臭小孩,轮得到你吗?
与此同时,柳承徽小孩儿想的是,原来那位漂亮姊姊不是大伯的老相好,是好看叔叔的?不行不行,小孩儿猛地摇头,好看叔叔是娘亲的心头宝,谁也不能抢走!
作者有话要说: 柳承徽vs灵珑
第一回合开始。
☆、第92章 故人久未见
灯半昏时,夜微明时。柳行素被风垂落了肩上披的外袍, 窗被吹开了, 一天月河如水,柳行素察觉到掌心拉着的人不知何时有了温度, 她欣喜若狂,正好卫六去城中请到了最好的大夫, 此时正穿过山庄庭树飞花而来。
柳行素吩咐人前去开门, 只见风尘仆仆赶来的老先生,花白胡子, 一团和气,进来便摆上了药箱, 要替白慕熙诊治,搭上脉, 候了半盏茶功夫, 大夫摇头叹息,“夫人,可要老朽明说?”
柳行素以为出了岔子, 心头猛地一跳, “他, 怎么了?”
老大夫一脸沧桑和惊疑,“乱得很, 老夫行医数十年,没有遇上过如此凌乱的脉象,血气闭塞, 身体中有数种毒,怕也还有不少奇药,老夫从未见过人如此用药的。这位公子若是四日之后醒不过来……怕是,怕是……要早早地准备身后事了。”
柳行素守了大半夜,听闻噩耗,心力交瘁,眼前猝然一黑。只听见倒下的瞬间,身后有人急切的呼唤。
卫六将晕厥的柳行素抱起来,放到一旁的床榻上,召了两名奴婢来服侍。他压着嘴唇,按剑走出门外,召唤暗卫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