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胤祥走了过来,低低的问道。
颜如心不敢去看他温柔多情的眼神,垂下头,“奴婢今晚有话想同十三爷说。”
华灯初上,颜如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桌子上一盏银鎏莲纹宫灯的火苗被夜风吹得忽明忽灭,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十三爷,”颜如心艰难的开口,幸好夜色晦暗,烛火也不明亮,照不清她此刻了无生机的神情。
颜如心将面前一个檀木小盒向前推了推,“奴婢少时年幼,不知此物意义重大。”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终是压着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说了下去,“奴婢的姐姐深受宠爱,地位牢固,怕是不会离开京城了。奴婢家中尚有双亲,奴婢听闻再过几年便会被放出宫。奴婢很想回到苏州,回到他们身边,以尽孝心。请十三爷成。。。全。”
成全二字说得何其难过。胤祥慢慢伸过手来,覆住颜如心微微发抖的柔荑,“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颜如心说不出话来,咬着唇点了点头。
胤祥默然,半天低声道:“那我再问一句,那时我在山西,你寄给我的信还算不算数?”
颜如心心中大恸,知道自己终是负了眼前这明润清朗的男子,越发低下头去,泪水扑簌而落。
胤祥见她如此,也觉十分难过。只恨自己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不能随心所欲。自袖中掏出一枝青色的松枝,慢慢放在那檀木小盒上,故作轻松的道:“我说过的话却是一直做数的。”
胤祥走后,颜如心失声痛哭。桌子上的盒子和松枝在月色中愈发孤单冷清。
早起的时候,立夏看她眼眶红肿,关切的询问,“姐姐哪里不舒服?”探过手来试了试,“这么烫!”
颜如心病了。许是感染了风寒,又许是心病成疾,结结实实的躺倒了床上。高烧,胡言乱语,甚至开始说起她前世的恋人。“叶青山,你别走。”“叶青山,我知道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叶青山,叶青山。”言语间似乎还带着些许甜蜜。
胤祥坐在床前,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是自己一直会错了意,她昨天晚上说的也不过是真心话而已。
胤祥伸出手去,轻轻描过女子的微蹙的眉心,紧闭的眸子,在她嫣红的唇上留恋,语气低沉,“颜颜,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颜颜,请 46
挨了有半个多月,颜如心才觉得慢慢好了许多,庆幸自己又捡了一条命。
这些日子,立夏白天替着她当值,晚上还要照顾她这个病号,辛苦异常。颜如心着实过意不去,定要将自己这月的份例让给立夏。
立夏百般推辞不过,情急之下说道:“姐姐再这样的话,真是羞煞我了。我可怎么去见十三爷呢!”
十三爷?颜如心愣在当场,立夏自知失言,索性摊开了说:“是十三爷拜托我照顾姐姐,有些时候也是他自个儿来。”
颜如心讶然,想起昏睡时拂过自己面容的手,微凉而柔情。
颜如心病愈后第一天去乾清宫伺候,正遇上十阿哥和堇莲进宫觐见。
“是个小子?”康熙似乎很高兴。
“回皇阿玛的话,是个小阿哥。”胤誐眉飞色舞,“就是不怎么听话,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才出来。”
颜如心听见姐姐母子平安刚松了口气。康熙无可无不可的望了过来,说道:“还不快恭喜十贝勒和福晋。”
按例康熙赏了御膳,堇莲并未多用。中途退到殿外,看到颜如心在檐下立着。“如心姑娘。”
“福晋,”颜如心转过身来,行了礼,“多谢福晋。”语气真诚,她知道这次若无堇莲尽力保全姐姐未必能如此顺利产子。
堇莲笑笑,站在一侧,“如心姑娘在看什么?”
颜如心敛去眉目间的忧伤,说道,“几只南归的朱燕。”
堇莲手中的砗磲嵌丝手串一顿,笑意渐渐凝滞,“如心姑娘可有抉择?”
颜如心眼帘低垂,声音几不可闻,“我不知是错是对。”
堇莲默默的抬起头,天空中几只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在灵巧的嬉戏,全然不理世间悲喜,渐渐向南飞去。
两广总督新进了一味莞香,据说是由上等沉香制成,其味幽若似无,然沾染上一点便经久不消,清凉中带着兰花的浓郁,浮浮沉沉,令人愉悦。颜如心捧了这小小一盒香粉向永和宫走去,一路上熏醉了不少人。
永和宫里,德妃正端着一杯茶微微含笑,“十三爷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儿臣如何敢诓娘娘呢。”胤祥一派正经的道,脸色肃然。
“本宫看你胆子大的很。”德妃轻抿了一口茶,绷不住笑了起来。语态亲昵倒把四阿哥胤禛晾在一边。
颜如心将香粉奉了上去,德妃旋开盖子略瞧了一瞧,向着颜如心道,“多谢圣上恩典。”
颜如心恭谨的回道:“万岁爷说这香清幽如兰,很合娘娘的身份。”
德妃听了,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儿,向着颜如心笑道:“如心姑娘,江南水乡,可曾有成百上千的玉轮共同出现,争相辉映的神奇景象?”
颜如心一怔,就看到胤祥递了眼色过来,心中好笑,沉吟着答道:“娘娘说得大概是从远望去,夜光倒映进不同的水面而产生的幻象,假若有一千万个湖泊,就像是有一千万个月亮。”
“如此说来倒像是真的了。”德妃微微叹道。
“如何,儿臣说过不会骗娘娘的。”胤祥眉开眼笑,眸子中似也有万千光华看向颜如心。
“如心姑娘真的见过此等异象?”一直沉默不语四阿哥胤禛突如其来的问道。
“不曾,只是听人提起过,心向往之。”颜如心敛下眉,淡淡的说。
“何人?”胤禛追问,一向平静的语气里隐有不甘。
德妃将手中锦帕渐渐收紧,掩去那抹诧异的神色。
“一个说书先生。”颜如心想了想,正色说道。
出了永和宫,颜如心顺便去了趟广储司,之前江南曹家进献了一架大红缎子的喜鹊报春緙丝屏风,康熙不知怎的想起来了,说是要看上一看。颜如心去内务府传完了话,一转眼已是中午。告别那位热情留她用饭的掌司,颜如心想着自己也没什么胃口,索性沿着御花园慢慢往回走着。
转过一处角殿,远远的看着像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自永和宫出来。颜如心回身向着一条陌生的深巷走去。
嗯,这个方向似乎对,又似乎不对,到底应该走哪儿?颜如心简直要疯了!自己白白在紫禁城待了四年,居然还能迷路?!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了!有匆匆而过的小宫女停下来向她行礼,“颜尚仪。”颜如心还得若无其事的点点头。待到那宫女走远之后又暗自懊悔没有借机问问这是谁的地盘,何以她们看她的眼神如此怪异。
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去追上去又怎样问才不失体面,一只温润的手覆过来,牵起了她微凉的柔荑,“十三爷?”颜如心略有些讶异,想不到他会出现。纤纤素玉稍微动了动,不愿意再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胤祥的手反而握的更紧,低声说:“你知道这是哪里?”
颜如心被他带着向前疾行,不由压低了声问:“哪里呀?”
“东宫。”
颜如心唬了一跳,连忙乖乖任人牵着回到了住处。
“今日之事,多谢十三爷。”颜如心站在门前,福了福身子说道。
“怎么?”胤祥挑了挑眉,星目含笑,“不请我进去喝杯茶?走了这么长时间。”
颜如心想着理由,推辞,“奴婢还没有烧水。”
“没关系,我可以等。”胤祥自顾自推开了院门,大步跨了进去。
“那个,十三爷,”颜如心急了,连忙追上去,“在永和宫的时候奴婢也给十三爷圆过场,咱们就算两不相欠了吧?”
胤祥看着眼前女子一脸焦急慌乱的可爱神态,心底竟喜悦难言。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颜如心光洁的额,微微笑道:“好啊,那我泡给你喝。”
生炉,烧水,洗杯,泡茶,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颜如心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胤祥将一盏雾气蒙蒙的白瓷碗向前推了推,“颜颜,请。”这般彬彬有礼让颜如心的逐客令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去。
两个人静静的坐着,一时皆有些默然。颜如心捧了杯子去看院中的落叶,胤祥也便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深秋时分,遍地枯枝败叶,唯有松柏长青。
☆、谁让你长这么漂亮?47
进了腊月门,内务府下发了新制的节衣。立夏捧着衣服很是欢喜,“姐姐你看,这襟前倒比往年多绣了两朵玉梅,不知是单给我们这么着,还是上下一个样儿。”
颜如心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凑过去摸了摸,说道:“大约咱们的跟下面还是不一样的。”
立夏这才放了心,圆圆的眼睛里漾满了光彩,“过年真好。”
过年真好。颜如心也捧着簇新的绸衣却笑不出来。过了年,她就十九了。
“如心姑娘,令姐有一句话托我捎给你,既然你也有此想,不如早做打算。”堇莲平淡的神情似乎又浮现眼前,“如玉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两个字堇莲特意加重了语气。
颜如心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无奈的弯了弯,“奴婢多谢福晋提点。”
大约堇莲也觉得有一个姐姐那样的位置已经很不错了,甚至愿意替她来做说客。有时候颜如心也宁愿自己能看开一点,毕竟她现在所处的这个社会现实如此。有康熙的允诺,有胤祥的一往情深,想来她将来的日子不会太差。
可是,可是,颜如心忘不了记忆里的那个白衣少年,朗朗而笑。忘不了夏夜漫天星光下他长身玉立的侧影,更忘不了那缠绵细致的吻,那微凉低沉的声音,颜颜,等我。颜如心想过,她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只想拥有胤祥单纯时的美好,不愿去面对朝夕相处的寻常。那些琐碎的时光,她怕,终有一天,会淹没她,也淹没记忆中的白衣少年。
四十四年的除夕宫宴上,胤祥照例是孤零零一个人。康熙看了很不是滋味,这傻小子的执拗劲儿真不知是随了谁!瞅了瞅身边的颜如心,娉娉婷婷,温婉美好,不如依了他?
一曲文德舞毕,宜妃拈着一枚金质莲纹素心杯站了起来,笑意盈盈,“万岁,今日阖家团圆,人事两全,臣妾要敬万岁一杯。”
康熙的心头一跳,回过神来,敛去眉目间的慈爱之色。人事两全,哪有什么人事两全?
散了席,立夏挽着颜如心定要去御花园,说是大家都在许愿,去凑凑热闹。
一株七尺有余的红梅树,迎雪傲立,漫出阵阵淸香。枝上挂着不少彩色丝带,随风飘荡,在暗夜中煞是惹眼。
立夏从袖中摸出一方粉色的丝帕,笑嘻嘻的递给颜如心,“姐姐,要不要也试试?”
“试试什么?”颜如心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据说,这棵梅树可以许人如意,特别是,”立夏靠了过来,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姻缘。”
颜如心绷着脸,“你也信这些胡话!”
立夏揉了揉锦帕,略有些羞怯,“姐姐莫要笑我。不过她们这么传的。姑且一试。毕竟,”她顿了一顿,自嘲道:“我没有姐姐的福分。”
颜如心再说不出话来,默默看着立夏将手帕小心的缠在树枝上,又虔诚的合掌祷告。做完这一切,两人向住处走去。立夏看着颜如心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姐姐可是生我气了?”
颜如心侧过脸来,淡淡笑道:“只是想到又长了一岁,心里难过。”
有别处宫殿的女官来邀她们一起打“双陆”,立夏兴致勃勃的去了,颜如心便留下来看屋子。一个人坐在桌前拿着几个骰子玩。
“六点,四点,三点。”颜如心托着腮,数着眼前几个骨骰,只觉眼眉饧涩,禁不住瞌睡起来。
门开了,簌簌的夜雪带进凉润的气息。颜如心眨了眨眼,看到胤祥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覆了过来,“颜颜,我们赌一把如何?”
赌一把,看看命运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我这边。如果你赢了,我就放手,如果我赢了,颜颜,请你留下来。
幽幽的烛火恰如胤祥此时的心声,眸色深沉,不复往日清朗。他固执的伸出手,在等一个答案。
颜如心螓首微垂,半晌,低低的哀求:“十三爷,我们去观星台看日出好不好?”神色凄凄,柔荑渐渐沁出汗来,微微颤抖,握住胤祥的手。
胤祥心中不忍,叹道:“好。”
四周静寂,远处宫殿的热闹似乎离他们很远。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天地间茫茫一片,也遮去了颜如心惨白的面容。
胤祥走的很慢,牢牢地握着颜如心的手,沉稳有力。足下的雪片发出松软的“沙沙”声,清凉的晨风吹过,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缥缈,“颜颜,你知道么?我在昆仑山上时,也下了好大的雪。那里的人都说山顶终年云雾缭绕,积雪难消,必是有仙人盘踞。”他似想到什么,唇边带了一丝笑意,“我和拉锡他们打了赌,若是没有,他们需得任我差遣,若是有,我需得留下任仙人差遣。”
自然是没有,颜如心想到。却也忍不住去看那个人,正对上他清澈的目光。
“可是等我历尽千辛万苦爬到山顶,白雾茫茫,天地万籁俱静,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神仙。”胤祥的嘴角弯了起来,俊朗的面孔在晨曦中清隽迷人,“颜颜,你可会笑我?”
“奴婢,不会。”颜如心缓缓说道,稍稍别开了脸,假装提起裙角走上楼梯。
观星台上却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沈。。。大人?”胤祥迟疑的唤道。
一个身穿青色蟒袍官服的中年男子转过身来,眉目周正,见是胤祥,连忙过来行礼,“十三阿哥吉祥。”手上牵着的小女孩年约七八岁,一身茜华色丝刻锦缎旗装,头上挽了一个双螺髻,松松的插了一只翠纹蝶恋花步摇,随风晃动,煞是可爱。她似乎认得胤祥,自来熟的扑了过来,“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