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马车很快出了城,驶在一条僻静的林间小道。海棠见驾车的车夫不是素日相熟的人,便有些疑惑。
许久,车停了。兜兜转转似乎已经进了山,雾气腾腾,有如仙境。面前是一座云庵,奇怪的是并没有题名。兆佳鏡嬑上前叩了叩门环,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开门,她便侧过脸浅浅笑道:“海棠,再见。”
兆佳鏡嬑见到颜如心时,她正在一张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天色昏暗,房间里早早点上了清油灯,女子的侧颜在光晕笼罩下别有一番诗意。她穿了一袭素色轻衫,细长的丝绦松松的系在腰间,看得出来清减了不少,唯有一双眸子顾盼流转,灵动依旧。
今天的天气有些沉闷,不过这山里似乎常是这样。颜如心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思绪也随着回到一年前的那个雨夜。
“颜如心,你说的对。朕确实对胤祥寄予厚望,只是他太过重情,太过重情。”康熙的神情隐在背光的暗影里,并不真切,他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就像朕的五弟当初一样痴,一样傻。”他反复摩挲着手里的翡翠,语意深深,“你必须死,颜如心。”
你必须死,然后按照朕给你安排的一切生存下去,为了胤祥,为了你额娘。所以当她抬头看到兆佳鏡嬑时,她便知道这一天,来了。
“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吧。”兆佳鏡嬑微笑着,蹁跹走进,如故友重逢般寒暄。
“你,”颜如心踟蹰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叫我鏡嬑。”兆佳鏡嬑在窗边的一张竹子桌旁坐了下来,眼神明亮。
颜如心走过去,从水仙净方壶里倒了一杯水给鏡嬑,“山上没有好茶,委屈你了。”
兆佳鏡嬑接过去,见到碗底一枚嫩绿的竹叶清新动人,浅浅笑道:“奇怪我为何知道?”她饮了一口茶,将杯子捏在手心,“我们刚成亲那年,宫里宫外都说我们百般恩爱,琴瑟和鸣。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认为我是假的,我又怎能走进他的心。直到那晚,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大醉。禄儿不知所措,便来禀了我。我过去看时,他倒在床上叫你的名字。”
那夜,星空低垂。男子醉意沉沉的倒在床上,一腔思念无处安放。今日是那女子的生辰,可是他却连祝福的勇气都没有。兆佳鏡嬑服侍他脱了外衫,便想去让禄儿给他弄碗醒酒汤,转身要走,却被男子从后面搂住,他炙热的唇吻上她的耳珠,低低唤道:“颜颜。”
颜如心瞧着屋檐角静静挂落的雨滴,良久艰难的说道:“鏡嬑,其实你不必如此。”
“是啊,我可以不必如此。可是,”兆佳鏡嬑站起身来,眉间含笑,带着万般潇洒和惆怅,“谁让我爱他”她走到方才的书案前,提起笔轻轻写下那人的名字,侧过头来说道:“趁我还未后悔,快走吧,颜如心。”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新篇章,噢耶。
☆、入府
山上天气便是这样奇怪,方才还乌云密布,此刻又晴光初现。颜如心站在院子里茫然四顾,此去红尘万丈,她是否又能担负得起身上的殷殷希望?
一个眉目祥和的中年女尼走过来,颜如心连忙敛下眉,“师父。”
那中年师父朝她施了,微笑说道:“你来时空空,如今既要去,为何自寻烦恼?”颜如心低头不语,回望了兆佳鏡嬑所在的屋子一眼,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面前的门。
“福晋,您可算出来了。”等候多时的海棠连忙迎了上去,又觉得哪里不对。
颜如心站在台阶上,身后的门轻轻阖上,关掉了前尘旧梦。她看着眼前灿烂的笑脸,有些转不过弯来,“海棠,你怎么在这儿?”
海棠一脸懵,与她面面相觑,“不是您让我在这儿等您的吗?”
“不是,”颜如心摇摇头,预备消化一下这庞大的信息量,斟酌着语气问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嗯,”你怎么会在十三府上,跟着兆佳鏡嬑,颜如心默默通过眼神将疑问抛出去。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小海棠并不能领会,催促她赶紧上车,别折腾坏身子。
好吧,颜如心乖乖坐进马车里面,想想又觉得不对,刚要开口。海棠指着她身上的衣服,一脸震惊,“你怎么换了衣裳?你不是福晋?”她吆喝的声音有些大,外面的车夫轻咳了一声,海棠意识到失态连忙压低了声音凑过来,“你是谁?”
颜如心冲她眨眨眼,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海棠霎时泪眼婆娑的明白过来,“二小姐!”她又哭又笑,“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搂在一起失声痛哭,说着分别后的境况。
“小姐你自进宫后奴婢有八年多没见着你了。”海棠趴在颜如心膝上,掰着指头数算她们主仆分离的日子。
“是啊,八年。”这八年间发生了太多事,她甚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颜如心默默看向远处,盘旋的山路总以为到尽头了谁知曲曲折折还有回转。她收回视线,勉强笑道:“旧事已矣。倒是你,怎么,怎么?”她想起山上的那名女子,一时红了眼眶,也说不下去。
海棠心下也有些难过,可终归碍于奴婢的身份不能细问,低头答道:“那时十三爷成亲没多久,有一次专门去十贝勒府找大小姐,后来奴婢便跟着他走了。奴婢刚见那位兆佳福晋时,还以为,以为是小姐你。”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面有愧色。
“是呀,我也从未想过竟会有人跟我生得一模一样。”颜如心捻着衣角,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马车进了城,已是暮色西下。经过一条冗长的石板路,缓缓停住,那车夫向着路旁一人请了个揖,“主子。”
颜如心撩起帘纱望去,见那人撑了一柄绸面伞,伞下露出半张冷峻面孔,薄唇紧抿,犹豫叫道:“四爷?”
“我送你一程。”马车很慢很慢的走着,胤禛跟在一旁,语气淡然,“那时在泰安,皇阿玛问我马尔汉家的女儿配不配得上十三。你猜我怎么回答?”
颜如心扒着窗边的手心里全是汗意,她低下眉,不敢去对视男子灼灼其华的双眸。
“我说皇阿玛选的儿媳自然没错。”胤禛想到往事,嘴角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现在想来岂止没错。”他终于抬起头正视了颜如心一下,也不过那么一瞬,神色温柔,“以后叫我四哥。”胤禛收住脚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
站在黑漆漆的府门前,颜如心忐忑不安,紧紧的握着海棠的手,犹豫了好一阵儿刚想上前推门。吱呀一声大门缓缓的打开,胤祥走了出来。“福晋去哪儿了?”他立在台阶上俯视着她,眉头微蹙,似有几分恼意。
颜如心便仰起头静静的望着他,一年未见,他似乎还是旧时的样子。那时在山上,她想起他时,也会提起笔来描摹一番,可惜技艺不精,总是画不出男子的风姿卓然。她便一遍一遍努力在脑海里刻画他的眉目,忆起他们分别时他说的话,颜颜,你是否愿意随我去浪迹天涯?一遍遍微笑着回应,我愿意。
胤祥见她一直怔怔的瞧着自己,神情痴然,心头便有些烦乱,语气不耐,“福晋难道不知现在天色已晚,”
“十三爷,好久不见。”颜如心打断他的话,轻轻说道,眸中流露出一丝调皮。
胤祥微愣,来不及追究心头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怀中的小女娃拱了拱身子,又撇着嘴哭了起来。他便将小女娃递到颜如心手上,略有些尴尬的解释,“薇茵找了你一晚上。”
“薇茵。”颜如心笨手笨脚的接过小姑娘,她睡得迷迷糊糊,抬眼见是自家额娘,又放心阖上眼。颜如心瞧着她酣睡的脸蛋儿鼻子一酸,重逢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些,压着嗓子里的难受嘴角慢慢绽放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只有薇茵才会找兆佳鏡嬑。”
“嗯。”胤祥听她如此说神色便有些局促,慌乱答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一旁的海棠见他听不出自家主子的弦外之音有些着急,连连使眼色,谁知胤祥跟没看见一样慢吞吞的退进了府中。倒是他身后提灯笼的禄儿瞧出端倪,凑过来问道:“海棠姑娘你怎么了?”
“我大概眼瞎了。”海棠翻了个白眼给他。
安顿完薇茵入睡,颜如心便和海棠坐在堂屋里叙话。夏夜空乏,蝉鸣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书房还亮着灯。颜如心摇着丝竹宫扇,瞧着那烛火投射出的身影发呆。海棠随着她一同看过去,叹了口气,“我自来府中,十三爷就独宿书房。每每熬至半夜,写字画画。福晋,福晋也劝过,他总不听。”
他总是固执,颜如心想起兆佳鏡嬑提到他的神色,无奈且心疼,“颜如心,那时我以为你死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可是他还守着不放。颜如心我等不起。”她的脸色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瘦弱的身体蜷成一团,颊上却意外的带了一抹红晕。
“鏡嬑她,”颜如心垂下眉,心中滋味莫名。
海棠将那枚箭簇取出来,送到她手上,低声道:“福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说。”
“那段过往对于当时意气风发的十三爷来说不过是人生当中不经意的一个小插曲。他自是不会记得围猎途中那个愚蠢的少女,既然当初我这条命是他救的,如今还给他便是。”那个夏夜,月辉如水,照在兆佳鏡嬑明眸坚定的脸上,容华万千。
颜如心低下头,想到彼时在保和殿她眉目含羞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她侧过脸看着躺在银纱帐里睡得正香的小人儿,咬着唇说道:“海棠,先不要告诉他。”
“为何?”海棠有些不可思议,“十三爷若是知道小姐回来了该有多高兴?”她着急的站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度。
颜如心连忙拉过她的手,向床上看了看,还好小家伙睡得很沉。她语气疲惫,怔怔的瞅着那个粉嫩的小团子,“海棠,我心虚。”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清朗的夜风吹来消散了些许闷热的空气。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有人砰砰砰敲门,“福晋,福晋,您快去看看吧!爷晕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来来来,把媳妇还给你,自己不认别怪我。
胤祥:(▼へ▼メ)
PS:厚着脸皮求一下收藏,羞涩遁
☆、似是故人来
这病来得真是时候,大热的天胤祥却裹着厚厚的被子直喊冷。颜如心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冰冷一片,面色也是青白,便觉得蹊跷,走到外间去问禄儿究竟怎么回事。
禄儿将嘴一撇,满腹委屈,“福晋自个儿看吧,还不是为了。。。”他没说下去,默默叹了口气。胤祥轻轻咳了两声,翻了个身,大约难受的很。颜如心连忙吩咐禄儿去请大夫,又让海棠去灌两个汤婆子来,自己在这儿守着。两人便答应着去了。颜如心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男子双眸紧闭,一向好看的眉深深的拧起,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扉落在他英俊的面孔,苍白的唇轻合,“颜颜,颜颜。”
十三爷,好久不见。今晚那女子的神态实在让他情难自禁,若不是薇茵醒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好久不见,颜颜。甚至这一年多我日夜思念你都不曾入梦,你可曾还在怪我,怪我抛下当初的誓言,转而娶了他人?“颜颜,不要怪我。”胤祥喃喃着自梦中惊醒。
天光微亮,烛台早已燃尽,房间里的光线还有些昏暗。榻边果然坐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只是面上覆了一层薄纱,唯有清泉般的眸子露在外面,含着笑,“十三爷,我不怪你。”
胤祥忽然一下泄了气,勉强抬起上半身靠在紫檀雕木格上,看着颜如心问道:“福晋怎么在这里?”
颜如心起身给他到了杯温水,递到面前,见他不接,又进到唇边,神色未动,“我一直在这里。”
胤祥无法,就着她手里喝了两口,把脸别到一边儿去,俊颜微红,“我没事,福晋还是走吧。”
“有没有事,自然由大夫说得算。”颜如心将杯子放回原处,也不在理他。转而到隔壁的书桌前翻看起来。禄儿昨晚说他每每熬至半夜写字画画原来是为了这个,颜如心捡着那一沓厚厚的画册,她一向知胤祥擅于丹青,却不知自己在他笔下会灵动传神如此。纸上的女子或执伞浅笑,或含嗔带恼,或素手纤纤,研一方水墨。“十三爷,你绘得可真像。”
那时也是如此好的夏日晨光,她从御花园过来,手里捧着一束白苹,如翩跹而至的仙子,拾起他散落在书桌上的草图这样惊叹。他看着她,心里的欢喜便如那束白苹肆意盛开,面上却故意做出严谨的模样,“让我看看你写的字如何了?”女子一副痛不欲生的神态,磨磨蹭蹭不愿过来,他回想起,心底又是好笑又是怜爱,便也将这份情一笔一笔绘在纸上。《癸未年,夏,最喜颜颜无赖。》画中女子立于书案后微嘟着嘴,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一袭长衫的男子站在她身边,手持一书卷,眸中俱是爱意。女子白嫩的手指细细拂过画中男子的容颜,柔声说道:“十三爷,你画得可真像。”
隔着一方朦胧的珠帘,时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夏日。胤祥呆呆地瞧着颜如心说不出话来,他暗暗的掐了掐自己,她是兆佳鏡嬑,不是。
“十三爷,我们认识多久了?”颜如心从书案后转过来,站在洇洇垂落的紫晶帘前,静静的瞧着床上的男子。这句话在彼时的杭州,她也曾问过他。
那一日,胤祥在杭州府衙和驻防守尉周自恒叙话。周自恒自然问道:“十三阿哥从苏州来,可曾见过颜世清颜大人?”
“见过,”胤祥将手中的釉丝品蓝刻章盖碗放下,心头滑过一丝疑虑,面上却不露分毫,“周大人有何指教?”
“不敢,卑职与颜大人同僚多年,也只是神交而已。”周自恒呷了一口茶,故意顿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只是卑职最近奉命追查三藩余孽,细细追究之下竟好似与颜大人的爱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又接着道:“许是那些人狗急跳墙,颜大人又怎可能包庇一个罪臣。”
胤祥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哑着嗓子说:“把他们的供词拿来我看看,如何,在哪儿抓得,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