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风轻拂过女子的面纱,贴着薄如蝉翼的丝巾勾勒出她娇美的容颜。胤祥怔怔的看着出神,视线无法转移。“十三爷既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么我也有一个困惑希望十三爷能解答。”她半倾着上身,乌发自肩头滑落,末尾处凝着一滴晶莹的水珠,轻柔的嗓音在夜色里多了几许魅惑,“我一直不明白既然模样相同,十三爷为何不肯放手?”
月色如水铺在案头,清辉下那一幅幅水墨丹青串联起他和她的过往。胤祥伸出手去抚过画中女子的笑靥,沉沉说道:“福晋问得好。”他将手拢回胸前,靠在椅背上,神色迷惘,“那时我额娘刚逝,偌大的宫中无人可依。皇阿玛命我随之南巡,我哀恸至极,偏面上还要做出欢喜的样子,时时应酬。太子欺我年幼,又妒我受宠,便向上进谗言,说我不忠不孝,自己的额娘死了居然还能若无其事。我能怎么办?!”他回想起往事,悲愤之色尽现。
“皇阿玛,儿臣看十三弟也不是故意忘记今儿是敏妃娘娘冥寿,毕竟他这两天忙着呢。”胤礽凉凉的说道,语气里却尽是讥诮。
凉亭外细雨缠绵,如同胤祥眼底那一摊化不开的浓墨。他自然知道今天是额娘的生辰,只是伊人已逝,再多谈一次不过是给爱他的人心间多添一道伤痕。彼时胤祥还小,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他只知道额娘的死大抵是深宫无数寂寞女子的归宿,可是他的额娘,她曾经那么热忱的付出自己的真心,却被人舍弃。如今他又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谁看?胤祥冷笑着,慢慢跪在地上,“儿臣确是忘了,额娘已经没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他挑着眉,便那样的看过去,红着眼眶。
康熙闻言锁紧了眉头,手里的碧玺珠盘了又盘,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性太随章佳如敏,固执。譬如他都已经不在意是锦瑟还是如敏,可章佳氏还是郁郁成疾,这件事未尝不是他心底的隐痛。说不得,提不得,对胤祥也多了几分纵容。可是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总有人看不过去,比如现在。太子咄咄逼人,定要胤祥下跪认错,承认自己的不孝罪名。康熙心中疲惫,对上少年暗沉的眼神,却是猝然一惊,他恨他!康熙的手无力的扶在旁边桌上,眉间万分落寞,“别人都会忘,朕不会忘,她说要来江南。”江南好风光,那个女子曾经无限向往,可惜她等不到与他同行,所以他带了他们的儿子一起。他。。。
少年又冷笑了一声,望着亭外连绵不断的雨丝,梗着脖子说道:“皇阿玛的深情似乎诉错了对象,章佳如敏她已经死了。”
这句话便如同点了康熙的死穴,他骤然起身将手中串珠掷到胤祥脸上,勃然大怒,“她的名字岂是你能直呼的!滚!”
幽幽的烛火燃尽,房间里一时暗了下来。月光静静照在年轻男子的面孔,带去一抹温柔颜色。“那时我跪在雨里,满心悲苦,幸好遇到了她。”胤祥的声音渐低,说道她的名字也是小心翼翼,神色间都是甜蜜。“我知道这对福晋不公平,对不起福晋。可是我没有办法,世间只有一个颜颜,我只要一个颜颜,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许久,颜如心轻声答道:“我知道了。”她起身向门口走去,眼角处似有晶莹的泪意,“谢谢你,十三爷。”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在你心中竟然如此重要。
“福晋,”胤祥忽的出声,却又住嘴不言,面带犹豫。颜如心侧身望着他,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好苦,“我之前说过,福晋身子不好,如今还要替我操劳,以你我之情分实在不必如此。”
这事颜如心大概听海棠提起过,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自说自话,“你要赶我走?”
“我,”胤祥言结,眼神闪躲。
女子抱臂于胸前,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云眉微挑,“你不后悔?”
不后悔吗?这世上再没有可以替代她的人了,只有我,唯有我。她那样静静的立在月光里,温柔如水,令人不能拒绝。
☆、小黑屋记事
第二日,胤祥乖乖的吃了饭,喝了药,自觉这一天的行事周到,不会再授人以柄,那女子果然也没有再来,呃,烦他。
暮色将起,禄儿进来点起灯火。见胤祥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爷可觉得今日比昨日如何?”
“好多了。”胤祥将一本书覆在面上,闷闷的答道。
“那奴才跟福晋说说,让她不用来了?”禄儿本来想用肯定句,眼瞅着自家主子绷直了身子,连忙乖觉的换了语气。
“她来做什么?”胤祥口是心非的说道,却情不自禁的瞥向门口,胡乱翻着手中书卷。
禄儿想说,爷您又把书拿倒了。
用过晚膳,颜如心让海棠带薇茵去花园玩一会儿。自己转到厨房,吩咐掌管杂役的刘妈烧一锅热水,待会儿送到落雪轩门口。那刘妈答应着,催动炉火,眼瞅着颜如心扶柳般的身姿远远的去了。便调头跟灶上的张婆子八卦,“你说从前看咱们福晋也算是老实人,如今这行事倒带着几分泼辣。打前儿晚上咱爷一病,我听说整个落雪轩就被封了,除了她贴身的人之外都不得出入。”
“你这老货,又要嚼什么舌根。”张婆子压低声音凑过来,给她搭手,“你忘了上次,那几个侧福晋不过在她门前嚷了几句,就都被爷给打发家去了。”
那回事闹得动静可大,连带着府里裁了不少人,年轻些的都走了。两人因待得时间长,总觉得有几分情面在,况且一家老小都靠着府里有了营生,所以就留了下来。如今合力管着这后厨,左右府里现在就两个正经主子,也不是苛杂之人,寻常倒也清闲。
“说得可不就是这个理!”刘妈跟她凑到一处,咬着耳朵,“外面都说咱们府里的主子好的蜜里调油,爷还为了她将几个侧室都撵了。按说这得是心贴心,肉贴肉的。可我怎么听我家二丫头说,”刘妈家的小女儿叫冬梅,半月前才提到内院去伺候,回来没少跟自家老娘探讨主子间的秘辛,“咱们福晋和爷虽在一个院里,但是一个在正屋,一个在书房,从来不合在一处儿过夜。”她挤眉弄眼地将过夜二字拖长了音,在沉沉暮色中带着无尽暧昧。
张婆子攮了她一把,瞅着她满脸惜色便啐道:“呸!你懂个屁!也许人家就好那一口呢。”她敲了敲旁边的浴桶,意有所指的说:“这叫情调!”
刘妈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指了指锅中翻腾的热水,又指了指木桶,饱经风霜的脸上也忍不住挂满了红霞,连连惊叹,“这,这可太不像样了!”
“福晋非要如此,就太不像样了!”胤祥站在书案后的圈椅旁,一手抓在椅背上,一手不自觉的揽在胸前,嗯,俊颜微红,神色紧张。太不像样了,太不像样了。上次说要喂他,他忍忍也就算了,这次居然要他脱衣服,当他胤祥是什么人?这女子怎能如此下流?胤祥耳根处小小的烧了起来,她怎么还若无其事,怎么还一脸看白痴的样子看他?
“十三爷想哪儿去了?”颜如心凉凉的扫了某人一眼,方才她不过说了句十三爷请把外衣脱了,某人就跟炸毛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愤愤不平,搞得她像意图不轨的强人。嗯,最近倒是常常有这种错觉。但是,拜托。颜如心取过之前带的铜镜递到暗自腹诽的某人面前,“喏,十三爷自己看看。明儿张太医要来复诊,爷若是不想继续喝苦药。不得好好打理一番,拿出些从前的气度来。如何能像现在这般,嗯,邋遢?”女子说道最后憋着笑意,眼神中带着几分嫌弃。
胤祥犹疑的瞧镜中瞥了两眼,呃,是有些憔悴。自打颜颜走了,他对自个儿也没有以前上心了。不过,“那福晋,福晋为何要脱我衣服?”他小声说道,面上红晕不减反增。
颜如心瞧他神色,还挺可爱哎。将一把香木篦子抵在颌下,眼波荡漾,娇唇轻启,“因为我喜欢。”年轻男子的脸更红了,他这个福晋大概是中邪了。
别别扭扭的洗完了头,胤祥乖乖坐在四方凳上,任人摆布。不然怎么办?胤祥觉得很绝望,她长得跟颜颜一样,我也不能打她。骂她,也不太好。她以前不这样呀?就前天出了趟门,说是去进香,你看,我说那些神啊佛的不能乱信,脑子坏掉了吧。胤祥委屈的对着小手指。
颜如心自然不清楚他这些小心思,站在他身后用一把香木篦子给他梳着头发。俯身弯腰间,颈间丝带滑落,露出半面春色,凝脂般的肌肤在铜镜中闪耀着诱人的光芒。胤祥舔了舔唇,咽下口唾液,穿得这么少,还贴的这么近,她不会想勾引我吧?怎么办?“那个,”胤祥决定聊点轻松的话题,他垂着眼帘,半抬不抬的瞄着镜中人倩影,“福晋到底会不会打辫子?”
嗯?颜如心又拢了拢衣衫,这浣云纱的料子好是好,就是太滑,一动就露出大片臂膀。她面色有些羞赧,“不会。”他又不是不知道,那年在乾西五所被她揪掉的头发还少吗?
“嘶,”胤祥倒抽一口冷气,好吧,“福晋手下留情!”再揪下去,他怕不是该出家了。
颜如心瞧他捂着头一脸痛苦的样子也有些怅然,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手艺还是这么差。不过以后她大概可以经常练练,毕竟熟能生巧嘛。她顺其自然的趴在胤祥肩上,把玩着他的头发,充满歉疚的说:“对不起哦。”
胤祥一侧脸女子的樱唇近在咫尺,吐气如兰,令人心动。她,她果然是要勾引我,胤祥心中警铃大作,猛然起身闪到一旁,勃然正色,“福晋请自重。”
啊?颜如心猝不及防失去平衡,一头撞到桌子上,摸着额角起来眼中带泪,“你又发什么疯?”
“我,我,”胤祥起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见女子额前青了一片更是懊恼不已,结结巴巴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早没了方才要人自重的气势。将随身的鲛绡丝帕递过来,低声下气的赔礼,“福晋没事吧?”
呸!要你管,你这个傻白懵!颜如心狠狠剜了他一眼,扬声向门外叫道:“禄儿。”
这一夜胤祥睡得可不怎么踏实,翻来覆去。外间值夜的禄儿跟着也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去迎张太医。
张维正下了马车便问,“十三爷这两日休息的如何?”
禄儿想起昨晚吱呀了一夜的床板,“还好?”
张维正绺了绺胡子,点点头,“那吃药怎样?”
“呃,不错?”禄儿眼前浮现自家主子那视死如归的表情。
哦?张维正并未听出他的犹疑,反而甚为满意,洋洋自得,“精神想必也都恢复了?”
呵呵,禄儿心思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张维正进屋的时候,胤祥眼神一亮,待看清来人后,那抹神采又渐渐淡了下去,“张院判。”张维正对上次被撵的事还心有余悸,这次能撑腰的人好像也不在。胤祥见他左顾右盼,便有些好笑,“张院判在找什么?”一边倒也配合,伸出手来让他请脉。
张维正陪着笑说:“福晋没来么?臣一会儿还有事要禀。”
似乎连胤祥自己也没察觉到心间那一丝丝醋意,语气中弥漫着酸味,“张太医对本阿哥的福晋倒是上心的很。”他收回手,掂了掂袖口,眼神微凉,看得张维正一惊。
“岂敢,岂敢。臣去写方子去了。”张维正连忙转了出来,提笔下药,这十三阿哥似乎肝火旺盛,须得加一味黄连才好。
☆、小黑屋记事
在屋子里又闷了几日,胤祥觉得心间寡淡无味,太医开得药反而是越喝越苦,便冲禄儿发了脾气,“爷已经好了,怎的还要喝这些玩意儿!”
咣当一把将碗拂在地下,乌黑的药汁洒了出来,溅在刚进屋的女子裙角。颜如心蹙了蹙眉,这两日没来,也不过怕沾染了病气,毕竟薇茵还小,总得防范着些。禄儿前儿晚上还去说他精神头恢复的不错,她便放心。如今看来,岂止不错,简直好得很嘛,都开始作威作福了。
禄儿瞧着颜如心来了眼前一亮,恭恭敬敬的请了安。瞥了默不作声的某人一眼,心道你怎么不嚷嚷了,有本事继续作啊,我就知道福晋一来准有法子收拾你。哼,你个傻白懵爷。
傻白懵这词是那晚禄儿去颜如心房里汇报思想工作的时候无意听到的,用来形容现在的胤祥,禄儿觉得甚为贴切。
“十三爷居然这样说小姐?”海棠提着音调,她也纳闷,小姐回府之后话里话外暗示过十三爷好几次了,奈何他就是不开窍,如今还说小姐不自重?
颜如心轻摇着手中的美人儿梳妆团扇,想起那人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嘴角抿起,“他大概以为我在勾引他。”
这是怎么说的,海棠也觉得胤祥现在的状态委实有些懵,之前一直心心念念自家小姐,拒兆佳福晋于门外。如今小姐回来了,却又睁不开眼,还把她当成兆佳福晋。“十三爷也太糊涂了。”海棠小声埋怨道,她顺手给薇茵放下银丝锦织霞云帐,看着她睡得沉了,才转身来到镜台前。接过颜如心手中的绿檀梳给她轻轻理着那一头如云的秀发。
“方才禄儿来说十三爷这两日虽然身子大好了,可是总觉着人恹恹的,进饭也不香。想来也是,毕竟当初他可是亲眼见过小姐,”海棠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神思恍惚。别说十三爷与二小姐情深意重,便是那时消息传回十贝勒府,自己也是哭昏过好几回的。还有大小姐,撇了小阿哥,一心一意要去讨一个说法,茫茫天下,又去跟谁讨去呢?她想起前尘旧事,感怀戚戚,多少也能理解胤祥的心境。
“那时我也以为自己死了。”夜色沉沉,颜如心的声音也在漆黑的夜色中飘忽不定。
康熙说,颜如心,你必须死。她也知道自己再无活着的理由。她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只会给胤祥带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她情愿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换他的一世安好。只是可惜,不能再与他告别。她饮了毒酒,渐渐没了生息,觉得周遭一切都离自己远去。
“后来才知道,”颜如心伏在窗前,遥望着不远处烛光倒映出的人影,幽幽叹道:“天下人,莫不如棋。”
那时康熙站在她面前,按住她取毒酒的手,目光如炬,“小丫头,你还记得我问过你是否有喜欢的人了。现在你怎么回答?”
空寂的房间里似乎只剩下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颜如心抬起头茫然望着康熙,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就如同刚才分别时胤祥说得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浪迹天涯。她忆起临安雨中那个少年倔强的眉眼,不假思索的回道:“奴婢喜欢十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