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之后便看到康熙神色一松,似是早有所料,“果然。”康熙撒开手,背过身去,像是终于了了一桩心事。
颜如心再醒来时,便在那山上云庵里。她虽然服用了秘药,但身受反噬,足足躺了有小半年才能下地走动。期间李德全曾去看望过她一次,彼时大雪纷扬,她站在山上眺望世间茫茫,不明白自己何以还能活下来。
“四十二年自塞外回来后,十三爷便多次向圣上求娶如心姑娘。万岁自然不同意,为着令堂的身份。”李德全顿了顿,瞥了眼身侧厚厚氅衣包裹下的苍白面容。她有一些像敏妃,又有点儿像耿锦瑟,然而紧紧抿起的唇又让她多了丝清冷,谁都不是。“圣上对十三爷寄予厚望,不容许他出半点儿差错。兆佳福晋的出现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圣上本以为十三爷从此可以移情转性,却没想到他执念如此之深。”
一朵雪花轻飘飘的落在她唇角,颜如心舔了舔,胸间满是凉意。“上次在东宫禁苑,十三爷为了给你解围,触怒废太子,引发避暑山庄一事。圣上没有办法只好假装赐死姑娘,静待时机。”李德全走得时候,略有些犹豫,摇了摇头,自语道:“洒家在万岁身边待的日子也不短了,但是万岁的心思有时连洒家也猜不透。”猜不透,当初明明恨透了那个叫耿锦瑟的女子,后来又对和她相像的敏妃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又对锦瑟的女儿百般维护。猜不透,这男女间的情爱,果真是世间妙趣,他想到。
其中的曲曲绕绕颜如心半吐半露,海棠也不便再追问,总归知道了自家小姐是确确实实回来了,并且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十三福晋。
两人又拉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安寝。隔日清晨,小薇茵醒得早,见颜如心还在好睡,便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她。柔软的胎发拂到颜如心的脸上,带着小儿身上特有的奶香,让颜如心一下清醒过来。薇茵长得更像胤祥多一些,浓眉,凤眼,衬在女孩儿胖嘟嘟的小脸上多了几分英气。她见颜如心醒了,便细声细气的唤道:“额娘。”
这几日相处下来,颜如心对这个小女娃也有了深厚的感情。愧疚也好,天性也罢,总之以后她唤一声额娘,她就是要护她一辈子的了。当下也揉了揉她的小脑瓜,嫣然一笑,“我家薇茵起得可真早。”
薇茵便过来扯她的流云绣缎芙蓉肚兜,“阿茵要吃奶。”
颜如心一时大窘,连忙架住她的手。这边海棠一迭声的唤了乳娘进来。原来当初兆佳鏡嬑身子弱,带着薇茵时尚未足月便生产,多少带了些内疚不安。所以薇茵两岁上了还不舍得给她撤乳娘,一直奶着。乳娘将薇茵抱走了,颜如心也起身洗漱,记挂着昨晚禄儿说得那人又是好了,又是吃不下睡不着的,便有心过去看看。
海棠服侍着她换了一身月白绉花绸面裙,罩了湘妃刻丝云纱,一边笑着说:“奴婢看那禄儿倒是比咱爷眼神毒,自打小姐回府,就没少往跟前凑。那天还在花园截着奴婢问小姐的事来着。”
颜如心任由她将如墨的秀发盘起,挽了一个如意髻,用并蒂莲累丝双鸾点翠步摇固定,对着镜子理了理云鬓,慢慢接道:“他?别看面相憨厚,其实心里鬼着呢。”不然何以前言不搭后语的,还不是替他家主子讨情面。颜如心也便借势下台,左右吃过饭无事便溜达到了书房。得,一进门就让人施了个下马威。月白色的裙角沾染了乌黑的药汁,想来清洗又得费一番事。颜如心眉心微蹙,扶着门框语意凉凉,“禄儿说得没错,十三爷看来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我看打今儿起,也没必要整日关在这屋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省得再闷出个好歹来。咱们可担待不了。”她今天没蒙面巾,整张脸沐浴在晨曦下,逆着光,散发着无尽迷人的神采。
夏风拂过,碧色帷幔轻轻扬起间隔了两人视线。男子低头沉默不语,手指慢慢划过画中女子的容颜,眸中光华万千,《观星台与颜颜共赏日出》。
中午在偏厅用膳,薇茵几日没见胤祥了,便黏着他,非要坐在他的腿上。禄儿赶紧上来劝,“小格格知道的,爷的膝盖受过伤,要小心。”
薇茵一向骄纵惯了,若有不依便委屈巴巴的掉眼泪,小脸一皱,霎时惹人怜爱。胤祥一见,也顾不得许多,将她抱起置在膝间,低声哄劝。颜如心怕他才刚病好再有反复,想了想就挨过去说道:“阿茵,到额娘这儿来吧。”顺手接过孩子,揽着她一起对胤祥笑意盈盈,“叫阿玛快吃饭。”全然不复早晨横眉冷对的模样,鬓间双鸾鸟口中吐出累丝金珠,轻轻摇晃,衬着女子玉瓷般的肌肤,美不胜收,让人移不开视线。
薇茵钻进颜如心的怀里也不在吵闹,奶声奶气的学道:“阿玛快吃饭!”觉着好玩儿,便一直说,“快吃饭,快吃饭!”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来了,又往颜如心胸前抓去,“阿茵也要吃饭!”
我天,颜如心猝不及防的被她扯住贴身衣物,露出大片雪白,连忙紧紧握住她罪恶的小胖爪。身后随侍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唯独胤祥两眼炯炯有神。咳咳,非礼勿,不过好像来不及了哈。
☆、玲珑骰子安红豆
因着中午发生的尴尬,晚上的时候颜如心便推脱身体不适,没去前厅用膳。自个儿扒拉了两块糕点,瞅着海棠和薇茵的身影转过了垂花门。自己也闪身出了落雪轩,从府里角门出去,穿过一条幽深的小巷,尽头站着一位体态娴静,衣着朴素的女子。颜如心迎过去,屈了屈膝,“十嫂。”
两人绕出了小巷,在长街上慢慢走着。恰逢集市,路上十分热闹,她们便如寻常老友般看看停停,偶尔对中意的小物评头论足一番,看起来亲密无间。
“如玉她很挂念你。”博尔济吉特堇莲侧过脸来柔柔的说道。她眉目平和,说得似乎也不过是寻常闲话。
“姐姐,”颜如心的许多疑问盘在舌尖,终究又用笑意压了下去。“多谢十嫂。”她福下身盈盈一拜。似乎之前所有萦绕于斯的谜团都得到了解释。譬如太子如何知晓姐姐的事情,又恰好赶在她初初有孕时兴风作浪。譬如十阿哥将姐姐捧在心尖,为何最后她小产之事却不了了之。只是人性莫测,她曾经害过姐姐,如今又肯出手帮她,却不知图的是什么?颜如心起身挽了堇莲的胳膊,偏着头笑道:“十嫂你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在佛看来何如?”
何如,堇莲驻足,面上似有几分怅然若失。当初她也不过是一味追寻心中所想,反而将身边人越推越远。世上又有几个痴心人愿同胤祥一般去等一段求而不得的爱情,大约最后只能爱屋及乌。她笑了笑,眉间浅浅含忧,“人有人意,我有我意。合得人意,恐非我意,合得我意,恐非人意。”
人意我意,恐非天意,合得天意,自然如意。颜如心,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也许还有什么不一样,你刚好幸运遇到的人,是对的。
分别的时候,博尔济吉特堇莲望着不远处热闹的人群,幽幽问道,“弟妹可会怪我?”
弟妹?颜如心唇角轻轻上扬,这个称谓还真是有趣。会还是不会?时至今日,这个问题她已无法回答。就如堇莲所说,她们已经是一样的人了。
回程路过一个卖绣件的小摊,一枚剑坠落入颜如心眼中,松香色的流穗,挂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红豆,镶在晶莹的玉骰中间,大概很配某人那把白霜。她越看越喜欢,偏生出来的时候没带钱。便跟那摊主商量着,再等一会儿她回家去拿银子。天色已晚,摊主是名三四十岁的妇人还记挂着家中营生,就催她快去快回。
颜如心脚步匆匆回了府。暮色已下,光线昏暗便只顾低头仔细看路,加上走得急,刚转过一条曲折的长廊便撞入某人的怀里,唔,真结实。
晚上吃饭的时候不见她胤祥便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薇茵眨巴着大眼睛说,“额娘说她身体不舒服,不吃了。”她凑在胤祥膝头蹭了蹭,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阿茵看都是照顾阿玛太累了,对不?”
谁说女儿是小棉袄来着?这话诚然没错。所以吃完饭后胤祥自然而然的溜达到了落雪轩门口。理由呢,福晋照顾我受累了,我来问,看。什么?她不在?晚饭时海棠不在所以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对话,如今男主子寻上门,女主子却不在,这可如何是好?海棠尴尬的站在檐角下,满脸赔笑,“福晋说要去见一位朋友。”
胤祥半信半疑,他这个福晋最近还挺神秘。薇茵已换了一身鹅黄的短衫短裤,趴在大炕上解一套九连环。听得胤祥的声音,便出得门来,攀着他的手臂轻轻摇动,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希冀,“额娘不回来,阿玛自去寻嘛。”
被她这一鼓动,加上存着那么点小心思,胤祥那两条腿便不由自主的往花园里挪去。得,还没到侧门呢,刚转过条长廊,便被人撞了个满怀。女子似乎有些慌乱,只顾低头看路,结结实实的扑进他的胸膛,带着汗意的柔软馨香霎时攻略了他的身心。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人压在旁边的回字影壁上,四目相对。看到她清泉般的眼眸里映出他的身影,胤祥竟然觉得心跳的格外厉害。
“你做什么?”颜如心揉着方才撞疼的鼻子,借着月色大致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见他如此便有些奇怪,又着急拿钱回去买东西,不欲跟他纠缠,挣脱要走。那人反而靠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贴在她唇边,“福晋几次示好,我又不是柳下惠。”胤祥这样说道,嗓音极低,压抑着拼命滋生的情欲。他将唇印在她的唇角,眸中月华如练,“福晋可有什么想说的?”清沉如许的音色也在暗夜里平添了几缕哀怨。
颜如心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映着眼前人莫测的神情。自己不过出趟门,何以整个人透着一股莫名的醋意?看来得回去好好问问才行。颜如心暗自想到,默默抬起了腿,“你放不放我走?”
这个姿势有没有很熟悉?放放放,有话好说。胤祥连忙松开手,向前一伸,“福晋走好。”看着黑暗中佳人曼妙的身姿远去,胤祥擦了把冷汗。他这个福晋是有些不对劲,寻常见了他都紧张万分,半天憋不出句话来,如今说凶就凶,说抬腿就抬腿,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奇怪,胤祥边往回走边想着,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道身影匆匆而来,还好,这次提了灯笼。颜如心往左走,胤祥也便往左走,颜如心往右,他也往右,结结实实的挡住了她的去路。颜如心很是不耐,这人今晚定要找茬了?她挑着眉看向对面男子。胤祥瞧她面带薄嗔,眼含恼意,也觉得颇为无奈。这种时候的心有灵犀他不要啊。
“让开!”颜如心不耐烦的说。
胤祥乖乖的让到一边,低眉顺眼的跟着,“呃,这么晚了,福晋这是要去哪儿?”回答他的只有大门的吱呀声。他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守卫如今撤的差不多了,看门的是自家以前的长随王风。见他过去,连忙请安,“爷吉祥。您也要出去?”
胤祥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便问道:“福晋经常出门吗?”
“那倒没有。前几天和海棠姑娘一起出去过,今儿大概去前面集市凑热闹了。”俩人站在门口,隔了一条街巷,远处夜色中点点灯火,人头攒动。
自一年前从热河回来后,闭府,沉沦,胤祥再未踏出大门一步。今日冷不丁的瞧见这熙来攘往,似乎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烦人。慢慢移开步子,向人群中走去。
行了数十米,就见颜如心提着竹篾儿纱灯往回赶。这个女子走路就不会抬头吗?万一撞到别人怀里怎么办?又不是人人都像我一般,胤祥暗自腹诽,停下脚步。还好明月初升,照出他颀长的身影,颜如心远远瞧见便住了脚。“十三爷,你怎么出来了?”她略抬起手,看清了他的面容。
“我,呃,今晚月色不错。”胤祥望着天,虽然是下弦月,但是弯月娟娟,与夜空中的繁星交映,万般璀璨,如同他此刻难以言说的心情。
颜如心靠过来,挽住他的胳膊,柔若无骨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你来迎我?”她仰起头看他,眸中全是温柔。胤祥侧过脸去,耳根处却莫名其妙的烧了起来,默默接过她手里的灯笼。
月色诚然不错,颜如心将那枚剑坠呈到男子面前,献宝似的说道:“是不是很配你那把白霜?”
胤祥拈过松香色的丝绦,眼神灼灼,“你方才着急出门就是为了这个?”
“嗯。”颜如心含着笑点了点头,满脸俏皮之色。胤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掌心里的柔荑也似带着滚烫的热度让他不敢再触碰。
☆、玲珑骰子安红豆
这一晚,胤祥又失眠了,辗转反侧,还时不时的找禄儿谈谈心。窗扉洞开,星空朗朗,如同他曾倾慕过的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
“她真是这么说的?”胤祥抚着那枚玲珑垂落的剑坠,想起少女白皙臂弯处滑落的鲜红手串,眉间黯然。
禄儿翻了个身坐了起来,缩在黑暗里言语迟疑,“颜尚,啊不,福,呃,”他一下捂住嘴,差点露了馅儿。思索再三,眼前渐渐浮现出女子皎若明月的脸庞,“她说,”禄儿学着彼时颜如心的温柔神色,“我是喜欢十三爷,也愿意同他结为秦晋之好。”大约是那晚的夜色朦胧,荷香醉人,又或者女子心里压抑了太久的情感需要倾泻,她倚在千鲤池边,望着湖中波光粼粼,终于肯吐露半点心声。末了又无可奈何的长叹,“只是,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
这中间的一番波折便令禄儿也觉得长长久久的失落。如今眼见她回来了,末尾一句自然隐去不提,只拣好听的话说。岂不知这两句话在胤祥听来又别有意义。他原来将那剑坠握在手心,后来渐渐松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也许他这些天,便是相思成疾,才会稀里糊涂做了那些傻事,胤祥想到,终于沉沉睡去。
禄儿见他不再言语,以为他想通了,暗自高兴。本来还想多点两句,看来不用了。伸了个懒腰躺下刚要睡。胤祥忽然惊醒,一下坐起来大叫:“颜颜!颜颜!”
清冷的月光恰好映出他慌乱的神情,胤祥被手中的东西硌到,摊开一看,原来还是那枚晶莹的玉骰。胤祥怔怔端详了半天,忽如被烫着了一般将它扔了出去,松香色的流穗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跃进窗外的茫茫夜色。禄儿便看到胤祥紧接着又慌不迭的下床来到了窗户这儿,两只手死死地扒在嵌丝雕花楠木框上。
“爷?”禄儿小心的叫道,不知又出了何事。
胤祥伏在那儿,语气疲惫又透着些许愉悦,“我终于梦到她了,禄儿。”他这样说,眉间却有一丝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