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园子遍植花草,又引了潺潺溪流,曲院亭台,雕栏水榭,让颜世清有一种置身江南的感觉。他已离家数十载,如今不免伤怀一番。
幽幽弥漫的桂花香仿佛最好的指路使者将他引至湖边水阁。
那女子倚靠在阑干上,如漆的长发自肩头铺下,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肤若凝脂,手若柔荑。听得动静也不抬头,“你回来了。”语气温柔平常。
颜世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自己唐突的很。女子许久不见回答,转过身来,“咦?”
颜世清连忙做了个揖,“颜某莽撞了。不该.......”
“不该怎样?”女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不是满人。”
“是,”颜世清直起身子,面上愈发火热,“颜某祖籍苏州。”
“苏州么,是个好地方。”女子似望向遥远的夜空,目光茫茫,一身素色兰花锦衣裙在夜风中飒飒起舞。
那日之后,颜世清有心打探,方得知那女子竟是靖南王耿精忠的独女锦瑟,只是不知怎的竟和简亲王纠缠到一块去了。那园子也是简亲王特特为她修建的,倒是花费了不少心思。这在一帮亲王大臣们中间已不是什么秘密。
又一晚颜世清送酒醉的康亲王回府,他就曾咬牙切齿道,“妖女!皇兄居然还封她做什么护国郡主,呸!她也配!若不是有老五护着她。。。”
颜世清有些恍惚,他想起那个温婉美好的女子,她不配么?然后他就一不小心摔倒了。
☆、锦瑟年华谁与度
康亲王折了腿,颜世清内疚不已。负荆请罪之外也自请离京任职。
彼时,南方战乱刚刚平息,康熙正需要像颜世清这样果敢又有一定威信的将领,他便回了老家苏州上任。
须知掌一府理事并不那么容易,待一切理出头绪,颜世清也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颜世清并不在意,奈何家中双亲催得急,他年少时离家,并不忍拂他们的意。浑浑噩噩的成了亲,洞房花烛夜那晚,看着满屋刺目的大红色,又想起了那晚一身素色兰花锦的女子在夜风中,翩翩起舞,飘然胜雪。
成亲后第二年有了女儿如玉,不料她额娘生她时难产,大出血死了。颜世清一个人带着孩子虽然辛苦,倒是从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
1684年,圣驾南巡。这是康熙自登基后第一次离京南下,自然非同小可。
颜世清忙得脚不沾地,已有月余没有回家。这日他正在翻看关于清剿三藩余党的公文,府中管家失魂落魄的跑来说,小姐丢了!
颜世清从头凉到脚,如玉现在几乎是他全部的寄托。策马疾驰,远远的看见青石檐角,朱漆门外,立着一着素色兰花锦的身影。颜世清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不光因为她怀里抱的正是失而复得的如玉,还因为她听得马蹄声转身嫣然一笑,“颜将军,别来无恙?”
初时,颜世清不是没有过怀疑,他并不敢拿颜府上上下下三十多口人的性命做赌注。可是那个女子那样温柔美好,仿若真正的贤妻良母,让颜世清慢慢放下了戒心。
他们重逢的第三年,锦瑟有了身孕。颜世清执意要给她名份。锦瑟摩挲着小如玉的头发,思索良久,“好,不过我要先回杭州祭祖,然后我们才能成亲。”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锦瑟带着琴姐出发的第二天,恰好有一份公文要送去杭州府。颜世清鬼使神差的决定亲自跑一趟,快马加鞭的赶过去。
西湖边上,灵隐寺里,那女子一身素色兰花锦衣衫,越发衬的脸色惨白,斑斑鲜血洒在胸前衣襟处,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身子颤栗,声音更是抖的不成样子,“你不用装死,总归这是你欠我的!”颜世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简亲王雅布歪靠在暖炕上,胸前一把匕首,直没刀柄,听得动静抬眼看来,“颜世清。”
颜世清大惊,他们只见过一次面。雅布的脸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你护着她,很好。”他低低的,似说给他们听,又似自语,“快走吧。”他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经这一闹,锦瑟胎气大动,几乎要小产。他们只得在杭州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从四月到五月,正是樱花盛放的季节。岁月静好,一如在苏州的每个日子。
这一晚,锦瑟说想吃醉仙居的蜜汁豆腐干,颜世清满怀欣喜的去买。回来的时候有些晚了,远远的见有人立在樱花树下,眺望他们的窗口。颜世清小心翼翼的靠近,才发现竟是简亲王雅布。
两个男人在夜风中站了很久,都沉默的可怕。待第一朵盛放至极的樱花随风飘落,简亲王转身离去,“是我辜负了她。”背影忧伤寂寞。
颜世清提着豆腐干上楼,往事纷至沓来。离京之初,颜世清曾写信给康亲王问候。康亲王的回复并不及时,偶尔有几封也是通篇的花天酒地。
第二年夏天倒是难得正经的主动给颜世清写了封信,令他印象深刻。说是靖南王耿精忠因为觐见时屡次触怒圣颜,领了凌迟之刑,连带着儿子也喝了毒酒。康亲王在信上八卦兮兮的写道你道给他监斩的人是谁,就是他的好女婿!占了人家的女儿,又杀了人家的爹,本王的五弟真是好手段!
颜世清读到此,只觉得心口绞痛,那个温婉美好的女子,她为何要承受这一切?后来,他们相遇。说是上天的安排也罢,亦或是当初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罢,颜世清想过了,便拼得不要这一生的前程吧,总要护她周全。
后来,锦瑟的身体好些了,他们便回了苏州。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这年初冬,他们有了第二个女儿,如心。
关于过去,谁也不要提起,谁也不要回忆。
这些往事,颜如心猜得中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所以枉费她将自己关在小院里两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门苦思怎么样才能解开与额娘之间的心结。装病?看来是行不通了,自己可怜巴巴的在这儿躺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额娘大发善心过来瞧瞧。要不苦肉计?其时颜如心正一手拿苹果一手拿刀比划着从哪儿下手,有了这念头在看这素日用的水果刀就是又亲切又可恨了。
有点儿走神的光景,小玉推开门嚎了一嗓子,“小姐,你干什么呢?!”颜如心吓得一哆嗦,那刀子立马掉地上去了。颜如心幽怨的看了一眼小玉,心想姐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点儿勇气都让你给嚎掉了。正待河东狮吼一番出出这些天的怨气,看清楚小玉身后站的那人后,眸子陡然亮了起来,“额娘?”颜如心有些难以置信,小玉给了她一个春风满面偶终于解放了的眼神,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二人,颜夫人施施然走向桌旁坐下,提了净色水仙花方壶倒了杯茶,饮了一口,这才看向颜如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脸上是一贯温柔的笑。
颜如心隐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耳根微微发烫,连忙捡起地上的刀子,“不过是要削个苹果吃罢了。额娘想多了呢”
颜夫人接过她为了讨好自己递过来的苹果,只管放在手心细细端详,良久才说道:“这编瞎话的功力倒是不如从前了。”
颜如心面上愈发火热,索性撒娇卖痴,伏到颜夫人膝头,“心儿知错了,求额娘责罚。”颜夫人摩挲着她的头发,幽幽的叹了口气,“你不是已经罚自己闭门思过了”
“那个,那个,那是因为......”颜如心把玩着额娘的烟紫色玉竹锦缎裙角,犹豫着要不要说。“因为十三阿哥么,”颜夫人淡淡的接了话。
“额娘”颜如心筱然抬头,正对上颜夫人洞悉一切的目光,她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看向别处,遥不可及,“我听你阿玛说他到处寻你,甚至还向你阿玛也打探过。”
颜如心的心紧了又紧,最后终于还是伏在颜夫人的膝上,“那又如何?”她这样说,却只觉得胸腔间酸楚弥漫。
☆、人间芳菲
五月人间芳菲尽的时候,颜世清大人终于接驾完毕。这一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瞧着甚好的月色,颜大人冷不丁来了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清凌凌的月辉铺陈在地,映着合家团圆的景象,甚是美满。颜夫人便笑着接道,“夫君近来也有许多感慨。”颜世清瞧着她娇艳如昔的面容,情不自禁的伸过手去握住佳人柔荑,低低说道:“能有夫人相伴,是清之幸。”
颜夫人神色微动,渐渐别开了脸。馥郁的花香慢慢沁了进来,荦荦绕绕,令人迷醉。
“哎呀,这个菜不错,”颜如心挟了筷子新下的芦笋递到颜夫人碗里,着意凑趣,“额娘快尝尝。”又转过头来讨好的给颜世清也盛了碗方琼羹,“阿玛更要多吃,保家卫国。”见两人面色渐渐如常,也便插科打诨说些四五不着六的浑话故意逗他们开心,将这一餐饭用完。
一切都风平浪静,颜如心松了口气,生活似乎回到了了原本的轨迹。在临安发生的事她和额娘默契般的绝口不提,这一世她只想要安心扮演好颜府二小姐的角色。
府里的栀子花开了,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最妙的是香气扑鼻。颜如心是个俗人,就喜欢这浓郁的芬芳,便让小玉折了几枝,供在案头。读书写字的时候每每抬头赏玩,脑海中总不经意的冒出一个人的身影。颜如心有些苦恼,莫非是因为春天到了?
没过几日,京城来了一封书信。颜夫人阅后神色凝重,派人去将颜大人请回了府,两人在素锦阁交谈了许久。颜如心忐忑不安,总以为与自己有关,便提心吊胆去做那听墙角之人。屏气凝神避在门后,结果琴姐一掀帘子出来,当即暴露目标,“二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颜如心灰头耷脸的跟着进了屋,认命等训,候了半天没动静,抬头见额娘双眼红肿,似是哭过,向来稳重的颜大人也愈发沉默,一时更加惶恐,不知自己竟惹下何种祸端让阿玛额娘担忧至此。颜如心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自穿越来,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的很,唯一跟额娘去了趟临安,谁知会遇着微服巡幸的康熙的等人,也怪自己当时脑子秀逗了,偏要往亭子那儿去,偏要给胤祥伞,话说到了西湖是不是都要上演这个桥段?赠伞定情,一见倾心,缘许今生,不离不弃?古往今来写话本子的未见高明多少。颜如心撇撇嘴,思绪跑远了。
“咳,咳”颜大人清咳了两声,手中的茶盏端起又放下,竟有些欲语还休的意思。沉吟半晌,颜世清侧身说道:“还是夫人告诉心儿吧。”便起身出了门。
颜如心回过神来,低着头瞧着地上的石青洋毯不说话,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审判。过了好一会儿,颜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这些话本不应当跟你个女儿家说,”她神情灰败,竟是颜如心从未见过的晦暗,语调也带着些许艰涩,“你姐姐她小产了。”
那时颜如心尚不明白如何姐姐的一次小产能让阿玛额娘严阵以待,及至后来入了京,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知道这其中的许多无奈。
夜深了,琴姐提着灯笼送颜如心回住处,两个人绕着长长的轩廊拐了个弯,晚风徐徐。颜如心抚着碧意横生的绿萝,轻轻笑道:“琴姐,我以前是不是很难相与?”
琴姐停住脚,面上也带了几许笑意,“小姐不过稚气未脱,少年心性,如今年岁大了,自然渐渐就好了。”
“那我之前为何会落水?”颜如心驻足问道,神情严肃。
为何?琴姐细细思索,二小姐人小性骄,无意间听到下人议论两姐妹并非一母同胞,便自心中不快。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其时颜如玉已进京应选,被赐为十阿哥的侧福晋,得夫君倾心相待,于她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颜氏夫妇欢欣之于并未注意自家女儿的郁郁寡欢。又逢那一日二小姐出门与同龄闺秀相聚,言语间有冲突,回府便大吵大闹,夫人气恼之下打了她一个耳光。谁知她竟跳了湖,待众人手忙脚乱捞上来已是奄奄一息,昏迷了半月,醒来之后却于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性格倒比从前温润上许多。琴姐娓娓道来,浑不知自己诉尽的是一个少女的人生。
良久,静寂的空气中,颜如心轻轻的说:“谢谢你,琴姐。”她自向前走去,旧梦已矣,既然自己代替那个少女活了下来,总归会有更值得期许的事情。
这一日,颜如心如常般去颜大人的书房里蹭书看,却看到颜大人一身便服靠在书案后的黄梨木圈椅上,翻着一本《兵营纪事》。颜如心吐了吐舌头,上前行了礼,“阿玛。”
“坐。”颜大人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似乎正在等她。“我听说你们在临安遇到了一些事?”他开门见山的问道,言简意赅。
颜如心踌躇半天,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唔,颜大人见她眉目低垂,神色避让,肯定是有内情了,“前段时日圣上幸驾,几位皇子也都随行。”他斟酌着说,故意顿了顿,去看自家女儿的脸色,见她不沉默不语,复又接道,“我有幸与十三阿哥交谈,他提到曾在西湖畔遇到一位姓颜的少女,问与我可有渊源。”
房间里空落落的,时间似乎静止。许久,颜如心咬着唇说道:“那么阿玛如何回答的呢?”
颜世清靠在椅背上,沉沉笑道,“我能如何回答,自然是说不认识。”父女俩相视一笑,俱都低下了头。
“心儿,”颜世清见她要走,又开口唤道,“有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些。”他翻着手中的书册,心不在焉,瞧着外面灼灼日光叮咛女儿,“你额娘她有她的苦处,你莫要怨她,也莫要怨我。”
最后一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余音未尽,说得颜如心很是酸楚。她想到柳青几番暗示的三藩,狗皇帝,想到那晚额娘见到胤祥玉佩时苍白阴沉的面容,想到亭子里康熙意味深长的后会有期,头痛欲裂,也许从临安之行后,她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颜如心侧过身,盈盈拜了下去,“心儿感激额娘和阿玛还来不及,又何来怨呢?”静待了一会儿,便听椅子上那人深深叹了口气,却再无话。
没过几天,相邻通判贾大人家的小姐约颜如心去城外游玩,颜如心本懒怠动弹,又想起那晚琴姐说得话,还是换了一身素锦罗衫出了门。
路上恰逢集市,到处都是商贩,挤得满满当当,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那马车走走停停,倒是弄得颜如心在里面磕了好几下脑袋。觑着时间尚早,颜如心便让车夫停下,喊着小玉一块儿下了车,四处看看,权当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