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热热闹闹过得极快,李姨娘偷偷地抹着泪,吉时一到,便送走了如姐儿。
等到三朝回门,见着如姐儿梳了妇人头,容光焕发地回了江府,李姨娘这才安了心。
钊哥儿早早便不是她的孩子了,她这一生,也只有一个盼头,就是盼着如姐儿能有个好归宿。
江大夫人秦氏成全了她,她便再也不怨,再也不记挂着十四年未踏入院门一步的江旷了。
府里办了喜事,热闹一番之后,就只剩下冷清。
这多事之秋一过,凌冽的寒冬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摆在宝江阁的牡丹早早便做了防寒,但今年的冷冬似乎更为噬骨,婠姐儿千百个不放心,还是亲自去了宝江阁一趟。
那一株冰壶献玉是她费了最多心思打理的。
天寒地冻,她就是怕土被冻裂了,伤了牡丹的根。
宝江阁建得是南边的风格,拉开木扇门,里头就是一个小天井,小得只搁得下零星几盆牡丹,与雕了花鸟的瓦缸。
从天井抬头往上看去,二层四面设了檀木栏杆,自上往下看,这一方天地之景,便处处显得精妙至极。
婠姐儿披了竹叶青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寒风喧嚣,她带了面纱,披了篷帽,就由执月扶着下了马车。
今日天儿格外地寒,虽雪未至,但婠姐儿隐隐便觉着就是今日了。
莫说宝江阁,今日整条街上都冷清地很。张掌柜见着是江大小姐来了,连忙吩咐下人上热茶,执月将手中的暖手炉递了过去,来人便忙下去给加了火炭。
婠姐儿喝了热茶暖了暖身子,这才听闻张掌柜谄媚地笑道:“这天时儿冻得慌,大小姐可得注意身子。这有甚事吩咐小的办就是,何须您亲自跑一趟。”
“张掌柜无须客气。我娘说我爹今儿早早便来了,怎不见他人?”婠姐儿捧着执月递过来的鎏银百花香暖手炉,倒也不觉得太冷,抬着眸四处张望。
张掌柜说话还冒着白气,“老爷在鉴宝阁与客商谈事,也有一会儿了,您若有急事,小的便替您上去通传一声。”
婠姐儿忙摆了摆头,“无甚要紧的,不须去打搅了。”
说着便起了身,她抱着暖手炉就往小天井去,“我来瞧瞧我那冰壶献玉如何了。”
张掌柜抢在执月先前,帮着婠姐儿拉开了木扇门。
一方地,四面围。这端门一开,风儿就灌了进去,打乱了里头原先缓缓流动的冬日气息。
“无须理我,我不过是来瞧一瞧这花花草草,掌柜且忙罢。”婠姐儿言罢就跨入了小天井,执月转身就将木扇门拉上,没让张掌柜跟进来。
执月跟在婠姐儿身后咕哝两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掌柜也不看看自个儿岁数多大了,还总往小姐跟前凑。”
婠姐儿轻笑出声,走到冰壶献玉前缓缓蹲下,她伸指尖摸了摸覆着牡丹的那层土,劝道:“你家小姐现时可是香饽饽,一出门就有人凑上来,你为这些个人动气,可犯不着。”
所幸泥土还未结冰,虽某些地方现时已开始发硬了。
执月可不似婠姐儿这般想,她可恼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他们也不瞧瞧自个儿是甚个货色,也敢来打小姐主意。”
婠姐儿拨了拨牡丹根下的泥,“刚回府时闲言碎语满天飞,也未曾见你这般毛躁,现时儿是怎的了。你又不是不知我性子,就任他打得甚主意,我自岿然不动。我就不信谁又能奈我何?”
话刚说完,婠姐儿就见点点白飘然而下,落在地上化了水。
“小姐,下雪了!”执月顺着轻轻下落地雪往上看,就见江昕与一男子正在倚栏望着她们,她吃惊地喊了声,“老爷!”
☆、管中窥豹
婠姐儿闻声便往执月处看,循着她的视线拧头去看,可显然江昕不在这个方向。
婠姐儿忙换了另一边,同时也侧了身子抬头去看,见着江昕的一瞬,自也见着了立于他身旁的男子。
“爹?”她诧然出声,半侧着原就不稳,甫一见着凭空多出来了一人,被惊得重心偏移,身子就往后倒。
“小心!”二层走廊栏杆处的两人纷纷出声,可这也阻挡不了婠姐儿往后倾的趋势。
婠姐儿双膝一歪,不受控制地往后转,结实地坐到了斗篷上。这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等她出糗地坐倒在地。
执月才反应过来去扶着她,仅仅抵住不让她再往后仰罢了。
这回脸儿可丢大了!
婠姐儿面上又是惊诧又是尴尬,扶着执月的手匆匆狼狈起身。
一片片薄雪从天而降,落得比方才还要多。
毕竟方才在外人面前这般丢脸,此时婠姐儿也不敢抬头,就从江昕的位置半屈膝行了礼。
“雪有越落越大的趋势,你也别在外头待着了,快些进来。”江昕见着规规矩矩地立在飘着雪絮之下,裹着竹青色斗篷的婠姐儿,忙出声唤了她进来。
婠姐儿抱着暖手炉,回头望了一眼冰壶献玉,便应了一声。
执月拉开木扇门,就听闻婠姐儿吩咐了一句,“让人将摆于天井里的牡丹都给抬进屋里,这雪一落,就该要成一片冰天雪地了。”
执月应了一声是,就见从楼上下来两人,正是江昕与方才倚栏的男子。
男子模样清隽,因此看着倒显得比实际岁数要年轻。他从袖里摸出一个素色囊袋,等下了楼梯,便笑着地递给了执月。
这突如其来地贸贸然之举,让执月与婠姐儿都摸不着头脑。
方才在楼上相谈之时,江昕便见识过这位陆老板的本事,不过短短几句话打动了他,生意几近谈成,现时就差验货这一步罢了。
婠姐儿看了一眼江昕,只见他的眼神正盯着那个素色囊袋不放,爹爹既不帮着解围,光看这囊袋作甚?
这客商举止也未免太唐突了,婠姐儿心下便对眼前之人没了好感。她顺着江昕的目光看去,就瞥见素色囊袋上绣了‘岭南碧陆’四字。
婠姐儿一瞬就恍然大悟,同时也忆起了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碧玺生意。
她牵了牵嘴角,笑意也不落入眼底,也不说收还是不收,“陆老板见缝插针,果然是经商之才。”
这回儿倒是轮到江昕与陆子嚣吃了一惊。
婠姐儿是怎知?江昕看了一眼张掌柜,见张掌柜也是诧然不已。
听了这么一句,似褒实贬的话,陆子嚣这会儿笑得倒是比方才要真诚不少,“承蒙江姑娘抬举,见机行事素来是商人的本性。”
婠姐儿也不知怎地,想来是觉得此人无礼,又恰好被此人看到自己出糗的模样,今日偏生是想拆这个陆子嚣的台。
她耸了耸肩,歪了脖子,往后微微一仰,动作不大,但十分有效。篷帽就顺着婠姐儿的意,从她头上落了下来,露出桃心髻来。
婠姐儿嘴角挂了戏谑的笑意,露出一双狡黠精光的眸子。
陆子嚣被婠姐儿梳得妇人头噎得不知说甚是好,他方才还喊人“姑娘”来着。
陆子嚣看了一眼江昕,只见江昕摸着鼻子眼神往别处瞟,腹诽不已,这老滑头,还管不管了,到一旁憋着笑算甚嘛。
他干笑几声,便换个话头切入,他伸掌点了点执月手里的素色囊袋,“投其所好,江大小姐既是江老板的爱女,这碧玺香珠手串就当是陆某的见面礼了。”
“那便谢过陆老板了。”婠姐儿福了一福,旋即就瞟了一眼江昕。
江昕这才打着哈哈出来圆场,外头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哒哒停下,陆子嚣便领江昕去鉴货了。
执月让下人打来了热水,婠姐儿洗去了手上的泥灰,眼见着一盆盆牡丹被抬了进来,这才点头离去。
两人入了马车,回江府。执月取过马车上的小锦被盖在婠姐儿腿上,这才将不解问出:“小姐是如何知那人姓陆,我记着掌柜只说了老爷同客商在谈,可一句都未曾提到是何人啊。”
婠姐儿从小几上取过绣着‘岭南碧陆’四字的囊袋,在执月跟前晃了晃,“呐,你瞧上头的几个字。”
执月念了出声,又疑惑地看着婠姐儿。
婠姐儿抱紧了鎏银百花香暖手炉,便给执月解释道:“前些日子传得碧玺生意,便是这岭南陆家做得最大。张掌柜也说了是他们在谈生意,以爹爹的身份,能待他这般客气,此人想必应是陆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怎知还真让我猜着了。”
执月听得云里雾里的,她倒没甚七窍玲珑心,也不晓得生意上头的事儿,因而只得赞一句,“小姐果然是老爷的亲闺女。”
可别说,江昕也是这般想的。
他从前倒不知婠姐儿还有这番本事,这观察力真可谓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
江昕原也未想过让婠姐儿接管生意,她好种花草,那便任由她去。但经此一事,才发觉她不如闺阁时胆小怕羞,还颇善观察,就起了意,不愿平白浪费了婠姐儿的本事,留她耗在宅里度日。
遂今年的年末便没得让婠姐儿轻松了,她被江昕扔到铺子里头,随在江昕身旁见识生意场。
等到了年关,这才消停。
爆竹声声,江府众人热热闹闹地熬年守岁,江老太太感慨着府里少了一个姑娘,转头就开始念念叨叨铖哥儿的婚事,把铖哥儿羞得满面通红。
而定国公府这头,也有个人同样羞得满面红霞,但却只有三分真,信不得全。
事儿还是从头至尾说一遍,更让人明白些。
年夜饭是于陈老太太的故葵居用的。原这熬夜守岁,大秦氏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但关越卿作为小辈,倒是不能没大没小地离了去。
大秦氏忧心陈老太太拿曾孙说事儿,她思虑半晌,便也留了下来,以便帮着关越卿说话。
果不其然,大秦氏眼见着陈老太太言语间失落地提了几嘴“冷冷清清”、“无人陪她个老婆子顽。”
陈老太太瞟了一眼关越卿的小腹,原想开声说上几嘴,但触到大秦氏定定地看着她的目光,她便只得闭口不言了。
陈叔瞩与陈家二房的陈季相两人活跃着屋里的气氛。
佟夏清从茶房里端着热茶出来,将众人跟前的茶水都换了一遍。
陈老太太见着了佟夏清,看着她不争气的平坦小腹,皱了皱眉。
念及此,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大秦氏,心里冷哼一声,暗忖道,你不让我提曾孙,那便提孙子罢,都是你自找的不愉快。
“这斟茶递水的活儿还须你做不成,坐下罢,一家人好好聊会儿天。”
佟夏清立在陈老太太身旁,当其时还有大秦氏在场,岂是轮到她一个妾室随意坐下的,她委婉地推却道:“这些天时寒得很,日日歇在屋里,难得在您身边服侍,您便别劝我坐下了。”
陈老太太握住佟夏清的手,“还是你心疼我这老太婆。”说着似有极大感慨一般,长叹了一口气。
佟夏清也摸不准陈老太太的心思,便只得旁敲侧击地嘘寒问暖几声,陈老太太扮作伤感,也不答一句。
坐在一旁的定国公陈自应,也不明陈老太太为何莫名低落,见其久久不肯作声,便出声问了一句:“娘,你这是怎了。”
陈老太太哀叹一句,“人老了,总觉得屋里冷清。”
三番四次地提冷清,就是关越卿也听出不对劲来。
大秦氏嘴角噙着笑,坐着看陈老太太要顽出甚花样来。
“瞧您总说这话,这不还有瞩哥儿,相哥儿陪着您说话么。”定国公忙拽了陈叔瞩,陈季相两人来到陈老太太跟前。
陈自应的二弟,陈自量也搭着腔,“可不是,这两大孙子还陪在您膝前呢。”
陈老太太摆了摆手,“我这都知天命的年纪了,这活蹦乱跳的哥儿岂还有话能与我说得来的。”
正当陈叔瞩想出声安慰时,陈老太太便拽过了佟夏清的手,“要是夏清能给我添个小孙子,陪我顽还差不多。”
哈?这老太婆还真是承前启后,抛出一句句冷清,原是为着催这头来了。
大秦氏翻了个白眼,取了墨段重新沏过的茶来饮。
佟夏清听闻此,脸色就倏地一下变得羞红,低头抿唇,害羞地一声不吭。
定国公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里头还藏了一丝不自然,但并无一人所察。
陈老太太拍了拍佟夏清的手,“莫要害羞,今年便给老大再添给儿子罢,让老太婆也能再含饴弄孙个几年。”
佟夏清也只得三分害羞是真,她低头抿唇,不过为得是为掩自个儿的笑意罢了。
得宠了这些年,她便暗暗喝了这么多年的避子汤。现时终是等到牢牢将定国公绑在身边的这一日,时机成熟,老太太这当着众人面的一句催,也算是水到渠成,是时候了。
☆、怪异药膳
大年初二,陈伯瞬陪着关越卿回门,大秦氏便也懒得去故葵居用膳,吩咐小厨房做了几个合胃口的菜,就窝在正院不出门。
陈老太太与大秦氏一直互相看不上眼,素来是你吃你的,我吃我的,眼不见心不烦。
但今日出奇地怪,陈老太太一反常态,派了身边最得力的莲姑姑来问大秦氏是否去故葵居用膳。
大秦氏见莲姑姑虽亲自来了,本还有些郑重,但瞟见她眸里嘴边皆是挂着敷衍的笑意,就知道不过是依礼例行一问罢了。
既是如此,她也不费这精力去吃这一顿。
大秦氏取了帕子掩到嘴边,轻咳两声,“今个儿起身便觉着身子不爽利,怕是着了寒气,还是不去打搅了。”
莫说这莲姑姑是在陈老太太身边服侍的老人了,这即便是随在莲姑姑身后的二等丫鬟都能看出大秦氏装得拙劣。
但莲姑姑仍是保持着面上的笑,“夫人为着府里日夜操劳,应当多注意身子才是。”
接着便又心疼地说了大秦氏几句,以表安慰,这才磨磨蹭蹭地退下了。
等两人离开之后,岩烧才满腹疑问地上前与大秦氏话道:“正院与故葵居平日里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这莲姑姑是怎地了,来得这般突兀?”
今日也就只有二房的陈盼回门,她早早见过一面,便不用再去应酬了。
屋里也不须留墨段服侍,大秦氏便放了墨段回家,只留岩烧在屋里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