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知自己与婠姐儿不同,没有半分底气,若是肚子不争气,她在温家再难熬也得苦撑下去。
旁的人哪个成亲不是欢欢喜喜的,唯得她一脸愁色,仿似要她入苦海一般。
过了垂花门,再行不久便到了前院书房。
房门前立了钊哥儿身旁服侍的书童,还有眼观鼻、鼻观心的绿萝。
如姐儿见着绿萝之时,心头蓦然掠过一阵不快,又是妤姐儿来了。
她才是江旷的女儿,这四妹妹隔三差五便到前院书房来请教,不知道的,倒以为四妹妹才是大房的人呢。
青双小声地喊了如姐儿一声,“姑娘,莫要失态了。”
青双神色担忧地看了如姐儿一眼,这些日子姑娘情绪不定,就似炮仗一般,一有不顺心便要与姨娘吵起来。这现时可是老爷书房,姑娘倒是不会吵,就怕又阴阳怪气的地说话,惹得二少爷心头不快。
如姐儿抿了抿唇,“我晓得了。”
不一会儿,她便到了书房前,门前的书童向里面通传了一声,“三姑娘到。”
里头静了半晌,久久没有声音传来,如姐儿等得眉头发蹙,面上布了尴尬之色。
步子声是无,却见钊哥儿提着轻轻步子,从里头探了个身子来,冲如姐儿招了招手,示意其进屋。
如姐儿跟着进了屋,心里正疑惑不解,脚抬得低了些,一不小心就撞上了门槛,疼得她叫了出声。
她抬眸去看,就见钊哥儿埋怨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倒没看出有甚心疼的。
妤姐儿搁了笔,忙从书案前赶过来扶她,而自己的爹就如十六年来一般,对她不闻不问,只不冷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三姐姐,快坐下歇会,疼么?”
如姐儿心寒不已,摇了摇头,就由着妤姐儿扶到杌凳边。
如姐儿也不是不识礼之人,她忍着痛先同江旷请了安,等江旷让她坐下,她才得令坐下。
江旷喊了妤姐儿回来,“还差几句,一事起一事毕,你先写完这几字再说。”
妤姐儿点了点头,回了书案前,挽袖提笔,落笔谨慎,个个都摒了呼吸,就看她写字。
如姐儿妒意一瞬就被眼前此景激了起来,不过是写几个字,须得这般夸张么?
方才书童通传,里头一声不吭,就是为着让四妹妹写字不成?
她看着眼前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妤姐儿下笔的两人,心头的郁气难平,明明是寻来她说话的,却偏偏不把她当回事。
钊哥儿是她的胞弟,江旷是她的父亲,可这两人,与她的关系倒还不如妤姐儿。
妤姐儿是以功于学问才得了江旷的赏识,这她自然是知的,她也尝试过随妤姐儿一并向江旷请教,可江旷仍是对她一般,面上的笑容也多是给妤姐儿的。
日子久了,她不再为讨好江旷,赶着上来热脸贴冷屁股,费心请教学问了。
钊哥儿从小便在秦氏膝下长大,早早便记在了秦氏名下,即便她与钊哥儿体内留着同样的李氏血,但钊哥儿也不是李姨娘的孩儿了。
绣鞋之下的脚趾隐隐作痛,但她一声也不敢发,只得咬牙忍隐。
书案那头的妤姐儿呼了一口气,旋即便听闻搁笔的声音。
如姐儿抬头望去,就见江旷摸着胡子,笑吟吟地赞道:“妤姐儿如今就是连馆阁体也写得颇好了,真是孺子可教也。”
钊哥儿也搭嘴,“我瞧四妹妹写得,与我写得倒是相差无几了。”
江旷笑着拍了钊哥儿的脑袋,显得亲热万分,“你还好说,人妤姐儿比你还要小上两岁,簪花小楷,梅花小篆,哪样不比你写得好。就今日的馆阁体,也比你上回交与我看的要好上几分。”
妤姐儿见江旷开口损钊哥儿,便忙给他长面子,“我与二哥哥岂能比,二哥哥一心专注做文章,我闲来无事,不写写字也不知该作何是好了。这也勉强算得上是术业有专攻罢,大伯父莫要嫌二哥哥了。”
如姐儿在这头看三人你来我往,一句句地聊得甚是愉快。
如姐儿蓦地起身,身下的杌凳发出了声响,引得有说有笑的三人侧目。
她牵了嘴角,足下行的不自然地接近,走到书案前,瞟了书案上的字一眼,清浅地道了一句:“好字。”
江旷递了个眼神给钊哥儿,钊哥儿从多宝阁上取过一个长的锦盒来,递到如姐儿跟前。
“爹给你的嫁妆,快接着罢。”钊哥儿解释了一句,就见如姐儿满脸惊讶。
如姐儿有些受宠若惊,伸了双手去接过,回身便同江旷道谢。
江旷抬了抬手,“打开来看看。”
如姐儿也顾不得脚趾的疼了,她万万没想到今日来书房,竟会收到江旷私下给的嫁妆。
这般长的锦盒,里头莫不是装了玉如意不成?她兴致勃勃地打开来看,怎知落了好大一空。
她笑意僵在嘴边,就闻江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一卷画是王公的真迹,价值千金。”
如姐儿心头苦笑,面上却不敢显。
那您还不若直接赠我千金呢,嫁妆公中,她又是庶出,姨娘根本就没有银子可贴补她,一副真迹画卷,还不若真金白银对她来说更有价值。
至少嫁妆也能多一担,她嫁过去温家,面子也足些。
钊哥儿把如姐儿的神色看在眼里,他自小便知这个胞姐的性情。从前二姐姐还在府里时,三姐姐便盯着二姐姐的首饰摆件,强行索要。现时一见是书画,脸色便没了方才的喜悦。
他从小便看不惯如姐儿一副掉进钱眼里的小气样,分明与妤姐儿一般是庶出,但人妤姐儿却腹有诗书气自华,举止落落大方。
钊哥儿怕如姐儿的脸色惹了江旷不快,忙嬉皮笑脸地盖上锦盒,抱了去,“三姐姐,我也有礼要送,你同我来!”
如姐儿装作欢喜地再三同江旷道了谢,便随着钊哥儿出了书房。
两人行得离书房远了,钊哥儿往回看了几眼,见江旷没有跟上,这才将手中的锦盒交与青双。
他伸了手到书童面前,“拿来。”
书童得令,忙从袖中取出一袋沉甸甸来,置于钊哥儿手上。
钊哥儿掂了掂,就塞到如姐儿手中,“里头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一百两的碎银,都给你。我只有这么多了,都是瞒着娘攒下来的。”
如姐儿推脱不肯要,又推回钊哥儿手中,“这是作甚?”
钊哥儿烦了她这幅想要又拒绝的模样,“你就收着罢,爹送你的画有价无市,你可莫要不识货,无银子使了就胡乱低价卖了去。”
这一句不识货,终是把如姐儿一日的怒火给燃了起来。
她抱着一袋银子立在原地,眼眶委屈地泛红,语气忿忿地道:“我个粗人自是不识货,哪比得上四妹妹和你们志趣相投。可你别忘了,我与你才是一母同胞,要你这般埋汰我!”
钊哥儿给了银子还要遭如姐儿阴阳怪气地骂,他岂又受得了,“我怎就埋汰你了?从前要二姐姐的东西便罢了,现时你若还是见人有好的,便两眼放光,不知羞耻地去要,那便是出去丢我们江府的脸。我是与你一母同胞,所以我才劝你不要跟掉进钱眼里似得。”
他的一句不知羞耻,让如姐儿心扉乍寒,比这秋日的清晨还要寒些。
“你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我与姨娘的月例是多少,你又是多少。你有母亲贴补,得当你那高高在上的二少爷,自是不知我们这些不得宠的姨娘庶女的艰辛!”
如姐儿抱紧了钊哥儿给的银子,“我便是掉进钱眼里了又如何?大姐姐有腰缠万贯的爹爹宠爱,二姐姐又偏生疼爱她的祖母,四妹妹也有我们爹爹的赏识,我有甚?我甚都没有?就连一母同胞的弟弟,名义上也算不得是我亲弟弟,更别说对我如寻常姐姐一般相待!我们同是庶出,为何这般不公!”
钊哥儿看着如姐儿眼冒泪花,一时语塞。
身旁服侍的青双与书童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良久,钊哥儿才出声。
“出身如此,怨天尤人又有何用?四妹妹从小埋头苦读,执笔执到手都起了茧子,才有今日被爹爹赏识的一日,人也是庶出,比你还要小上四年,你怎不同她比比!”
如姐儿啜泪苦笑,伸出一只手来,“我十根指头被绣针扎的皆是小孔,可即便再努力,姚师傅也只记得有天赋的二姐姐。
除了做绣活,空余的时间被我用来熬书练字,连着两年,日日如此,可这又如何。人向来是不看你有多努力的,没有天赋,不过是白努力一场罢了。这世间,站得高的人,总是不知在低处之人的苦苦挣扎。”
☆、岿然不动
钊哥儿伸手拨下如姐儿举到他面前卖惨的手,冷声冷语道:“你既知以勤补拙,那便只朝一个方向努力就是,三心两意,朝秦暮楚,岂能成事?贪多嚼而不烂,你既想以针指女红为主,那便绣成品送到爹爹手上,不比你临时抱佛脚,腹中只装了半点墨水,便去丢人现眼,要好?”
如姐儿轻笑两声,似不以为然,“光动动嘴,谁不会说?”她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事情不落在你身上,我再怎么说,岂又是与你说得通的。”
如姐儿抱着一袋银子转身,也不理会钊哥儿,轻声唤了青双,主仆两人便头也不回地离了。
钊哥儿回了书院,一路上慢慢地品着如姐儿最后的一句话,她到底还是说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与他无话可说。
正到书房门前,就听闻妤姐儿贸贸然问了一句,“大伯父分明是慈父,可为何对三姐姐却这般冷淡?”
钊哥儿不知两人先前谈了甚,但既妤姐儿敢这般开口,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他缩到门边,一时间倒不敢入内。
江旷似被妤姐儿所说的话逗笑一般,噗嗤笑了一声,“你啊,还真是敢问。”
妤姐儿恭恭敬敬,语气十分之理所当然,“先生曾说,做学问便是遇到不明的时候,要学会问。那学生以为,做人亦是如此。”
屋里传来哈哈大笑,钊哥儿能想象出自家爹爹抵掌大笑的样子。
“前一句话还喊着大伯父呢,现时又喊先生了。你说你往日一派娴静,皮起来倒跟钊哥儿无两样。”
钊哥儿忽被江旷点名,心里头一虚,呼息立时就滞缓了下来。
他原以为自家爹爹会就此扯开了这个话头,怎知他却一反常态地与妤姐儿聊起了家事。
江旷慈爱地看了妤姐儿一眼,声音柔和地就似当年初为人父一般,双手在胸前比划,“那年如姐儿就这么点大,呼息轻得要凑上去才听得见,怎知一眨眼长大了。”
钊哥儿听着江旷的话,一瞬就理解江旷的异常之举。明日如姐儿便要出嫁,作为父亲,多少也会有些感慨罢。
妤姐儿安静地在一旁倾听,江旷噙了一抹无奈在嘴角,“为人父前,我更是人夫。有些事,是如姐儿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就如钊哥儿是为何出生一般。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岂有不放在心上之理。
人各不同,钊哥儿记在夫人名下,大可名正言顺大方地疼爱。若我也这般待如姐儿,不仅给夫人心里添堵,也会让如姐儿日子不好过的。”
妤姐儿心里发闷,此事说白了就是庶女碍主母的眼,因着卫氏分外公平,她自小便没感受到多大的嫡庶之分。
她见江旷低了头,气场沉沉,便出声劝慰:“您也别多想了。大伯母为三姐姐寻了一门好亲,她定会过得好的。”
钊哥儿也怕江旷失了态,便示意守在门边的绿萝出声。
绿萝机灵的很,接过钊哥儿的眼色便往里头禀告了一声,“二少爷到。”
钊哥儿一入门,江旷忙收了稍显低沉的神色,就似未同妤姐儿说过那些话一般。
翌日,府上处处挂了红喜之色。
如姐儿素来与各府小姐来往多,今日送嫁的也来了不少,看着个个都似与她相交甚密一般。
四个姐姐中,与江妩的关系最为生疏的,便是如姐儿了。往日时时见着,江妩倒是不缠着如姐儿,但想到今日如姐儿就要出嫁离府,她心里就开始翻涌着不舍。
妧姐儿抱着司哥儿也来了,她吩咐人打了一副赤金头面给如姐儿,也算是她与如姐儿这么多年姐妹的一番心意。
自二姑娘嫁入井府之后,姑娘便与二姑娘来往得少了些,怎知今日二姑娘还送来了新打的头面。
青双噙着笑意替如姐儿收下,转身就退了下去。
江妩战战兢兢地抱着司哥儿,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听两人说话。
妤姐儿看得笑了出声,侃了江妩一句,“五妹妹也有怕的时候。”
“四姐姐,你还笑我,你来抱你来抱。” 江妩臂伸得直直,也不敢直接将司哥儿举到妤姐儿跟前,只敢小步地挪着步子。
妤姐儿看了一眼妧姐儿,见妧姐儿冲她笑了笑,便笑吟吟地道:“来便来,我可不怕。”
妤姐儿望着脸蛋儿嘟嘟的井南司,缓缓地伸了双臂。
“四姐姐,你过来接,你伸手过来接。”江妩喜欢白白胖胖的司哥儿,但就这副怕不留神就磕着碰着小孩儿的样子,还能当得上一句视若珍宝。
妤姐儿嘴上说得轻易,一到要让她抱了,她也无从下手。一双灵活的秀手也不知搁哪儿,才好从江妩手中将那吐着泡的司哥儿接过。
婠姐儿在旁边笑得乐不可支,“不就抱个小孩儿,你们俩脸上可真精彩。”
“大姐姐,莫要幸灾乐祸,坐视不救啊。”江妩苦恼地很,她只会手脚僵硬地屈着胳膊抱呀,妧姐儿是怎塞到她臂里的,现时司哥儿就是怎待着的。
婠姐儿笑着走到江妩跟前,一伸手就也跟妤姐儿没两样。
“大姐姐,你也好意思笑我们。”江妩笑得身子发颤,婠姐儿就更不知如何下手了。
婠姐儿挠了挠后脑勺,自信满满地道:“五妹妹,你可别笑了,我可是抱过钧哥儿的。”
她隔空比划了两下,刚想下手,妧姐儿就过来将江妩手中的司哥儿抱过,塞到妤姐儿的怀中。
“瞧你们怂得。”妧姐儿撂下一句话,便钻进了人群簇拥之中,找如姐儿去了。
一鼓作气的婠姐儿,被一口气噎在当场,要是妧姐儿走得慢些,怕是逃不过她的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