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有铭指着孟为大笑道:“你的确是只能靠时运了!”
众学子跟着哄笑。
宋问用戒条敲敲桌子,示意他们都安静下来。
“错错错!都错!”宋问干脆道,“是揣摩!”
“揣摩?”冯文述试探道,“先生,揣摩,不是君子所为吧?”
宋问指着李洵问道:“今年出卷的是谁?”
众学子倒抽一口冷气,底下一阵喧哗。
“先生您的揣摩不会是说这个吧?”孟为惊道,“如此,我还不如让李兄给我写本诗集,投献去了。”
唐毅坐在后排,掩嘴轻咳了一声。真当他是不存在?
宋问拍桌道:“都想些什么呢?”
“学子,要去揣摩命卷官的意思,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命卷。下官,要去揣摩上官的意思,知道他为何要任命自己。官员要揣摩陛下的意思,知道该如何向陛下谏言。陛下,要去揣摩万民的意思,知道他们所求所需。”宋问点道,“揣摩别人,方是认知己身。才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合适做什么。没有人可以遗世独立,丝毫不理会他人言语的。”
宋问道:“不要去认定什么是小人行径,何必分那么清楚的君子小人?行得坦荡,坐得端正,心里多一些戒备,又能怎么样?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远虑是怎么来的?不就是揣摩出来的吗?”
众学子沉默。觉得此言很有道理。
“出卷人嘛,可能是太傅,或御史公,还有可能是六部尚书。不过,李洵今年科考,御史公就不大可能。太傅公务繁忙,也会推脱。刑部尚书就不行了。”宋问点头道,“再就是,王侍郎。也或许,朝廷会找一些大儒来出卷。”
赵恒皱眉道:“先生,这范围也太广了。而且,纵然您猜出了谁出卷子,可这阅卷的,还得是礼部与吏部的人啊,还不仅是一个人。”
宋问点头:“我知道,所以我特意去看了看这几人的文章。特意来提醒大家一句。”
宋问:“答卷的时候,要注意的第一点,文风。”
“这几人之间,各自特点鲜明。包括之后的阅卷官,谁也摸不准对方喜欢的文风为何。或词藻华丽,或沉稳刚健,或言辞犀利,或清新婉约,或平实朴素。”宋问挪了挪屁股,坐正道:“但是,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喜欢平实朴素文风的考官,就很有可能非常不喜欢堆砌词藻,谈之无物的文章。素来沉稳刚健的考官,就不大可能会喜欢冒进冲动的学生。”
历史上也有各种反华丽,反词藻的文风活动。
文人之间的风向是会变的,各时期有各时期流行的趋势,各自也有各自的流派。
可以确定的是,各流派之间,相处的不是那么好。毕竟文人相轻。
大梁新行科举,考卷甚至都没有糊名。有可能看你名字不好,字也不好,心情又不好,就直接写了个“不”。
宋问道:“不在榜贴上,也没有投过行卷的人,请自觉保持中立。何为中立,以李洵的卷子为准。”
宋问:“其次,给大家归结一下今年的重点,也就是所谓的考点。”
宋问掰着手指头随意给他们数了几个:
“从国的角度。治贪腐,安民心,稳粮价,广教育,重考核,强军本。”
“从人的角度。戒奢以俭,虚心纳下,广开言路,正身黜恶,谦冲自牧,慎始慎终。”
“种种种种,诸如此类。该怎么分,怎么用,怎么选,视情况而定。所谓策论策论,凡遇事的对策,大抵都是相同的。言语必须自己组织,但是结构可以统一。”宋问道,“重要的是清晰流畅,简明扼要。”
众学子频频点头,提笔记下。
宋问将现代常见的总分总,五段三式的行文结构,和他们说了一遍。不过根据历年来的文章,做了一个改变。
中间必须时不时来一段现状描述与歌功颂德,言辞间必须要恭敬。
然而这并不算是重点。
“知道为什么国子监生徒,比普通百姓更容易高中进士吗?一来是因为他们背景雄厚,二来是因为他们真得答得好。”宋问道,“他们耳濡目染的就是治国之道,看见卷子,脑海中就是破题之法。所以他们很会考试。”
宋问指指李洵,让他把林唯衍叫醒。这厮不用参加科考,就是来凑个热闹。
然后让林小友把桌上的纸帮忙发下去。
科举的考题,大部分都是修身治国平天下,题目开得很大,但题破开,就不算难。
加上他们开科不久,不懂得变化出题形式。被宋问一摸一个准,基本没能逃过现代考生的精明套路。
宋问将可以写的点,可以提的对策,简要列出了一半。再加上古文疏注,前人应题的方式,就变得很多。
她其实写得不是很详尽,中间略去了许多。毕竟也没那么多时间准备。
纵然如此,学子看见,还是惊为天人。
这才是简明扼要,清晰流畅吧?
平日里看书,总觉得学得冗杂,用起来才不顺心不顺手,往往许多时间才能回忆起来。
这样规整之后,还用看什么书?照着上面的点,一条条分门别类的答,不是更快吗?
他们不知道,这可是经历的数千年前人总结归纳改进的要点分析。真正的凝古辞,学精敏。
众人拿着纸张,互相间热议讨论。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先生真乃神人也!
难怪平日里都不怎么教授经义,这样看来,的确只是浪费时间。单这一课,就够他们多念好几年书了。
宋问拍着自己的伤手道:“另外,感谢三殿下的友情相助。”
里面有许多是奏章常用的内容,她其实并不熟悉。对于朝堂上的事情,最多也就是耳闻加推测。唐毅就不一样了。
于是唐毅帮她抄了一半,又帮她修改补充了不少地方,才出现这样一份东西。
众生两眼放光的望向唐毅。唐毅被他们热情的目光一盯,有些尴尬的点点头。
宋问道:“总之,卷子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但是一定要往好的答。哪些点能套,你们就往里面套,这就是所谓的套路。但是以免引起误会,资料切不可外传。”
宋问唏嘘:“其余的自己补充,先生也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还想送到哪里?这已经是成功的门口了吧?
宋问站起来,走下讲台,甩了一下头发,握拳道:“是时候该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升学率了,一声先生,可不是白叫的。先生能不能名扬天下,就靠你们了学子们!”
第138章 常科开考
宋问给他们讲完这一课, 众学子亢奋的无法平静。
左右逢人就笑, 笑得人一身鸡皮疙瘩。被问一句立马转身就走。全跟疯了一样。
在临近科考的这段时间里,宋问又带他们进一步的认识了, 什么叫应试教育。
这应该要发展成为一门专业的学科。
先督促着他们, 将剩下的分类自己补齐。写出一套完整的说辞, 里面要有典故,隐喻。文风不要太华丽但是可以霸气。写完后自己背下来。
然后变换着题目,让他们套进题型里。
众生第一次知道,考试竟然还有这等窍门。
原本觉得最难的策论, 现在信手拈来。
毕竟科举的选题范围不广,考试科目不多。有所准备,见效甚快。
平日不喜欢念书的, 也来了兴致。连孟为都捧着册子放不下手。林唯衍这位监督书院里向学之意欣欣向荣。
对待新事物, 总是比较有兴趣的。
开始的这段时间, 他们想应证这套提纲,念书也不觉得枯燥。这时间里学习, 恰好是最有用的。
书院里教策论的先生浑身激灵, 跑过来问她:“宋先生,您和他们说了什么?这群学生仿佛开窍了一样。答题,条理有秩,旁征博引, 叫人拍手叫绝!连丁有铭原先那一手不知所名的臭文章,现在都漂亮了不少!”
宋问笑道:“你也说了,他们是开窍了。”
先生:“那其他院的学生……”
“明年再说。”宋问道, “试点嘛,要一批一批来,否则就没有效果了。”
玩的就是出其不意。要是提前泄漏出去,朝廷临时做出应对可怎么办?
进士科乙班的科考准备进行得如火如荼。
其实往年并没有这么夸张,因为多数学子要先在州试上挣扎个好几年。
今年学子有些特殊。李洵带了冯文述等不少高官子弟入学,全都集在乙班,是以参考的人数较往年增长了不少。
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说得是不错的。能在这个年纪靠考上进士入仕的,堪称是天才。
今年科考的日子比往年要晚上许多,大约真是因为朝廷近日动荡过多,来不及准备。一直拖到了二月底。
倒是多给了他们时间准备。
到了科考当日。
众生在书院集合,然后由宋问带着,前往尚书省礼部南院贡院应考。
一群人穿着云深的衣服,浩浩荡荡的排在门口。
其余赶考学子都是零散过来的,正坐在门口捧着书册温习。
云深的学子有秩序的站在原地,念念有词。
人家拿的是厚厚的一册经文注疏,云深掏出来的都是手掌心大的提纲罗列。叫人频频侧目。
有不少国子监的生徒,坐着马车过来。见他们声势如此浩大,嚣张些的,就对他们嗤笑道:“怎么,你们云深书院不会当这是县考吧?这儿,可是进士科。”
宋问笑道:“是啊,明明贡院前,怎么也有跳梁小丑在哗众取宠呢?”
那生徒被她噎了一口,朝她抬起下巴。
云深学子放下手,上前一步,跟着抬起下巴,示意自己人多势众。
贡院门口有人出来敲锣,扯着嗓子喊考生进场。
宋问敲着扇子,给众人说最后的几句话:“今年的科考,或许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次。想到自己正在创造历史,心底是不是,涌起一股豪情?”
孟为深吸一口气,笑道:“有些紧张。”
“紧张证明有所期许。记住这样的感觉,尽管向前吧。你们将走出你们自己的道路。”宋问指向前面道,“走进这道院门,你们就可以出师了。先生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也到此为止。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满分结业。”
宋问道:“去吧,先生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众学子朝她伸出手臂,朝她恭敬的一拜。
他们将东西放在门口,交由宋问看管。
一个个人头耸动,排队等着入场。
宋问踱步到对面的老树,盘腿坐下。
回忆她初来京城,也不过是数月之前。被她骂过,训过,故意刁难过,也走到现在了。有种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错觉。
林唯衍扭头问:“你说,我要不要也参加一个武举?”
宋问:“干啥?”
林唯衍摸了摸棍子:“也想考试。”
“……”宋问拍肩,“别这样。他们听见会哭的。”
科考第二日下了点雨,宋问带着云深的众先生,打伞站在门外等候。
将学生接了出来,到不远处的铺子里躲雨。那边的掌柜好心,特意给他们多支了个蓬。
宋问让人运了热汤来,众人捧着个碗,互相间热烈讨论。宋问在学生间走了两圈,听了大半。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也没开口评判。
天色黑尽之前,再送他们回去。
第三日,进士科科目全部结束。学生鱼贯而出,贡院门口挤满了人。
学生家中也都来了人,或派了马车过来。
宋问等他们一个个出来,再一个个传话:“有需要叫三殿下评判卷子的,将试题以及自己的答案,都默写下来。明日早上,带到书院。”
众生纷纷点头。
翌日,乙班学子全员到齐。带着自己的卷子坐在位置上。
宋问请唐毅到上座。
唐毅掩嘴咳了一声,一手夹着笔,表情严肃的走上前台。
唐毅自己没有参加过科举,也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于他看来,科举还是过重于形式。
有官宦背景的学子,在科考之前,或许就已经定下了榜名。而普通平民,除非文采极为出众,或是运气上佳,否则很难考上。
这次看他们考试,自己却说不出的紧张。早早来了书院,在学堂里等侯。
卷子被呈到唐毅面前,众生屏息凝神,等候他的结果。
唐毅批改的很认真,神情几乎没有一刻松动。
唐毅终于抬起头,放下笔,将一沓试卷整了整,拿给宋问。
宋问随手翻了一下,抬起头阴笑道:“又到了发卷子的时候了。”
一个个点名,然后分发下去。
多数卷子上,都写了一个“通”字。少有几张,唐毅不大确信,便没有写。但至少没有一张卷子得了“不”。
唐毅解释说:“若单论答卷内容,其实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照往年进士的卷子来看,这几份都拿通也不为过。但是,吏部决不可能给云深这样的结果,朝廷也很难办,所以我就从上择优了。”
应试教育下的结果,不说多拔尖,但稳健是肯定的。
不过,就算是应试,也有无法掩盖的才华和新颖的论点。毕竟宋问提供的,仅仅只是一个基础的框架。
唐毅顿了顿,委婉道:“有些卷子……字有点飘。”
宋问一喝:“孟为说得就是你!”
孟为浑身一抖,将自己的卷子翻过来,骄傲道:“先生,我是通!”
唐毅:“通是通,若是看过你的卷子,会给你通。若是没看过,就很难说了。”
宋问咋舌摇头,但并不觉得多可惜。
她觉得做官也有合适与不合适的区别,孟为的个性,就不大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