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的水井是在后院,衣服洗完顺便晾晒在后院扯的绳子上,倒也方便。
蜀葵答应了一声,自去收集了爹爹、孙二娘和秀林昨晚换下的脏衣服,拿到后院洗涮去了。
孙二娘因为知道自己肌肤微黑,因此并不敷粉,而是涂抹了一层桃花香膏,细细描了眉画了眼,又蘸了桂花油把头发梳得流光水滑,梳了一个虚笼笼的发髻,起身换了件崭新的紫绸窄袖衣和白挑线裙子,又去后院交代了正在洗衣服的蜀葵两句,这才起身离开了。
看着孙二娘高挑的身影摇摇摆摆越走越远,蜀葵心中有些疑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孙二娘今日似乎打扮得格外的妖媚。
她想了又想,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蜀葵知道孙二娘先前是金府的丫鬟,后来因为年纪大了,就由金大官人做主嫁给了她爹白振祥,难道……
她起身去拧漂洗过衣服,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蜀葵虽然年纪小,却是在这市井之中长大,男女之间的那些韵事,听邻居大娘大婶们说多了,她心里也有了些直觉。
孙二娘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脸红红的,眼睛水汪汪的。
蜀葵给她开门,一打开大门,扑鼻就闻到了一股酒气。
见过来开门的蜀葵若有所思看着自己,孙二娘一边进来,一边抚着自己热热的脸解释道:“大官人府上太太和各位姨娘请了两个唱的在家吃酒,见我去了,赏了我几杯酒喝,又留我在那里帮着招呼……”
她一边圆着谎,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个白蜀葵,才十二岁,小小年纪,心机却重,看她那双眼睛,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似的,还是早点把她给卖了得了,也省得被她看出了什么!
蜀葵见孙二娘身子似乎有些软绵绵的,便接过孙二娘手中的包袱,扶着她进了堂屋,并趁机凑近孙二娘闻了闻——蜀葵闻到了一股极为复杂的味道,夹杂着百合香、酒香和一种极为奇怪的味道。
她扶着孙二娘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起身又端了一盏茶奉给了孙二娘:“娘,喝杯茶润润口吧!”
递茶的时候,蜀葵又闻了闻,确定孙二娘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百合香,心道:百合香挺贵的,孙二娘怎么买得起?
孙二娘今日饮了酒,又在金府外书房的山子洞内睡了半日,正有些口干,便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茶水温度不冷不热的,很是适口。
孙二娘瞟了立在一边的蜀葵一眼,心道:这丫头倒是机灵得很,将来去了蔡太尉府,按她的资质,早晚能爬上去,得好好笼络她,让她为秀林尽心尽力……
一念及此,孙二娘当即笑道:“蜀葵,金家大娘赏了我几块绸缎衣料,都在包袱里,其中有块白绫,约莫够给你做一件窄袖衣,你拿去做件白绫窄袖衣;还有块罕见些的软银罗,我估计够给你做条裙子,你拿去做一条软银轻罗百合裙!”
蜀葵笑着说了句“谢谢娘”,故意顺手拿起孙二娘带回来的包袱,悄悄掂了掂,发现沉甸甸的,便试探着道:“娘,我现在就把那块白绫和那块软银罗拿出来开始裁剪?”这包袱这么重,怕是不只是几块布那么简单!
孙二娘闻言吓了一跳,慌忙道:“先等等!”
她伸手把包袱给夺了过去,抱在怀里,垂下眼帘,心中有些懊恼:白蜀葵这个小丫头,真是人小鬼大,太讨厌了!
她伸手抿了抿鬓边散下来的一缕长发,掩饰道:“等我整理好再给你!”
蜀葵心中疑惑,脸上却是不显,抿嘴一笑:“好的!”
她看了孙二娘怀里的包袱一眼,笑着转移话题:“娘,我去做晚饭,您想吃什么?”
孙二娘见事情掩饰过去了,悄悄松了一口气,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走路太多,有些累,待会儿先回房歇一会儿!”
见蜀葵出去了,孙二娘身子软软地松弛下来,缓缓窝进了椅子上,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默默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拎起那个包袱进了里屋。
蜀葵心中疑惑,却也不说什么,一边做着晚饭,一边在心里思索着。
她做什么事都讲究有条有理妥妥帖帖,待炒菜锅里的韭菜鸡蛋菜盒烙好,右边铁锅里的鸡蛋面汤也正好滚了,雾腾腾的热气中金黄的鸡蛋穗都浮了上来,小小的灶屋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待晚饭做好,蜀葵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孙二娘这趟去金大官人府上,一定没那么简单;孙二娘带回的包袱里也一定有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蜀葵打算这几日好好观察孙二娘,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她刚把晚饭做好没多久,白振祥就带着白秀林回来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用罢晚饭,待收拾厨房的蜀葵用托盘端着四碗莲藕茶送过来,白振祥这才开口道:“金大官人命我跟着孙四去湖州贩丝,明日一早就走!”
蜀葵闻言一惊,眼巴巴看着父亲:“爹爹——”从中牟到湖州,这一去可是千里之遥啊!再说了,家里的事也是一团乱麻,万一钱婆子和后娘勾结起来非要卖她……
孙二娘却一脸喜色道:“相公,这可是人人争抢的肥差啊!我今日去大官人府上给太太请安,听太太跟前的丫头玉秀说了,好几房家人伙计在抢这个差事,还是大官人看你勤谨实在,这才把这差事给你的!”
白振祥虽然舍不得儿女,可是这既是家主金大官人的交代,又的确是挣钱的肥差,因此也别无他话。
蜀葵心中空落落的,有好多话想要和爹爹说,可是孙二娘与白振祥寸步不离,到底没给她和爹爹说话的机会。
到得最后,她只说了一句“爹爹,保重身体,早日回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白振祥就起身预备出发。
白振祥在院子里洗脸。
蜀葵见后娘进屋照顾秀林了,这才焦急地低声道:“爹爹,我怕您一走,娘就把我给卖了……”
白振祥一边擦脸,一边笃定道:“蜀葵,你放心!我昨夜和你娘说了,她若是胆敢卖你,我就休了她!”
蜀葵:“……”爹爹,你以为孙二娘真的怕您休了她么?
见女儿直直看着自己,白振祥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话,伸手抚了抚蜀葵的脑袋,决心再说些话宽慰女儿:“蜀葵,放心,有爹爹护着你呢,爹爹昨日已经和你傅伯说了,等爹爹从湖州回来,就给你和傅英订婚!”
蜀葵:“……”爹爹,我的重点不是这个啊!
看着女儿呆呆看着自己,白振祥心里美滋滋的,把手巾搭在了一边的洗脸架上:“等爹爹这趟回来,赚到了银子,正好给你预备嫁妆!”
蜀葵心底有些凄凉,又有些悲哀,还有些酸涩,她突然扑进爹爹怀里,把脸紧紧贴着爹爹胸前,半晌没有说话。
见一向人小鬼大的女儿突然做这种小儿女动作,白振祥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伤感,轻轻着蜀葵的脑袋,安慰她道:“放心,我的乖女儿……”
匆匆用罢早饭,一家人去码头送白振祥。
白振祥随着金家的大船出发了。
孙二娘带着蜀葵和秀林立在运河码头上,眼睁睁看着大船扬帆起航,渐渐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
送罢白振祥,孙二娘把秀林送到了学堂,这才带着蜀葵回了家里。
用罢午饭,蜀葵刚要去厨房洗碗刷锅,孙二娘却笑盈盈吩咐道:“蜀葵,我想吃城西十字街黄家老店的杏片和梅子姜,你去各买二两。回来时再顺路把秀林从学堂接回来。”
蜀葵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微笑着接过孙二娘递过来的铜钱,一边往自己的旧荷包里装,一边思索着:杏片梅子姜这样寻常的吃食,哪里没有卖的?何必要我特特从东到西穿过整个中牟县城去黄家老店买?难道孙二娘是想把我支出去?
想到这里,蜀葵心里有了个主意。
她和孙二娘说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第五章
孙二娘见蜀葵出了大门,心头一松,关上大门,把大门合严闩好,这才回房梳洗打扮去了。
今日阳光甚好,风也停了,天气一下子变得暖洋洋的,空气中氤氲着早开的杏花桃花的芬芳。
蜀葵边走边玩,往巷口方向走了一截儿之后,见四周无人,忙转身溜着墙往家的方向跑去。
她家西隔壁的李家正好半开着门,蜀葵往里面看了看,见李家的女儿玉芝正坐在堂屋廊下的长凳子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专心做绣活,忙进了李家,又顺手关上了大门。
李玉芝听到声音一抬头,见是蜀葵,不由一愣,接着便笑了:“蜀葵,你来了!”
蜀葵一溜烟跑了过去,低声笑道:“玉芝,声音小一些!”
她亲热地搂住玉芝,用屁股把玉芝往右边挤了挤,也在长凳子上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道:“我娘让我去买东西,我和你玩一会儿再去。别让我娘知道,我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揍我的!”
玉芝知道蜀葵家里那个娘不是亲娘,当即低声笑道:“放心吧!”
又道:“今小舅舅成亲,我爹我娘到乡下外婆家吃喜酒去了,怕是到傍晚才回来。我家里今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看门,你随便在我家玩!”
和李玉芝闲聊的时候,蜀葵始终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没过多久,她便听到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随着“驭”的一声,马似乎在她家大门外停了下来,接着便传来了敲门声,然后便是孙二娘的应门声。
蜀葵忙低声对玉芝道:“玉芝,我家好像来客人了,我去你家东厢房二楼的后窗看看是谁!”
玉芝好奇心不强,自顾自做着绣活,含笑道:“我家楼上的厢房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吧!”
蜀葵得了玉芝的允许,当即冲上楼梯,跑进了李家的东厢房。
李家东厢房空荡荡的,只放着几件笨重家具,打扫得倒是干干净净。
蜀葵深吸一口气,走到后窗边,轻轻拔出插销,把后窗推开了一道缝,往自家天井内看去。
玉芝家就在蜀葵家的西隔壁,房子结构和蜀葵家一模一样,一进大门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正对着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边是厢房,正房和厢房都是上下两层木制楼房。从玉芝家上得楼去,正好能从玉芝家东厢房的后窗看见蜀葵家天井内的情形。
蜀葵刚过去,便看到孙二娘正立在天井内,似乎正在与门楼下立着的人说话,她重洗梳了头,齐整的发髻上插戴了一支崭新的赤金莲花簪,身上穿了件崭新的白绫扣身小袄,系了一条崭新的石榴红百褶裙,正笑得花枝乱颤,一步步慢慢往后退,手里还牵着一个高大的锦衣男子。
那男子一身宝蓝锦袍,身材魁梧面容英俊,正是中牟首富金大官人!
蜀葵常去金家,自然认出了金大官人,她心里一惊,藏在衣袖内的双手紧紧攥住,一双妙目一瞬不瞬,眼睁睁看着孙二娘和金大官人搂抱着亲成一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每次孙二娘去金家,都要大半日才能回家;怪不得昨日下午孙二娘才从金家回来,晚上爹爹就说金大官人命他去湖州贩丝;怪不得方才孙二娘让她穿过整个中牟城去买黄家老店的杏片和梅子姜,原来是想把她支开……
蜀葵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金大官人一把抱起孙二娘,抬脚踢开堂屋门,笑着进了堂屋。
她静静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