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德望着她,然后挥手让老太医出去了。他走到床边蹲下来,看着她,“你要说什么?”
何玉玉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半响,她才轻轻地说道:“如果玉玉死了,皇上可不可以把玉玉葬在锡州城外的螺狮山上?”
谢元德心头一震,“为什么?”
“我喜欢那里。”何玉玉的记忆回到了十五岁那年,那个淫雨霏霏的日子。在那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然后留下了一生唯一的遗憾。
谢元德闭了闭眼,“玉玉,朕不能同意。”
何玉玉急了,“为什么?”
“你是朕的皇后,你若是死了,自然是要入皇陵的。”他的胸中激荡着各种情绪,可此时却不能表现出来。
“可是、可是……你怎么这么霸道!”何玉玉又气又急,恨不得马上起身跟他理论。
谢元德忽然睁开眼,俯下身子又亲了亲她,“朕就是这么霸道,所以你必须好好活着。”说完,他便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皇上!”何玉玉急得大喊了一声。
“娘娘,臣要拔箭了。”老太医进来,再次把白布递给她,她愤愤不平地咬住。
老太医用剪刀剪开箭周围的衣裳,然后观察了一下箭的深度等等,让助手将止血粉准备好,等他一拔箭,马上撒止血粉。
“娘娘,螺狮山是那里呀?”老太医忽然问她。
何玉玉刚想回他,背后忽然传来剧痛,她张了张嘴,却闭亢了双眼,昏了过去。
当何玉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了。她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屋里的光线很暗,只能看到有人伏在她的床边。
“水。”何玉玉喊了一声,那人没动,她费力地抬起手,去拍拍那人的脸。
那人忽然惊醒,抬起头来,欢喜道:“玉玉,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何玉玉一呆。这个声音……久远的记忆翻涌上来,她激动地伸出手,摸上了他的脸,熟悉的眉骨、鼻梁、胡子、嘴唇,还有耳朵……熟悉的手感、熟悉的声音,何玉玉怀疑自己是在作梦。
“你、你是谁?”何玉玉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她绝不会忘记这声音。
那人捷住她的手,用长满了胡渣的下巴亲了亲她的手心,用几乎哽咽的声音低声说道:“我、我只是个……失意人而已。”
何玉玉看了他很久,为什么眼前的人是谢元德,可他的声音却是属于多年前,她曾经遇到过,一直想要忘记,却从未忘记过的那人的?愣了好久,她的眼泪突然刷地流了下来,“原来是你。”
谢元德望着她,“是我,就是我。”
六年前,何玉玉十五岁,父亲还不是尚书,仍在锡州任知州。她母亲的眼疾发作,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都没有起色。她翻遍各种医书、药典,终于发现了一个睛石的古老传说。
据说晴石对医治眼疾有奇效,于是她便经常跑出去,漫山遍野地寻找怀有睛石的神兽。她找了好多地方都一无所获,最后听说螺狮山上有睛兽出没,她便在那螺狮山上待了许久。只可惜,她还是没能找到睛兽。
直到有一天,母亲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何玉玉难过至极,又跑到了螺狮山上大哭一场。
后来天快黑了,她在下山的时候突发奇想,便用帕子将眼睛遮住,想试试眼睛看不见是什么感觉,想试试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她能不能摸回家。
何玉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慢慢地往山下走,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后来有一个人来要扶她下山,她问他是谁,他说他是一个失意人。哎,她也是个失意人呢。
于是两个失意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她坚持辰蒙着眼睛,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那人便也耐心地陪着她,后来两人走累了,便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来歇息。
天终于彻底地黑了。那个人取了上山泉水来,分与她饮下,天取出干粮和她分享,两个人完全抛弃了自己原本的身分和烦恼,尽情地享受着短暂的轻松和宁静。
两人聊了一整夜,那时只有十五岁的何玉玉也知怎么的,就有些心惊胆颤了起来。她似乎一夜之间便情窦初开了?可是……
分手的时候,那个人问她的名字,并送给她一幅六觉道士的九松图,还说他一定会来接她的,这幅画就是凭证。
何玉玉忐忑不安,狂他的强烈要求下,她报了个假名字和假住址。因为当时她有未婚夫,她不能跟他走。在那一刻,何玉玉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其实当年,她跟他分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意识到,她应该是在错误的时间里,相识了她要牵挂一世的人。所以她执拗地不肯取下蒙眼的帕子,说到底,是因为她不敢。
还不知那人生得什么样呢,她便已倾心。若她拆下了蒙眼的帕子了到他,而他又真如她所想的那样,是个风度翩翩的温润君子,那她又该当如何?她家中有重病未愈的母亲,以及当时,她是有未婚夫,而且母亲心心念念的,就是想亲眼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啊。
后来,母亲还是不幸去世……此后的日日夜夜,何玉玉不是沉沦在丧母之痛中,就是被浸在这失去知己的惆怅中不可自拔。若不是怕老父担忧,她只得整日里扮出一副欢喜的模样。可若是依她了自己的心,她简直就想干脆削发出家算了。
再后来,何玉玉年岁渐长,心里却又隐隐揣着“万还能与他相见”这样的心思,所以当媒人们、亲友们好心地为她说人家,她一个也看不上,最后终于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可为着父亲的期盼,即便何玉玉对这世间的男子就已经没了任何心思,但为了能让父亲安心,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去参加那些所谓的相亲。
杞亲得越多,何玉玉就越失望。她不只一次地想,若是当年没有遇到他,不管她嫁谁,都有可能与夫君恩爱、缠绵。
可是……何玉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缓缓地就淌下了,“是你、是你……”她突然呜呜哭了起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一直都伴在她左右。
谢元德缓缓地道:“我找了她很久,在螺狮山也待了很久,但是一直都没等到你。后来我先娶了先皇后,又在众多闺秀中见到了肖氏,我以为是你……她说她不记得当年的事,也不记得当年的画去了哪里,但是她记得喜欢我的感觉,我一直以为她是你。一直到中秋宫宴,你来找晋王,我才知道,自己一直认错了人。”
何玉玉泪眼迷濛地道:“你怎么认出我来,成亲之前,我也只进了一次宫。”
谢元德微笑道:“我一见到你,就确定你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他见到她之后,马上让人去查了她的身分,然后找何尚书确认了画的存在。在确认了何玉玉的身分之后,他匆匆忙忙就求了太后赐婚,他不想再次失去她。
“那你为什么不在成亲之时候告诉我这些?”她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谢元德叹气,“我以为你认出我来了。”
何玉玉道:“我一直蒙着眼睛,怎么认得出来?”
两个人絮絮叨叨聊了很久,何玉玉才想起来,她要喝水。
谢元德给她倒了水来,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喂她喝水。他的怀抱很坚实很温暖,何玉玉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稳的感觉。
* * *
夜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谢元德背着手仰望夜空。今晚天空很黑,只有寥寥数颗星子在夜幕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吴芳君……谢元德磨了磨牙,握紧了拳头。
帐篷里,何玉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她又被吴芳君持箭追杀,侍卫们为了保护她,死在她的身前,腥热的血喷了她一脸,她尖叫着醒了过来,心跳得很快,像要跳出胸腔一般。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
“你怎么了?”谢元德俯身看着她,右手大姆指帮她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何玉玉看清楚是他,眼眶一红,哭了起来,“我害怕。”
谢元德将她抱到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别怕,有我在呢。”
他的怀抱很温暖,何玉玉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但是她只要一闭眼,就会再次看到那让人肝胆俱裂的场面,鼻子里的血腥味永远散不去。
“皇上,为主吴芳君她、她……为什么要杀我?”何玉玉低声啜泣,她抱着谢元德的腰,无助而可怜。
“这事我会处理。”他低声说道。
谢元德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让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音强壮而富有节奏,还有着安定人心的坚决,何玉玉哭着在他怀里蹭了蹭,沉沉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也不知怎么的,伤口有些疼,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她的手立刻被人握住了。
“玉玉哪里不舒适?来人,快传太医……”谢元德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玉玉皱着眉,“皇上,不、不要太医……”
外头突然传来了喧哗声音。
谢元德的脸色一沉,扬声喊了一声留兰。
留兰战战兢兢地挨在门边站着,低首说道:“回皇上的话,沈昭仪和二位美人来了,想见一见皇后。”
“让她们滚!”谢元德怒道:“无朕旨意,擅闯皇后寝宫者,杀无赦!”
他那些炸雷一般的声音,把留兰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只来得及应了一声是,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帐篷外,很快就陷入了安静之中,谢元德终于满意了。他转过头,却看到了何玉玉呆滞的脸,愣了一下,认真向她道歉,“玉玉,是不是我的声音太大了,吓坏了你?对不起,下次我去外面骂人。”
对于这样的皇上,何玉玉有点不知所措。但是自从知道了眼前的这个他,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那个他以后,也不知为什么,何玉玉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了。因为她知道,除去他身上的龙袍,他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男人,她的男人。
谢元德见她在发呆,连忙问道:“玉玉在想上什么?”
何玉玉看向他,想了想,咽下了一肚子想说的话,转移了话题,“皇上,我、我饿了。”
其实她是有些为难的,以前词在皇后的角度上,她确实有责任要劝他这个皇上要兼顾后宫雨露均沾。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既是她的夫君,那她就不想再跟别人分享了,所以劝他善待妃嫔们的那些话,又被她咽回了肚里。
谢元德问道:“玉玉想吃什么?”
“咱们不是在秋猎吗?那……吃烤肉?”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漂亮又渴望的大眼睛拚命地眨啊眨,浓密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
谢元德微微一笑,“再忍几天,太医给你开的方子,宜饮食清淡,待服完了这帖药再说吧。朕让人热了牛乳过来给你喝?”
呃,牛乳也是好东西啦,但是……
“牛乳吃不饱。皇上,我想吃肉。”她继续谈条件。
“等你好了,我亲自烤鹿肉给你吃,洒上盐,再刷上蜂蜜?总之等你好了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谢元德见她如此,好笑似的出声安慰她。
何玉玉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
谢元德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又不是你……那年你骗我说你叫黄四娘?哼,还黄四娘家花满蹊呢,骗起人来一点都不心虚。”
何玉玉听他语气里带着埋怨,脸一红,“对不起。”当年她也是迫不得已嘛,而且当时即使她没有婚约,也不能跟他走,她舍不下母亲的。她红着脸转移话题,“皇上替我叫留兰进来可好?”
一说起当年这个小骗子,那可真是把他给骗惨了,谢元德恨得直咬牙。可是眼下她还伤着,他又不忍心真罚她。想了想,谢元德觉得一辈子还长,不急于一时算帐。他叹了一口气,“我让留兰进来伺候你。”
何玉玉终于松了一口气。
留兰进来,服侍何玉玉洗漱、擦身完毕,何玉玉这才感觉浑身舒服了点,而浑身一舒服,她就觉得更饿了。
很快,谢元德亲自端了一钵牛乳进来,浓郁的奶香味顿时溢满整个帐篷。
“好香啊。”何玉玉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谢元德微微一笑,将她扶起来,靠在他的怀里,然后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她喝。
养伤的日子很无聊。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他吃,还整天都要趴在床上,闷也闷死了。
外头传来了小太监向谢元德请安问好的声音,留兰连忙迎了出去,何玉玉靠在床头,望着门帘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