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倾听——姜乐九
时间:2017-11-24 16:15:31

  裙下的一双腿,因着夏天露在外面的缘故,被蚊子咬了很多包,痒得很吧,小女孩一直不着痕迹地在抓。
  程殊从包里找出驱蚊水,给她涂,对方先是有些闪躲,程殊勒令的样子很严肃,“别动,我这个驱蚊效果很好的,不信你试试,一抹就不痒了,而且绝对没蚊子叮你了。”
  给对方抹伤口的时候,程殊瞧着一双纤瘦见骨的腿,不禁有些心头发酸,“以后再痒都不能随便抓,抓破了,就会留疤,长大后穿裙子就不漂亮了。”  
  程殊是半跪着的,迎脸就看到了小丫头垂眸不语地望着她,一双不染风尘的眼里,满是星辰。
  “你几岁了?”
  “程殊,我们该走了……”朋友唤程殊走,她这才起身,发现小女孩看的书是安野光雅的《旅之绘本》。
  一个足迹、笔触才思遍布世界各个尽头,最后浓缩在一张张跨页画纸上的大师,将世间各国所有的历史、人文、风土、建筑、旅行的感触全部藏在每一处画里,隔着重重岁月,总有相似的人反复地参透其中玄机。
  看不懂不要紧,时间会给你答案,也许某一天某一刻,在她过完八岁,十八岁,乃至二十八岁的生日后,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已看过梵高的《曳起桥与打伞女士》。
  程殊和她再见,已经迈出十几步后,身后的小女孩出声了,“你的瓶子……”
  她是指那瓶驱蚊水。
  程殊莞尔,太好了,她会说话,声音不那么甜,却很清脆,“送给你了,有机会,我要和你一起再看一看你手里的那本书。”
  程殊第二次来孤儿院,是一个人,她买了数十份点心,还有各色各样的书。她从园长那儿得知小女孩的名字,希希,八岁,是这里目前最大的一个女孩子,且是身心健全的。
  程殊问孩子是如何进来的。
  园长告诉程殊,孩子一生下来就被遗弃在医院,后来市妇幼保护协会送到了这里,期间也被领养过几次,有养父母嫌孩子不服管教的;也有后来养父母自己能生养了又送回来的,总之希希辗转过几次人家后,就拒绝任何方式的领养与探望。
  脾气也执拗了许多,不太合群。
  程殊笑笑,说她小时候也是,父亲总骂她忤逆,还说没准是夫人高龄产下的孩子,脑子总是不灵光,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呢。
  是夜回去后,程殊就知会家人,她想领养个很合她眼缘的孩子,父亲不同意,说没出阁的姑娘家,领养个孩子算怎么回事!
  程殊不在乎旁人怎么说。
  “你是铁了心不打算嫁人了是不是,拿孩子逼我让步?”父亲恼得很。
  “这和我嫁不嫁人没关系,我也不会拿领/养孩子来逼你让步,因为我不需要你让不让步,腿长我身上,我不愿意嫁人,谁人都强求不了我。”
  “你愿意当老姑娘我没话说,领/养孩子就罢了。”父亲再次表明他的态度。
  “不是你怕我老了一个人爬不进棺材嘛,我给自己找个孩子,又不行?”程殊觉得老爷子难伺候得很。
  “你一个姑娘家,是想逼我骂你混账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糊涂事,你要为那个男人守一辈子是不是,我瞧你这些年是疯魔了,为了那个男人学业、廉耻都不要了,是不是?”
  父亲憋了七八年的话,终究还是说了,程殊既然在一家人眼里就是个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的印象,那么她打算收/养孩子的念头就更笃定了。
  从前她花着程家的钱都没循规蹈矩过,更遑论如今,她能自立门户了。
  大哥与大嫂都劝程殊,如果真心可怜那个孩子,可以资助她,不必花那么多繁冗的手续弄到自己名下来,养孩子不是养阿猫阿狗,要耐心喂养、把屎把尿的,大嫂郭颂心说小姑没这个耐心的。
  程殊说兄嫂过虑了,那个孩子已经八岁了,很多事情可以自理的。
  大哥程维生扶额,他认同父亲的话,小妹完全是疯魔了,自己不过二十八,领养一个八岁的孩子?
  程殊亲自连夜赶工了一件连衣裙,与初见希希她身上穿得那件一样的款式,只是布料很棉软些,更崭新些。
  程殊说,她想教养希希确实没做太多的心理准备,可是她喜欢希希,她们初会,就有着犹如故人归的错觉,大抵希希与她幼时性格太像了。
  而且,希希太漂亮了,程殊拍孩子的马屁。
  “我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也不会把你送回来。希希就是另一个我,你只会过最安稳无忧的生活。”程殊和孩子并立在后院的那条花廊之下,“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里,可是又怕离开这里。”
  程殊跟孩子再补充,她不必改口喊妈妈,事实上程殊也不是她的妈妈,“我有个侄子,虽然只比我小十一岁,但是他都是唤我姑姑,你随他一起喊我姑姑,可好?”
  希希问程殊,“故人归是个什么感觉?”
  “嗯……,就是也许我们上辈子见过,残留的记忆总觉得我们不是第一次照面。”
  “你骗人,园长说过,我们是有一个个细胞行成的,根本没有什么上辈子。”
  “额,那我怎么解释故人归呀?”
  “就是看我顺眼而已。”希希拆穿程殊的把戏。
  “那你看我顺眼不?”程殊破罐子破摔。
  “你为什么不结婚?”童言无忌,孩子从园长那里听说这个新妈妈的情况,本来领养条件里是要求夫妻关系的家庭,可是碍于希希情况特殊,园长也希望孩子有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园长一味地做希希的思想工作,说新妈妈没有结婚,也没有宝宝,她是真心喜欢希希才想带希希走的。
  “因为再也遇不上真正喜欢的人了。”程殊这些年都没有正视的一个问题,今天却如实地回答了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
  “那你喜欢的人呢?”希希眨眼问程殊。
  “很不幸,他不能喜欢我,所以,我们没有再一起。”
  “你还会遇到喜欢你的人的……”
  “无论我会不会遇到,都不会把你送回来,你会跟着我姓,姓了我的姓,就是我的女儿,谁也改变不了。”程殊突然觉得这个孩子心思太重,她必须时时刻刻捕捉到她的怯意。
  希希,程殊不喜欢这个字眼,她替孩子改了个更简单的,西西,程西。
  
 
☆、(03)兄长
 
  
  程家这一大一小两位小姐就这么对峙着,过了晚饭时间。
  程西毕竟还是个孩子,饥肠辘辘之下,不免几分士气锐减,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认输。
  书房外有人在叩门。
  姑姑权当没听见。
  门外人再次重复手上的动作,“什么事?”姑姑不耐烦地应声。
  门锁被旋开,“程殊,我来瞧瞧你女儿。”进来一人,汗渍渍的一身球衣,隔老远都能感受到他的热气。
  “纪东行,你要死了啊,浑身这么臭,你给我出去。”姑姑当即撵这个眉目恣意的少年出去。
  “你以为我愿意啊,程若航在洗澡,要不你把卫生间借我用一下……,唉,你在干嘛,训你女儿?你行不行啊,人家拢共才当你闺女半个月,你就开始说人了,没劲得很,……”臭汗少年杵在姑姑跟前碎碎念,姑姑抵触地很,她站起来四下转了一圈,勉强找了个书挡算作凶器,赶他走。
  “借我卫生间冲个澡。”少年边说边往走。
  “你敢,你信不信你用完洗手间,我把花洒、马桶一起拆下来套你头上。”姑姑危言耸听后,还是不放心某人,跟着他出去,明令禁止他靠近她的房间。
  程西竖着耳朵听姑姑有没有走远,她脚站麻了,想趁机活动活动,“吃饭吧。”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斜进来,程西扭头看门外,程若航一身白衣灰裤,最轻简的居家衣服,顶着一头半干的短发,不算服帖的模样。
  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姑姑领程西进门那天,大家一一见过,循礼,她喊过他们所有人,唯独程若航那天没有应她。
  程若航在念寄宿高中,听姑姑说成绩很优秀,只是性格有点冷僻,不知是不是姑姑的话给了程西一些距离感,眼下这个名义上的大哥跟她说话,她反而有点不适从。
  “不饿?”对方瞧程西依旧不动身形,已经迈步的身子又折回来,问她。
  程西很难承认,她饿极了。
  白色T恤之下的程若航,其实单薄得很,胜在他身高挺拔,他趿着凉拖几步路走近程西,“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爷爷很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还三催四请的人,非工作情由还晚点吃饭的划重点被他念。”
  程西不动声色地瞟一眼程若航,后者倚着桌案,随手抄起一支钢笔玩弄起来,“瞧不出你是个会和人打架的主啊。”
  谁说眼前的人性格冷的,他明明很话多,还多管闲事。
  “为什么?”程若航问话的同时,程西的肚子不争气地滚了几声。
  程若航闷笑一声,左手转着那支钢笔,“不说,今天就得饿肚子了……”他吓唬她。
  他离开书房前再次奉劝程西,无论今天打人什么情由,在这个家里已然是不对的了,也别委屈,更不要有任何负担,“换作是我,和你是一样的下场,……,明白我的意思嘛,姑姑说你是很聪慧的孩子。”
  他几句教条之言,其实在安慰程西,他们是一样的身份晚辈。
  姑姑第一次家长教育草草了之了,她放了程西下楼吃饭,而她自己却没有上桌,她说晚些她还有个聚会,就先走了,“西西,吃完饭,陪爷爷他们说会话,早点洗漱睡觉,作业明天休息,白日再做。”
  程西因为要上学,住在这里方便,姑姑陪着她住在这里,不过她们二人的开销,姑姑说每月会贴补给其兄嫂。
  程殊毕竟没有从十月怀胎到日日夜夜的拉扯里体会一个母亲的辛劳,即便她物质无忧地娇惯着程西,很多不以为然间,她没有看到程西的局促。
  譬如这晚饭桌上,爷爷与舅舅、舅妈先吃过了,程若航与纪东行今天有场球赛才晚归了,郭颂心临时炒了几个素菜,纪东行饿得很,一盘菜几筷子就被他夹没了。
  程若航喝了一碗汤后迟迟不动筷子,郭颂心问儿子,“怎么不吃?”
  某人挑眉,“我吃什么啊!”说着,拿目光追桌上一个饿死鬼。
  程西那是第一次见识到程若航的嘴叼,他怪纪东行把素菜吃光了,他对着全是油荤的碗碟全然下不了筷子,而对面的程西就着一条椒盐煎面的秋刀鱼吃下了一碗白米饭,她静声敛气地准备搁下筷子的时候,程若航喊了她一声,“喂!”
  程西迎脸望他,他冲程西努努嘴,示意他手边的一条没有动筷子的秋刀鱼。
  塞满胃也渐渐恢复了些人性的纪东行这才有空认真看程家这个收养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程西,东西的西。”程若航答。
  原来他知道她叫什么,程西刚才很想回他,我不叫喂。
  “你说程殊是怎么想的?”纪东行瞧着程西的眼神,像是瞧一个未知属性的生物一样。
  “她怎么想的,你来问我干什么?”程若航怼纪东行,“吃不吃?”话题又回到要给程西的这条鱼上。
  程西摇摇头。
  “她不吃我吃。”纪东行还没饱,“郭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不是我妈的手艺越来越好,是你的脸皮越来越厚。”程若航眼见着纪东行端走了那盘鱼,一副懒得理你们的作派,起身就上楼了。
  这栋老洋房有好些年限了,程维生夫妇在旁区也有一栋房子,没有这里的交通便利,靠着市图书档案馆,闹中取静的老本著区,这几年老爷子身体也不怎么好,郭颂心辞去了政府机关的文职工作,细心照料公公,程维生免去妻子两处劳顿,现如今一家就都住在这里。
  程殊常年各处飞,手上也有积蓄,有在程维生这边投资了钱,另买了一个小公寓,无奈老父亲管得也紧,如今有了程西,她也实在分/身乏术,老实住在家中也好,起码程西能得他们细心照顾。
  郭颂心把原来的一间客房收拾出来给程西住,这是她第一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不是十几个孩子挤在一个开间里。
  姑姑给程西买了很多书,她说每个人都要找到一个学会与自己相处的模式,她第一次见程西,程西就是在看书,她不希望那只是程西避世的一种手段。
  也不希望四下无人的时候,程西只感受到孤独与茫然,她应该有很多事可以做,很多问题可以思考。
  程西认床,姑姑关照过,让她早点睡,偏偏她躺在软床上,盯着天花板近一个小时,始终没有阖上眼。她起来把周末的作业悉数都完成了,也不知外面什么时辰了,姑姑有没有回来?
  她想喝水,渴得念头战胜了她的窘迫心,她拿着杯子打开房门,轻手轻脚地准备去楼下倒水喝,走近书房时,暗着的走廊很轻易地看到书房门缝里泄出来的光。
  门没有全然从里面关紧,程西路过时,纯粹好奇心,偏头往里面瞧一眼,里面的人似乎也觉察到她的微息,抬头看了眼,继续伏案。
  他还是晚饭间的那身衣着,程西开始以为他在用功看书写作业,毕竟他也是个学生。可是再细看,才发现他手里握着的不是圆珠笔或签字笔,而是毛笔,细细长长。
  后来她才知道,程若航写得一手漂亮风骨的晋人小楷。
  “进。”里面的人莫名出了一声。
  程西没听清他说什么,站在门外刚准备走,程若航再次抬起头,“进来吧,门没关。”
  程西用手轻轻推开一点门,还是无法适从地与他们交谈,其实她很想说,她无心打扰他的。
  “还没睡?”程若航也不在意她的哑然。
  “我想喝水……”
  程西的话还没说完,程若航眉眼生笑,“听你说句话还真不容易。”
  程西窘着一张脸。
  “去吧,不是要喝水嘛,明天让我妈给你买个保温杯,这样晚上就不用下楼倒了。”程若航试着建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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