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倾听——姜乐九
时间:2017-11-24 16:15:31

  灵堂偶尔有穿堂风而过,程西作为“外孙”,跪在程若航身后,有些出神,爷爷待她很好,可就是哭不出来,听着堂间乱糟糟的应酬、节哀之话,她觉得生分极了,就低着头耐心折手上的银纸元宝,算是表孝心了。
  “姑姑家的这闺女挺标致的。”
  “你别说,这养在谁家就沾谁家的灵气,丫头和颂心的小姑子一个模样呢……”
  期间偶尔会听到有人议论程西的身份,其实她也不怎么在意了,这几年被人说得耳朵痞了。倒是程若航,不知道是有心给她解围还是真是渴了,他让她去他车上拿一下他的保温杯,说着,把车钥匙丢给了她。
  程西爬起来,刚准备跺跺脚里的麻,转身去听差时,又听程若航喊她一声。
  她一身素衣,又是夏天,身后染上了什么,她是头一遭,全然不知不懂。
  程若航拾起他的外套披到程西身上时,有些愠怒的神色,蹙眉问她,“怎么搞的,你……”
  那天一家人忙得晕头转向,偏偏十三岁的程西,初来月潮。
  幸好任意随父亲来拜祭,程若航把程西交给了任意,“没上过生理课嘛,尽跟着添乱。”
  面对程若航的薄责,任意还偏帮着程西,“噜苏什么,哪个女的没弄脏过裤子啊,我至今睡觉还侧漏呢。”任意让程西别不好意思,没什么大不了,这代表西西长大了,往女人的成熟又跨了一步了。
  ……
  答谢宾客的晚宴上,程西一直没怎么动筷子,程若航去后厨弄了碗红糖姜茶给她,大概也自觉白日那番话让小妮子着实难堪了,让她喝点姜茶,对她有好处。
  “十三岁,初潮,是不是有点晚啊。”程若航一副揶揄人的口吻,像是极力回忆这方面的生理知识。
  程西朝他横一眼。
  “姑姑也是,也不和你普及普及知识。”
  “普及了,我也不能成天揣片姨妈巾在身上吧。”程西憋半天的委屈,忍不住朝他还嘴。
  “嗯,言之有理。”程若航算是愧疚的声音,“喝吧,趁热。”
  程西不记得那一天算不算是她对他朦胧感情的初始,她只记得程若航一身黑色孝服,臂上还挽着黑纱,身后窗外,是盛夏郎朗星月,他感慨一句,“爷爷过世了,西西也算长大了,这大概就是生生死死的意义吧。”
  *
  程西终究没有勇气,直面程若航,向他问个究竟。
  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搁得太低太低,即便程若航真负了她,她也不会有任何打骂还复他的,她把程若航看得太重了,重到如果哪一天他亲手打碎了程西的梦,她是来不及朝他控诉些什么的,顶多拾起破败不堪的颜面,转身就走。
  所以,程西试着叩唐唐住处的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程西是抱着难堪的心绪,想亲口问一问真相的。
  她可以没了梦,但不可以糊里糊涂,更不能没了尊严。
  短短月余未见,唐唐整个人瘦了一圈,蓬头素面,完全没了平日的少女模样。屋子里或是许久没有开窗换气,气味有些浑浊,加上桌上一盒泡开了的方便面,糟糕极了,初夏的日头,程西没一会儿,后背就全汗透了。
  “你回来了,也不和我联系,今天没上班?”
  “你都知道了,还这么迂回,不觉得假嘛?”唐唐将那盒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端到厕所倒掉了,马桶里呜咽的旋涡声配合着她们此刻这微妙的对峙。
  “我知道什么?”程西一刻就红了眼,这些年,她唯一敞开心扉的就是唐唐,她想说,你明明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呵,我简直太天真,你是程若航枕边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告诉你,他怎么可能会凭我一句拜托,就替我保密!”唐唐说着,去冰箱拿了瓶冰水,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
  程西突然觉得心坠得疼,呼吸里,扯着筋骨的疼,她被唐唐这含糊的话一下子逼失了所有的自控,“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之前是没有他的微信的,就当我怂逼吧,我先问你,如果你与他有什么,请直接告诉我。”
  程西鲜少这般决绝的口吻,她想过最糟的,如果他们真有实际关系,她会义无反顾地远离了他们,一个都不愿意原谅。
  唐唐仰头喝水的动作微微之滞,垂下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极为蔑视地对程西冷笑一声,在她开口之前,程西突然觉得这七八年的结识下来,她始终不曾是唐唐的对手,如果后者真要与她争些什么,她势必争不过唐唐的。
  只是,这样烂俗的戏码,程西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多么的可笑。
  “程西,你真是被人惯坏了。”唐唐突然动容了一声,说着突然失了情绪,穿一身连衣裙睡衣,单薄的肩膀禁不住地在颤抖,她几颗落得太急的泪滑进惨白的唇里去,“你甚至当不起程若航待你的这么好。既然怀疑,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就这么怂,在他面前这么卑微?倘若有一天,他真的背弃了你,你不是要去死?”
  “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死。”
  “可我想过,我想,如果真要折一条人命的话,就让我去死吧。”
  *
  唐唐从四岁起,就寄养在小姨身边。当初也是小姨舍不得唐唐,名义上是外婆带着,实际教养都是小姨在管。
  母亲承诺在女儿成年之前都会给妹妹这边定期寄生活费,可是从没回来S城过。当初在唐家的时候,夫妻俩感情就没有多好,后来唐父过世了,夫家对唐母也诸多不满,唐唐又是女娃,公婆同意儿媳妇改嫁,但是女娃也得带走。
  儿子都没了,要个赔钱货的孙女,养大了也是给人家,不值当。
  唐唐在小姨身边的生活还算安适,小姨没多久就结婚了,外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唐唐就直接住进了庄家。
  因为她这个拖油瓶,小姨受了公婆很多气,自己姐姐都不要的一个孩子,凭什么要辗转到这里。
  都被庄序辰给挡回去了。左右不过是多张嘴,哪来这么多言之凿凿。
  庄序辰就是唐唐的小姨父。
  对于自小缺爱、缺管教的唐唐,庄序辰一向的偏纵,无疑让她感到无上的安稳,以及患得患失的汲取。
  小姨一直没有生养,可是庄序辰很喜欢孩子,这也是他一向偏爱唐唐的原因,小姨压力最大的时候,严肃与他谈过离婚这个话题,都被他驳回了,他爱妻子是真,想要孩子也是真,可是这杀鸡取卵的事,不是他庄序辰该做的事。
  甚笃的夫妻,说散就散了,始乱终弃,是要遭报应的。
  那是庄序辰安抚小姨时说的话,唐唐那时候才十岁不到,她不懂男女之情,可是还是由衷地觉得姨父这样是个绝顶的好男人。
  *
  唐唐承认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可是她就是喜欢,庄序辰那一双能看进她心里的眼睛。
  她十七岁的那年,庄序辰生意上遇到瓶颈,与小姨各种吵闹无休,十多年光鲜无忧的生活把小姨也惯养得一身脾气,夫妻俩没说两句,小姨就摔门驾车出去了。
  唐唐临时回去拿运动会要统一着装的运动服时,看到庄序辰一人在书房里,烟酒傍身。
  她只是有些心疼他的身子,想劝他还是少喝点酒。
  大概庄序辰是醉了,他看着门口的唐唐,略微牢骚的口吻,细数妻子这些年的不关怀,说她从前那样和善的一个人,几年好日子一纵,竟也这般不体恤人,吵几句就走。
  走就走吧,都走了才好,落得清静。说着,庄序辰拂了手边的烟灰缸,玻璃质的容器,倾倒在地毯上,醒目狼藉的一团灰。
  唐唐悄默声地半跪在他脚下,替他捡起了烟灰缸,还徒手捻起了大多数灰烬。
  她拿了自己的衣服,再折回来的时候,倒了杯热茶给他,只宽慰他,小姨就是个急性子,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比谁都爱姨父,每天姨父应酬不回来,等多晚,小姨都要见到姨父人才安心回房的。
  唐唐还有后半截的话,没敢开口,其实我也要等到你回来。
  本来应该“父慈子孝”的一个画面,终究被唐唐搅和了。
  她刚才跪地捡烟灰缸的时候,应该是不小心毛衣袖口沾到点烟灰,庄序辰只是好心想给她掸一掸,口里欣慰的那句“唐唐是真得长大了,都会宽慰……”
  都会宽慰人了,这句话没有讲完,唐唐下意识地避了避,这一避让她所有的纯良变了味,庄序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想当什么都没发生,关照她回校的时候注意安全。
  明明逐客令已经很明显了,偏偏唐唐还是杵在他跟前,竟很没出息的掉起眼泪。
  庄序辰哭笑不得,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就掉起眼泪了,你小姨回来,又得和我吵了。
  庄序辰让她别哭了,唐唐不听不睬,背着手继续抹眼泪,无奈之下,庄序辰抽了几张纸巾递到唐唐跟前,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抑或真得哭昏了头,就那样脸上挂着泪踮着脚尖,去亲了庄序辰的嘴角。
  他确实是喝多了,但绝不至于醉。
  想拉开唐唐环住他脖子的手,唐唐却顺势偎到他怀里去,她当时真得没想干什么,只是想这样抱一抱他,抱抱这些年他给她的期望。
  那种无依无靠、沉沉欲坠的深海里,摸到一根浮木的心情,她希望他能懂。
  可是两具热烈的身体偎依在一起,尤其是对于一个成年男士,太有挑战性以及诱惑性。其实他托起她的脸吻她时,已然不是很清醒,只要唐唐推开他,事态还可以挽回,偏偏她当时尤为地迷恋庄序辰身上的味道,一心只希望他能更宠她一些。
  他进入时,那种撕裂的痛,唐唐觉得下一秒就会丧生的错觉,可是如果交付给每一个男人都势必这样痛,她宁愿这第一次是给庄序辰的。
  ……
  那天之后,庄序辰依旧与小姨有争吵,只是吵闹都会以他的低姿态收尾,唐唐知道他那是对妻子愧疚了,继而他开始冷落唐唐,只要她归家的日子,他要么不回来,要么回来也是带小姨外出应酬,留唐唐一人在家。
  唐唐想过离开他,也确实对不起小姨这些年的恩情。
  她试过几个月不见他,除去学校的日子,放假的时光,她总是乖乖地离开家,去市图书馆里泡着,或看书或写作业,抑或纯粹坐在那里发呆。
  偶尔冬日暖阳里,也会遇到几个男生搭讪,她看着那些个男生嘴巴一张一合,却满脑子都是与他唇舌相依的画面,实为地可耻。
  对着一个陌生男生不期然流眼泪,太会令人家误会了,同为高中生的那个男生甚至都掏不出张纸给她擦眼泪,只问她,怎么了?
  风迷眼了,可是又哪来的风。
  唐唐就这样煎熬到高中毕业,她所有的耐性与期待都耗光了,她什么都不会做,唯一的希望,只是想念完大学,离开庄家。
  唐唐当时的成绩,老师只以为她一定会第一志愿填S大的,偏偏她填了个远而甚远的城市,但是以她的成绩填那个高校,又有点悬,班主任就找唐唐谈话,其实那时候程西也一直问唐唐为什么舍近求远,毕竟S大也很好,又在家门口。
  小姨接到老师电话,也问她为什么?
  只有庄序辰沉默不语。
  “小姨,这些年,你为什么不和我妈来往?”唐唐给他们的说辞是,无论关系多恶劣,她一直想去找找她母亲。
  如今她满十八岁了,也不图母亲什么,就是想去看看她。
  小姨有些心凉,“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是惦记你那个亲妈,她有什么好,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丢下母亲丢下女儿,什么都不管,她死了……”
  “唐静!”庄序辰一声呵斥,去了唐唐半片魂。
  正也是他迫不及待的呵斥,从而印证了些什么。
  小姨说没什么要隐瞒的了,唐唐也成年了,她母亲死了,又跟错了一个男人,混吃等死,染上了毒瘾,早死在外面了,小姨问唐唐,还要去找嘛,找得到什么,灰都没有一点了。
  小姨要唐唐明天就回学校把第一志愿改回来,今后只能待在庄家,必要的话,不要那个唐姓也罢,她本来早就该姓庄的。
  “我才不姓庄。”唐唐一时间夹杂着委屈与恶心,让她片刻都不想在这个家待了。
  她是恶心自己,恶心这些年自怜自已,其实她早什么都没了,她和程西交换心事时,还恬不知耻的怨愤母亲,说她只是不想去母亲那里,如今眼下,她能去哪里?她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是小姨舍不得她,不得母亲那边半点好处,视如己出。可是她呢,她做了些什么!
  庄序辰寻到她的时候,唐唐不是没想过死,可是他把她从摇摇欲坠的楼边拽了回来,那湿热风里的土腥味,让她想吐,她不肯庄序辰碰自己,也不想自己好过。
  唐唐喃喃自语里,在怪自己,也怪他们,为什么你们不早点说,为什么要让我成为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人。
  庄序辰抱着她,话里除了对不起再无其他。
  *
  最后,唐唐顺从了小姨的意志,留在了S城,大学的时光也让她渐渐淡忘了些过去。她没再想过与庄序辰有任何关系,也试过认真与同龄的男生交往,即便不那么发自心里的喜欢。
  可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掩盖不了的。
  就在唐唐与男友正常约会的时候,酒吧里,二人都喝了点酒,男友急不可耐的热吻没辗转几下,就被人拎开了,庄序辰当着朋友的面,就让男友滚。
  唐唐唇边口红花了一片,偏偏固执与他解释,她和男友是正常恋人关系。
  庄序辰不知道是不是醉了,“是吗,你的意思是,还有不正常的?”
  唐唐不想理会他,只拉着男友的手要走,庄序辰没肯,执意要男的走,唐唐必须留下。
  “凭什么?”唐唐当时脱口而出。
  庄序辰更是答得戾气,“你说凭什么?”
  唐唐最终败下阵来,男友被迫被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轰走了,她只能颔首,“是,你是我姨父,供我吃穿这些年,确实凭得。你不满意这个男生,我下次试着找个你与我小姨都满意的男生,我现在可以走了嘛?”
  ……
  庄序辰说,他反正也是错了,错得离谱的不得了,错到他特么看到唐唐在别的男人怀里,居然恼羞成怒得很。
  他逼着她看着他,唐唐不依。
  “你从前乖顺得很。”
  “你也说是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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