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澜心头一震,想起了父亲给先帝煎服的那碗药。她曾向方太医打听过药方。方太医并不知晓,只说药方早就被封存于内廷。想必能记全方子的人只有当年被叫去作证的太医院现任廖院正和徐院判。
这两人都是谭诚的人,一动势必打草惊蛇。穆澜不动声色地和林御医攀谈:“家师爱好医术。在下耳濡目染也有几分好奇,可否分些药渣与在下?”
林御医顿生知己之感:“下官也舍不得扔掉。药材研得过碎,依稀辨得几味药,却不知其分量。穆公子若有所得,定要告诉下官。”
“一定一定。”
正寒喧时,秦刚匆匆过来,朝穆澜拱手笑道:“穆公子,皇上召见。”
穆澜远远看了眼那间灯光亮起的舱房。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总会面对。她笑着向两人拱手告辞,走了过去。
为掩人耳目,无涯没有带春来出宫。站在门口值守的是两名禁军。穆澜站在门口,听一人进去禀告后,请她进去。
无涯站在窗前,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房门隔开了河湾里士兵清理的呼叫声,安静异常。穆澜在他身后站定,沉默地陪着他望着夜色里滔滔奔流的大运河。
“恨我吗?”
“我不知道。”
穆澜真不知道。
在灵光寺,穆胭脂就提醒穆澜,救无涯会让她后悔。当时的她斩钉截铁告诉穆胭指,冤有头债有主,十年前的无涯是个十岁的小男孩,就算他的父辈是陷害邱明堂的幕后黑手,无涯却没有做错什么。她分得清楚。
后来穆胭脂又说过同样的话。讥讽她爱上年轻的皇帝,所以置家仇于不顾。穆澜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在为无涯说话。十岁登基的孩子知道他手中的玉玺有多重?
她对无涯恨不起来。
然而,幼时的记忆已经在无形中隔在了她与无涯之间。
她想,至少她的梦已经醒了,回不去了。这世上再没有天香楼的冰月姑娘和无涯公子了。
无涯却不知道。他不明白穆澜的心情,依然费尽心思地做着迎她入宫的梦。
穆澜想,无涯的梦现在也醒了吧。
她不知道。这个答案让无涯心里又暖又酸。他上前一步,握住了穆澜的手在桌旁坐了,诚恳地说道:“穆澜,我与你说说我知道的事情。”
明知拦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无形鸿沟,无涯选择了坦然面对。不论他心里掀起了多少风浪,他仍然是她喜欢的那个无涯。穆澜深吸了口气,微笑道:“好。”
她浅颦微笑依然眩目动人。这个笑容让无涯懂得了穆澜的心意:“不管……我先说吧。”
不管是否因此相忘于江湖,他们依然爱着对方。
无涯松开了手,给穆澜倒了杯茶,缓缓说道:“池起良身为太医院院正,负责帝后脉案。先帝开春痰症严重,有几次喘不过气,差点就去了。池起良宿在宫中值房两天两夜。最后一晚,卯初时分,先帝再次犯病。他一时情急,改了医方。想用猛药与金针刺穴,逼先帝咳出胸口的淤痰。结果药下去不等他施针,先帝便去了。趁着乾清宫混乱,宫门已开,他遮掩逃出了宫。巳初回到了池家。半个时辰后,东厂便赶到了。”
穆澜正想开口,无涯温和的用眼神制止了她,继续说道:“从卯初到巳初,最初的一个时辰里宫里一片混乱。我记得,是谭诚提醒了太后。然后召来了当时任院判的廖院正与徐院判。我坐在乾清宫中,听两人讲述太医院用的太平方和池起良用的药方。素公公作证。池起良改了药方,给先帝用了猛药。太后震怒,令人去找池起良问话。这时,朝臣进宫。后一个时辰中,我登基为帝。然后发现池起良已逃出宫去,百官皆惊。后来……是我亲自下的旨意。”
听到最后一句话,穆澜仍哆嗦了下。
她就算能理解,也不可能再和无涯在一起了。
穆澜平复着心情,又揭开了记忆中那血腥的一幕:“那天是我六岁生辰。我知道父亲进宫两天了。他答应过我,我生辰那天,他一定会回家。那天清早,下着雨雪。我穿上了母亲做的新衣新鞋,等爹爹回家一起午饭。我和核桃捉迷藏,躲进了父亲的书房……”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停了停便道:“时间上对得上,大概是巳中吧。东厂的人就冲进了家里。”
无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接下来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东厂回来复命,说并无逃脱一人。”
“他们将奶娘的女儿认成是我。我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了。后来就被我师傅救走了。再后来我失去了这段记忆,跟着穆家班沿着大运河卖艺。”
穆澜没有说救她的人是穆胭脂。
穆澜能有一身好武艺,能拜杜之仙为师,能女扮男装进国子监。救走她的人,养大她的人都与十年前的朝廷动荡有关。无涯此时不想去细究那些人的心思。他望着穆澜轻声问道:“你可还有疑虑?”
“有。”穆澜讲了素公公饮下的那碗提神的回春汤,“如果我父亲给先帝服下的药是回春汤,并非化解先帝淤痰的猛药呢?”
无涯喃喃说道:“我去请安探病,大多数时间父皇都在昏睡中。就算是醒着,开口难以成句。他总是和蔼地望着我,会对我笑一笑。偶尔开口,不过两三字。”
如果那碗药是回春汤呢?照穆澜的说法,饮下那碗药,能让人暂时忘却病痛,精神如常人一般。就像他亲眼所见,重伤之后仍然精神如常的素公公。是父皇不顾性命也要保持清醒吗?那么,池起良极可能是奉旨熬了那碗药。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穆澜接口说道:“素公公是自尽。他想用死掩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好。”无涯一口应下,“我会查清这件事,给你一个交待。”
该说的都说了。房中又安静下来。
穆澜垂在桌下的手握紧了拳,又松开,再握紧。蜡烛突然爆出了一只灯花,噼啪的细碎声让她醒来。她站起身,深深揖首:“多谢你。”
无涯扶住了她的胳膊。他舍不得放手。
“皇上,此一别,山高水阔,您多保重。”
这是穆澜第一次叫他皇上。无涯脑中嗡地一声,行动已快过了大脑。他伸手一拉,用力抱紧了她:“如果,如果你爹是冤枉的,我定替他昭雪。你答应我,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如有一分可能,你都不要弃了我。”
穆澜的脸抵在了他胸口,情绪突然爆发:“你为什么不审一审就下旨杀我全家?为什么不审一审?”
眼泪疯狂地涌了出来,穆澜揪着他的衣襟哭得像孩子一样。
“是。是我做得不好。”无涯没有辩解。没有为当年才十岁的自己争辩。他心里充满了悔意。如果当时他能冷静一点点,该有多好?
时光无法回转。他回不到十岁登基那天。他无法改变自己下旨令谭诚抄斩池家满门的事实。
如果真有隐情。如果池起良只是奉旨行事。他一定为池家昭雪,还池家一个公道。
无涯捧着穆澜的脸。穆澜泪眼婆娑望着他。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般伤心的她。求恳她给他时间,让他查清真相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只用眼眸瞅着她,盼着她能明白他的心意。盼着真相查明的那天,穆澜能原谅他,能屏弃心里的那道心障,回到他身边。
他不用问她是否还喜欢着他。他已不必再问。
无涯噗地吹熄了烛火,一把抱起了穆澜。
窗户大敞着,雨已经停了。一勾明月从雨洗后的夜空里探了出来,静静地照着相偎在窗前的两人。
河风吹拂下,大运河无声地南下。
一片灰白的亮色出现在天际。
无涯低头看着穆澜。她似睡着了。他抱了她起来,小心将她送到了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他站在床前看了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门轻轻关合的声音传进了穆澜耳中。她翻了个身,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了下去。
她真正睡着了。醒来时,窗户透进的阳光刺眼得很,她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安静地躺了会,穆澜利索地坐了起来。
收拾停当,她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名禁军,是当初随官船出发的人之一。穆澜记得他的脸。
“穆公子,船已进淮安地界。我叫人给你打洗脸水去。”
无涯已坐着另一艘船北上。留下这艘船送穆澜回扬州。照他的安排,素公公将身体不适,在扬州病逝。没有发生过河湾那场战斗,一切如常。只是穆澜,将不再回国子监。
祭祀完杜之仙后,她便要脱下这身男装,世间再没有穆澜此人。
船上的火炮已被蓬布遮挡起来。风将船帆吹得鼓涨。迎着阳光,顺着大运河继续南下。
一南一北背道而的两人,没有再对彼此的表白承诺,心却前所未有的贴近。
---
就不分两章了。今天仍然只有一更。周二到周四有时间会多更新。周五忙事,会一更。周末看情况。这周大致是这样的安排。
第198章 斗心眼的主仆
初秋时节,太阳并未褪去多少热度,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好在有竹棚蔽荫,河风吹拂,等在码头的一众扬州官员也没吃多少苦。
皇帝爱重杜之仙,要为他办周年祭。素公公年老体弱,在镇江病逝。杜之仙的关门弟子穆澜虽然无官无职。她是代君祭祀,扬州城的官员们不敢忌慢,早早就在码头侯着了。
官员们心中自有算计。
有的盘算着,穆澜十六七岁已经进了国子监,受皇帝爱重,将来前途无量。现在打好交道,提前抱上大腿,何愁京中无人?
投了谭诚的官员则早得了信,盯紧穆澜的一举一动。
在众人的翘首相盼中,脸色腊黄,单薄如草的穆澜扶着名禁军的手下船见礼。穆澜的礼数甚是周到,说话也让官员们心中熨帖。见她说话都喘气,靠人扶着才能站稳,众官员安排好的接风宴只能作罢,匆匆安排马车迎了使团进驿站休息。
扬州的百姓都知道杜先生的关门弟子奉旨回来办周年祭,好奇地站在路边看热闹。
车轿进城,从老四海楼下经过。林一川坐在二楼,吃着点心饮着茶,目光不偏不斜落在被禁军簇拥着的那辆马车上。
雁行给他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小笑涡深深地嵌在脸颊上,微嘲道:“少爷如今越发稳重了。换作从前,早带着家里的马车去码头接人了。”
“朝廷使节,轮不到本公子这个白身去接。”林一川望着马车走远,挟了只蟹黄包子吃着。
雅间的门关着,雁行也不怕被人瞧见自己靠着窗户一副主子派头的模样被人瞧了去,只顾着撩拨林一川:“修家田家朱家……去的商家不比官员少啊。人人都想抱穆公子的粗大腿。咱林家不去,不好吧?”
林一川懒得和他绕圈:“她不喜欢我。你希望我在众目睽睽下犯贱去?杜先生周年祭后,她回她的京城。与我再无关系。”
这时房门被敲了两下,燕声回来了。进门开口第一句就是:“少爷,穆公子病了!风吹都要倒似的,全扬州的好郎中都被知府大人叫到驿站为穆公子瞧病去了!”
雁行噗嗤笑出了声来。
林一川才抬起了屁股又坐了回去:“知道了。”
燕声愣了半晌:“少爷,您不去探病啊?”
雁行笑得肩头直耸:“燕声,你回府告诉老爷一声,包些药材补品给穆公子送去。白天人多,晚上少爷自会去的。”
脑袋一根筋的燕声明显忽略了雁行后半句话的意思,回府办事去了。
“晚上我也不会去。”林一川狠狠地咬掉了半只包子。
“真不去?”
“不去。”
“这人嘛,总有生病的时侯。我看穆澜这次弄不好真病了。上次伤得重,大热的天,别是伤口发炎了吧?”
林一川啪地放下了筷子讥讽道:“没听到吗?皇帝喜欢她,全扬州的好郎中都被知府大人请到驿站去了。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郎中!”
雁行笑咪咪地说道:“少爷可以为人家包扎伤口嘛。”
林一川的耳根顿时红了,喝道:“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雁行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小师弟啊,你觉得穆澜和皇帝真有可能在一起?”
林一川想都没想就答道:“没可能。”
“对嘛。她是池起良的女儿。皇帝肯纳她入宫为妃,太后肯答应?就算太后答应了,穆澜会真的忘记池家宅子里那满院子的血?从前她喜欢皇帝,那时她不知道自己是池起良的女儿。以穆澜的性子,你觉得她还会喜欢皇帝?穆澜这次回扬州祭祀杜之仙,至少盘恒一两个月。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不如把人先抢过来再说。”
不对呀,雁行怎么鼓励他和穆澜接近呢?林一川清楚地记得,在发现那半枚刻有珍珑字样的棋子后,雁行是反对他和穆澜在一起的。离开京城回扬州,雁行也很赞同。怎么现在他的态度变了呢?
林一川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哥,我打定主意回扬州后就不打算和她再有什么瓜葛。对了,今天老爷子不是约了官媒登门?回府瞧一瞧,看她又荐了哪家姑娘。媒婆把林家的门槛都踩薄了几寸。我爹盼着我成亲呢。我可不能不孝。”
说罢就不吃了,兴致勃勃地要回府去会官媒。
两人上马回府。路过驿馆时,看到馆门前停着好些车轿,不用问都知道是去看穆澜的。雁行又提醒林一川:“好歹也同过窗。少爷真绝情啊!”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穆澜是不错。麻烦也多啊。她就算不喜欢皇帝了,皇帝要还喜欢她,少爷我惹不起。你家少爷我还是觉得娶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做林家大少奶奶更合适。”
林一川说完听到雁行牙疼似的吸着凉气。他挑了挑眉。他此时已能肯定雁行让自己再接近穆澜另有目的。雁行的态度是从什么时侯发生变化的呢?林一川悠然骑着马,心里不停地回忆着雁行的言行。
应该是半个月前,京中传来消息,穆澜奉旨回扬州为杜之仙办周年祭。接到消息后,他和雁行喝酒时,告诉他穆澜是池起良的女儿。
难道雁行那重神秘的身份与皇家有关?他想通过自己从穆澜处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