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谭弈朝看了过来。他没有看到穆澜,眼里生出一丝阴云。这小子会功夫,不好对付。
“一鸣,你们几个赶紧回去清洗礼服。别误了入学礼。”
林一鸣几人脸色就变了。设计荫监生的事怎么就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哭着脸道:“老大,洗衣房的……”
“给钱,还找不到帮你们洗衣裳的人?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谭弈打断了他的话。洗衣房的仆妇收了银钱,不到巳时入学礼不会出现。这事绝不能让林一鸣当众说出来。
穆澜吃了一半,没有吃饱。反正四个饭堂都能用饭,时间尚早,她决定去最近的地字号饭堂再领一份饭吃。
她心里记着老头画过的国子监地图,选了条近道。她走的近道是直接穿过擎天院与锦地院之间的树林。
此时尚未天明,路上石柱里的灯还没有熄。进入树林中,视线并不是特别好。
才踏进树林,穆澜听到一阵闷响。像是拳头打在肉里的声音。她的身影如青烟一般飘起。
大概是进林子时她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与呼吸,对方有所察觉,声音蓦然消失了。
穆澜悄悄靠近了声音出现的地方。前面五六丈开外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借着极淡的夜色让她看清楚那个人身上穿着监生的礼服。旁边有一排低矮的冬青。她敢肯定,冬青树后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呼吸几乎没有。如果不是练成了小梅初绽,她一定会以为这个人已经离开。这是一个高手。没有声音,树林异常安静,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的杀气。
她是否该故意大声叫喊,惊走冬青树后的杀手?不,她不能让自己暴露在凶手面前,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是否不顾这个监生的性命退走离开呢?穆澜冷酷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对方没有动,穆澜在犹豫。
黎明前最后的一刻黑暗时间。不会超过两刻钟,晨曦将会洒向这里,让那个人无所遁形。
对方比她着急。
就在这时,地上监生的手动了动,脸偏过了几分,额头的鲜血汩汩淌了半边脸。穆澜仍然认出了他。
是提前离开饭堂的苏沐!
既然是认识的人,穆澜就不忍心走了。她只希望苏沐能坚持到晨曦初现的时侯。
冬青树下藏着的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静默中,他突然从冬青树后一跃而出,手中的刀狠狠向苏沐刺去。
风声嗖地响起,一道光出现在黑影的眼瞳中。
他只得收刀竖直挡在面门前。叮当声中,一柄匕首去势未竭,扎进了旁边的树里。他并未犹豫半分,一击不中,腾身跃向了冬青树后,刹那间就退走了。
穆澜这才从树后出来,感觉到林中无人,朝苏沐跑了过去。
“苏沐!”穆澜叫了他一声,见他没反应,伸手在他颈间一按,脉息全无。
他脑袋旁边有块石头,上面染满了鲜血。穆澜看了看位置。看起来苏沐像是走在林中,绊了跤,额头撞在了石头的尖角上,意外身亡。而穆澜知道,苏沐是被人打晕带到这里,然后用石头砸破了头。
她站在黑暗中久久无语。苏沐一个落第穷举子,怎么会引来高手刺杀,还装扮成意外的模样?
淡淡的晨光涌来,让林中的视线更亮。穆澜看到苏沐刚才动弹时,手指甲在地上画出的痕迹。那是几根极短的弧线,稍不注意,只会让人以为是手指随意从地上划过的痕迹。
穆澜仔细将这几根弧线记在了心里,低声说道:“苏沐,对不住。你已经死了,我只能让你暂时留在这里。一有机会,我会说出今日所见,让衙门抓住凶手替你报仇。”她可以暗中告诉秦刚,让锦衣卫出面。
这几天没有下过雨,穆澜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她再也无心去锦地院附近用早饭,取下了扎在树上的匕首,悄悄离开了树林。
第110章 入学礼一
巳时,灿烂的朝阳肆意挥洒着光。国子监彝伦堂前的广场上新进监生们身着礼服排列整齐。年轻的脸如同春天的太阳,朝气蓬勃。
以率性堂为首的六堂监生为给学弟们一个好榜样,站在了最前面。六色不同的礼服格外醒目。
晨风微拂,衣衫飘飘。一派赏心悦目。
一个时辰前,苏沐被人敲死在树林中。新监生急于赶来参加入学礼,老监生们按时上课。是这个原因才让苏沐的尸身到现在还没被人发现吗?阳光灿烂的广场,监生们精神振奋。想到苏沐孤零零躺在树林中,穆澜暗暗叹息。
清晨太早,那个人能准确找到落单的苏沐杀死,一定是国子监里的人。林中光线太暗,她的匕首飞过去时,那人竖刀挡飞,刀光亮过的瞬间,穆澜记住了他握刀的手。骨节粗大,皮肤不白,身材高大,是个男人。
穆澜只庆幸自己没有对监生太多的同窗之情,没有暴露在那个凶手面前。她在暗敌在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苏沐画的那几条弧线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想着这件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监生们的位置是按举监生、荫监生、贡监生和捐监生排列的。穆澜奉旨入学,排在了荫监生之首。
学正们正拿着名册挨个点名。
听到谢胜的名字,穆澜往右首看去,很意外谢胜居然是荫监生。谢胜站得如标枪般挺直,大声应到的时侯,手里的铁枪往地上一顿,惊得身边的荫监生哆嗦了下。
“你拿的是什么?谁说能够持枪来参加入学礼?”学正被这一声闷响惊得愣了愣,快步走到谢胜身边。知晓是荫监生,语气中少了怒意,多了些啼笑皆非。
谢胜憨憨地答道:“俺娘说枪不离人,人不离枪。人在枪在!”
浓浓的口音惹得身边的荫监生直笑。
“谢公子,这是入学礼,不是战场。来人!”学正心里骂了声憨货,叫了个小吏来,客气地说道,“谢公子,入学礼完了就还给你。”
谢胜就是摇头。
学正为难了。
许玉堂笑着说道:“谢公子,你把铁枪放在一旁,你人在,枪也没丢。这也叫人在枪在,你说是吧?否则犯了监规,被追出国子监,你怎么向你娘交待?”
谢胜还没憨到蠢死,想了想,向许玉堂行揖道:“多谢你提醒。”
学正松了口气,心想许尚书家的公子明事理肯帮忙,难怪京城姑娘们万人空巷倾心于他。对许玉堂的印象又好上两分。
谢胜没把铁枪交给小吏,大声说道:“他拿不动。”说着自己走到了广场边缘,将铁枪往地上使劲插了下去,这才走回来。他的目光斜斜望过去,正好能瞧到自己的铁枪,总算放心了。
穆澜的目光盯着谢胜。他的手骨节粗大,肤色黝黑,有几分像林中凶手的手。那杆铁枪少说也有几十斤,谢胜的武艺一定很好。可惜,凶手的身材没有谢胜那么壮实高大。如果比照谢胜的手去找凶手呢?她扬了扬眉,觉得这个主意也许能帮上忙。
视线所及,那几位早晨被弄脏礼服的监生衣着整洁。她右边站着的许玉堂迎上了穆澜的目光,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穆澜半开玩笑问道:“你们自己洗的衣裳?”
许玉堂低声答道:“找学正拿了新的。为防礼服破损,国子监多做出一些……都要养家糊口不是?”
但逢大典,监生都要穿礼服。总会有各种意外,衣裳破了,脏了,监生着急。国子监负责衣袍的后勤官员们就逮住了这个机会,多做一些备着,高价卖给监生应急。
典礼上衣冠不整惩罚监生,扣学分,坏了前途,不如让让下面的低阶官员赚点银钱。皆大欢喜的事,高层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许玉堂的爹是礼部尚书,他对国子监的情况一定早打听清楚了。最后一句话轻如蚊蚋。倒让穆澜对许玉堂高看了几分。没想到身份尊贵如许玉堂,也知道养家糊口。看来谭弈虽有东厂撑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目前谭弈对国子监的微妙情况还不是特别明白。
穆澜早晨在饭堂刻意粗着喉咙出声提醒,并不想当场引起谭弈等人的怨恨。现在私下底让许玉堂承自己的人情,也许将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再加上无涯这重关系,又和许玉堂是舍友,穆澜自然地把林一鸣卖了:“林一鸣绊了苏沐一跤。”
林一鸣为何为绊倒苏沐?想害自己衣衫不整受罚,真够歹毒!许玉堂根本不用想,朝前面的谭弈投入一个冰冷的眼神:“东厂走狗!”
穆澜更是诧异。她是今天才知道谭弈的身份。看来许玉堂早知晓了。
“晚上回去再说。”眼下不是说话的机会。穆澜肯告知实情,意味着她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相帮皇帝的。许玉堂很高兴。
“苏沐!”负责点名的学正拿着册子站在举监生处,见没有人应答,又叫了一声,“苏沐!谁和他同住?”
谭弈和苏沐同屋居住,只得拱手道:“学正大人,学生与苏沐是舍友。最后见到他是早晨在饭堂。他先行离开,学生就再没见过他了。”
学正愕然。入学礼何等重要,这名叫苏沐的落试举子居然无故缺席,他气得叫了小吏过来,叫他去找。
穆澜认出了两个举监生。在饭堂中被自己踩了林一鸣一脚弄脏了礼服,也穿戴整洁。看来谭弈这拨人也迅速在国子监找到了门路。自己也不能太过看轻了他们。
监生们站在广场上说话也是低声。学正点名的声音份外清楚。
后排的林一川伸长脖子朝前看,举监生的队伍中明显空了一个位置出来。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和谢胜将苏沐从树上救回的事,心里生出了不祥的感觉。
点名仍在继续,没有人过多纠结一个监生的缺席。
国子监的官员们以陈瀚方为首站在台阶上,抚须微笑着望着学生们。
每一年新监生入学,看着这些青春四溢的少年郎们,官员们总会想起自己年轻时。感染着扑面而来的蓬勃朝气,仿佛也跟着年轻了几岁。
这时一阵礼乐声传来,广场那头蜿蜒行来皇帝礼舆。旌旗鲜明,窈窕宫婢随行,威武锦衣卫护持。皇帝居然亲至国子监这届新生的入学礼。一时间广场上的监生们都激动不己。
以祭酒大人为首,官员监生们纷纷行礼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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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东西搬岔气了,扯着筋疼。群里的亲们说是扯到懒筋和勤奋筋了,我觉得都是,所以今天只有一更了。
第111章 入学礼(二)
多少人踏进仕途,也无缘看到皇帝一眼。新监生们在听到一声起后,好奇心驱使着他们不顾礼仪,悄悄地抬眼望向了高台。
春风吹拂着黄罗盖伞,宝座上的年轻皇帝身着圆领窄袖黄纱罗长袍,腰系玉带,戴着乌纱折角向上巾,露出了静美如月的容颜。
按制,应该在五月初一那天,今年春闱中榜的新科进士们祭祀孔庙时,皇帝会亲临。而皇帝提前来到了四月中旬新监生的入学礼,给了这届监生最高的礼遇。
御驾亲临,礼部官员只能随行。祭祀孔庙,见新科进士倒也罢了,新监生的入学礼算个什么事?礼部的官员们生出一丝荒谬感,感到一丝委屈。但部堂大人都不觉得委屈,礼部的官员们只好默默地咽下了心中的不甘。
礼部尚书许德昭此时感觉极好。皇帝亲政两年,也就下过这么一道要考入学试的旨意,还亲自复核了新录监生的考卷。皇帝想来参加入学礼,他是支持的。就像顽皮的小孩,你想让他乖乖呆在家里,总也要塞给他两件新奇玩具才能哄得他安静下来不是?
谭诚再一次与许德昭在皇城里的窄巷相遇。谭诚警告许德昭,皇帝并不是图新鲜。国子监的监生今天只是学子,明天也许就是各部各地的官员。
那又怎样?许德昭心里冷笑。内阁连同六部的官员中替东厂说话的声音已高过了替许家说话的声音。皇帝是他的亲外甥,不过才亲政两年。拉拢监生的事又是自己最疼爱的三子许玉堂在做。投靠皇帝,还不是投靠自己?他在朝堂上说了句:“先帝在位时,也有过先例。”
就凭这句话,无涯才顺利来到了国子监观看新监生的入学礼。
窄巷中,谭诚只是一笑:“承恩公将来莫要后悔便是。”
不支持自己的亲外甥,难不成支持你这个阉狗?许德昭拂袖而去。
照仪制,皇帝亲至观礼,也就坐一坐便天恩浩荡了。许德昭朝国子监祭酒陈瀚方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按正常程序勉励新监生们,颁布监规等等。
陈瀚方开口前朝宝座施了一礼。就在这时,无涯竟然站了起来。皇帝想做什么?礼部官员惊愕着,还没来得及劝阻,无涯已漫步行至台前。
“皇上!”许德昭上前一步,拱手弯腰。
“朕想勉励他们一番。”
这是祭酒大人的活计!有违事先定好的仪程!许德昭愣了。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心里组织着语言,想着该怎样把皇帝劝回去。
陈瀚方却直起了腰,冲台下说道:“诸生聆听皇上训诫!”
皇帝亲自训话,这是多大的荣耀!广场上的监生们激动得再次行礼,三呼万岁。
许德昭狠狠地瞪了陈瀚方一眼,眼睁睁看着无涯走到了高台边缘。
风微微吹动他的衣袂,无涯的目光掠过广场上的监生们。他没有刻意去看穆澜,却仍然准确地从荫监生的队伍中找到了她。
穆澜低垂着头,没有看他。
来的路上,无涯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当他坐着礼舆,穿着龙袍出现在她面前时。那个对面不相识的谎言还能继续吗?
他的目光落向了更远处。排列整齐的监生队伍是未来是希望,他们中将产生忠于他的臣子。一股豪情与冲动让他暂时忘却了台下的穆澜,缓缓开口。
“不少监生以为,进了国子监就能吃朝廷的,穿朝廷的,花朝廷的,将来还能出仕为官收刮百姓……朕不要这种臣子!”
掷地有声。无涯坚定地宣告着。
“户部每年负担国子监监生的衣食住用已不堪重负。因此朕下旨,今年举行入学考试,调了锦衣卫监考。只盼着国子监能真正录进有用之才,为朝廷培养更多的清官好官!”
第一次见到皇帝的监生们哗然。传言中深宫中的皇帝身体羸弱,毫无主见。亲政两年只晓得和稀泥,政务全由内阁处理。哪怕这次入学考试由皇帝亲自下旨,调锦衣卫监考。监生们还是认为,这是户部不堪国子监费用提交的条陈,皇帝最多不过拿起玉玺盖印通过。没曾想到,入学考试的主意是皇帝拿的。
“不要以为考进了国子监,就可以混到毕业,顺利谋个官做。从这一届监生起,国子监必将加强对监生的管理考核。以成绩德行操守定优劣,决定将来可选任的官职。朕亲拟了十八条监规。朕可以许诺你们,有才华之人必将得朕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