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念及自己与这样的品擦肩而过,顾琅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人捅了一刀样难受。
要知道,他已经几日夜里都没有睡好了。梦里总是在跟定远侯争那件绣品。
可是梦醒之后,他却不能付诸现实。一是当日是自己眼拙在先,二是他不如陈小将军与定远侯有情谊在后。
要怪,只能怪那日怎么没有看出绣品也能如此精致、如此不凡、如此难得呢!
顾琅看着女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对女儿或许还是不够严格,若是严格些,那样的品……
也不会,凡事有个天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他女儿未必有那样的女红天分。
顾琅虽然痴迷有才学的人和事物,但仍是个讲道理之人。
顾袅袅亦是如此。她听到这般精致的女功绣品时,并无生出妒心,反而是谦心向她父亲请教道:“父亲所说的可是回诗一般的奥妙?‘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绣品是四面之作?”
“四面之作便不可谓之巧妙了。”顾琅摆手答道。他将内心的遗憾暂且手心,全心全意向女儿描述了一番那绣品前后不同,下颠倒又不同的模样。
顾袅袅听完,只觉得叹为观止。
她低声叹服道:“我原以为社里的苏二姑娘已是女红首屈一指者,却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顾琅的耳朵直接过滤了苏二姑娘这个女红暂居人下的名字,与女儿同样感慨道:“是以,女儿你仍要日日潜心练习作诗,为父亦然。”
顾袅袅站起身,甚为恭敬地行了个礼,答道:“谨遵父亲教诲。”
见女儿这般谦卑进,顾琅十分满意。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他点头迈步,离开了顾袅袅的院子。
待回了自己院子,顾琅猛然回神,他是去做什么来着?
是去安慰女儿吧?是去给女儿说趣事的吧?
回忆一下,自己是说了一件很有趣,很好的事情。女儿从也获益颇多,顾琅又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继续迈步前行。
长安侯府里,苏昭宁自然不知道自己被顾袅袅父女当作两个人谈论了一番。
她看着自己被布包住的双手,略微有些出神。
医馆里,那大夫把过苏昭宁的脉后,并不能十分肯定她是不是毒了。
但当苏昭宁拿出刘大夫给的药时,那医馆的大夫却是立即变了脸色。
有银钱在面前,医馆大夫倒并非是苏昭宁一病找了两个大夫而变脸。而是他见了药材便肯定了苏昭宁的疑惑。
“姑娘,你这确实是毒啊!前一位大夫跟你说不是毒吗?他明明给你开的是解毒药啊!”医馆大夫无肯定地指着药材的一味药道,“这种牛串子,除了解毒,从不做他用。因为牛串子本身有微毒,只能以毒攻毒时用。倘若不是解毒,那这药岂不本身是毒药?”
在刘大夫给自己下毒和安怡给自己下毒之间,苏昭宁显然觉得后者更有理由,也更有证据。
证据不仅仅是书令府的种种,也不仅仅是定远侯府的那些略微有些令人生疑的神情,而是……
苏昭宁努力抬起右手,将自己被包住的左手的布完全解开。
之后,她又将右手的布也同样解开。
一双手,毫无遮挡地出现在苏昭宁自己面前。
从指甲往下,双手的皮都已经完全翻了起来,里面显露出鲜红的血肉。
苏昭宁看向手指下方。
这样惨烈的一双手如果她能狠下心仔细看,是能发现差别的。
右手虽然指尖皮全掉了,但手掌位置尚算完好,只有手踝地方有些略微脱皮。
而左手,惨不忍睹。
如果是刘大夫下毒,同样的毒自口而入,为什么两只手显现出来的程度如此大的差别?
而毒是下在绣线很好解释了。
虽然苏昭宁是用右手刺绣,但右手握的是针。左手才不断地在捋线。
而右手碰触线的时候不过是手腕处插过,和最初分线的时候用指尖碰触过。
下毒的人是谁,很明显。
苏昭宁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远远地放向窗外。
她一直都知道的。
没有谁是可以依靠的。
哪怕用来寄托感情也不行。
丫鬟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小姐,有人送礼过来。大夫人让管家领着人到了院子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苏昭宁的另一个一等丫鬟茯苓也进了房。
茯苓正端了汤药进来,她看到苏昭宁手的纱布都解了,忙紧张地道:“小姐,您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都解开了?”
“大夫并没有特意交代要将手包起来,这样吧。”苏昭宁答道。
她伸手准备去端茯苓手的药碗。
手那血肉直直地撞入视线,苏昭宁自己都有些被吓到。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情。
这是迟早要习惯的。
这也是最好的教训,不是吗?
不是不够谨慎,而是不够心狠,不够果断。对于早站出来、显山露水的敌人,应该去拼力反击而非不战而退。
“小姐,奴婢来喂您。大夫交代过不能碰水的。”茯苓避开了苏昭宁的手,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小心翼翼地喂到苏昭宁嘴边。
苏昭宁望了一眼茯苓,张口跟着茯苓的节奏,一勺一勺慢慢饮尽了那碗药。
她是要心狠一些。但不是无意义地折磨自己。
如果换了以前,等待的白术是会出声催促的。毕竟管家和贵客都在外面。
白术看得分明,那位捧着礼盒过来的丫鬟姐姐,穿得虽然不十分艳丽,但衣裳的质地侯夫人面前的一等丫鬟还穿得好呢。
二姑娘是白术和茯苓的主子不错。但二姑娘也是长安侯府过得最艰难的主子之一。
过去的白术和茯苓都不把苏昭宁放在眼里。可自从苏昭宁再从家庙回来,茯苓似乎渐渐变了态度。
次自从茯苓在清泉寺帮二姑娘做过事以后,她们之间倒是越来越融洽了。唯有自己……
白术敏锐地觉得,二姑娘和以前不同了。
并不是其余下人们讨论的——二姑娘如今攀着大少爷,所以水涨船高。
白术觉得,改变是出在二姑娘自己身的。
一碗药饮完,苏昭宁才抬头看向白术,问道:“管家领着人已经到了院子里吗?”
白术答道:“是,方才奴婢已经送了茶水过去了。”
“扶我出去吧。”苏昭宁话是朝茯苓说的,但白术却也立刻走了过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住苏昭宁,如同她十分病重的模样。
房门推开,院子里的了立刻望向门口。
今日外面来的这位丫鬟确实身份略有些不同。她并不是二品骠骑将军陈天扬身边的一等丫鬟。而是他的母亲——一品诰命夫人陈夫人顾氏旁边的一等丫鬟。
她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在将军府也是颇受尊重的。如今在苏昭宁院等了这般久,将军府丫鬟当即有些审视地看向走出来的苏昭宁。
她倒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个如何的大家闺秀,让他们的少爷动了心。
这姑娘的手!
将军府丫鬟当然没办法忽略苏昭宁那双虽然没有滴血,但第一眼看去几乎是血淋淋的双手。
她转头看向旁边的长安侯府管家。
☆、第八十八章 互相试探
第八十八章 互相试探
苏昭宁虽然没有见过面前这位将军府的丫鬟,但她从对方手里捧着的东西看出了其身份。
那般大一个锦盒,不过是普通身量的一个小丫鬟,抱在手里却面不改色,毫无疲惫力懈的模样。
这显然是将军府丫鬟。
是陈小将军让她来的。
苏昭宁发现这位陈小将军她想象的还要细致周全一些。如果他是派个小厮过来,哪怕那是他的贴身小厮,对方也未必能被领过来见自己。
而丫鬟不同了。苏昭宁相信对方第一时间会关注到自己想让她知道的。
此时最为紧张的是长安侯府的管家。
苏二姑娘虽然在府地位略过去重了一些,当然主要是被大少爷看重。但无论如何,一个侯府的管家是不会日日去注意一个既非侯夫人所出,又不是最受宠的姑娘的。
何况长安侯府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么多姑娘。
管家感觉口有些发干,他望着苏昭宁拱手行礼道:“二小姐,这是威远侯府的紫意姑娘。她是奉威远侯夫人令来给您送礼物的。”
“在小姐面前,奴婢而不敢称什么姑娘。奴婢不过是服侍夫人的下人罢了。”紫意朝苏昭宁行了个礼,态度看似谦卑,实际却在等待苏昭宁的态度。
她奉命来送礼是一部分,奉命来瞧瞧这位苏二姑娘,也是一部分。
竟是威远侯夫人派过来的?
苏昭宁眼的讶然只有一瞬,她很快神色如常朝紫意说道:“让紫意姑娘久等了。白术,请紫意姑娘到正厅那边休息,茯苓扶我同去。”
苏昭宁又望向面前的管家,点头笑道:“劳烦石管家了。”
管家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威远侯府如同有一位如日天的陈小将军,可他们府也有一位正稳步稳进的大少爷。方才威远侯的丫鬟那眼让管家紧张,主要是他担心这是二小姐的暗示。
想借威远侯府传达对长安侯夫人的不满。
即便侯夫人的掌控能力,管家十分明白。但人言可畏,真有什么不利侯夫人的言论散布了出去,管家自己是要先受罚的。
如今听苏昭宁这样说,管家知道,无论二小姐想要同威远侯府传达什么信息,或者是个无心举动。总之,不会是抱怨长安侯府苛待她,那够了。
说二小姐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怎么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呢?管家很放心地退下去向大黄氏去复命了。
而紫意这边,对苏昭宁暂有了个印象。
进退有度,不卑不亢。既没有一味只凭着小姐的身份和少爷的抬爱瞧不起自己这个小丫鬟,但也没有因为她的身份和少爷的落差而作出对自己刻意奉承。
其实人虽然都喜欢听好话,但如果主不像主,也会产生适得其反的轻视效果的。
虽然紫意看得都挺准,但其实她这些想法,都并不被苏昭宁所关注。
苏昭宁想要她关注的,自然是自己的伤势。
入座之后,苏昭宁依旧吩咐白术给紫意茶,茯苓服侍自己。
白术已经下了决心要好好跟随这位二小姐,如今这样的落差,便也心底生了警醒。
她是茯苓醒悟得慢了些。
有了觉悟,白术做起事来便远不同于过去。她替紫意好茶后,便站回了苏昭宁的身侧。
虽没有立即去跟茯苓抢活,却也主动拿了个小软枕过来放在苏昭宁的手下。
那软枕还放了个水竹条编的垫子,凉凉的触感,倒让苏昭宁那双有些火辣生疼的手舒服了一些。
除了看去可怖,这样的伤势,如何会不疼。
苏昭宁并没有看白术,而是望着紫意道:“过去不曾见过威远侯夫人,今日竟得了夫人的礼物,我实在是有愧。还请紫意姑娘将那礼物带回去,告知夫人我的诚恳。”
诚恳地退回礼物还是退回他们少爷?
紫意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她是来替自家夫人审视这苏二姑娘的,可她似乎还没怎么说话,审视出了这样的结果。紫意不由得有些惶然。
她回想自己进长安侯府所作所为是否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她们夫人可不是个恶婆婆,并非瞧所有的儿媳人选都不顺眼。这一位苏二姑娘,夫人并不全是拒绝的意思。
紫意想了想,站起身将那锦盒打开,将里面的毯布打开给苏昭宁看。
她解释道:“并非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这是谢礼。之前苏二姑娘绣的那《春江花月》让我们府老祖宗十分喜欢,夫人听闻那绣品出自姑娘之手,便十分喜爱姑娘。夫人或过几日要给苏小姐下帖子呢。”
紫意对苏昭宁换了称呼,她劝说道:“苏小姐还请千万不要推辞。这是我们夫人的一份心意。”
苏昭宁听出紫意话里的意思,并也不再那么坚持地拒绝。她笑了笑,望一眼身边的茶杯。
茯苓忙前端起茶杯,轻吹了吹,然后送到苏昭宁口边。
苏昭宁轻抿了一口,才同紫意说话:“紫意姑娘也瞧见了,我如今这手,恐怕以后都不能碰针了……所以,威远侯夫人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紫意本被苏昭宁那双手吓了一大跳,忙追问道:“奴婢失礼问一句,苏小姐这手可是不小心被烫伤了,可找到了合适的大夫?”
紫意问的是,找没找到合适的大夫。另一层意思自然是,如果不合适,或许威远侯府可以帮忙找合适的大夫过来。
苏昭宁却是摇了摇头,婉拒了。
她答道:“不过是些意外。原也不想出来见笑,可这天气日益炎热,大夫叮嘱了不能遮挡住,否则日后怕是都要不能用这双手了。”
“让紫意姑娘挂怀了。白术,将我房里的那把月白色的绣扇拿来。”苏昭宁似有乏意,她朝紫意歉意地笑了笑,道,“还请姑娘将此扇送予威远侯夫人,多谢她对我的一番抬爱。”
紫意站起身,却将那毯布仍留了下来。她行礼再道:“还请苏小姐一定要留下这毯布,否则奴婢回去是要受罚的。小姐这般心善人美,手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昭宁正要回答,白术已拿了绣扇回来。
她并没有像过去一样,说拿绣扇真只拿了把扇子。月白色的绣扇用了个浅紫色的缎面盒子配着,十分素雅。
紫意忙接过绣扇,朝苏昭宁再行了个礼,便起身告辞了。
那焦急的模样,仿佛后面会有人追她一般。
望着紫意留下的锦盒,白术想了想,仍是开了口。
她半是调笑,半是试探地道:“这紫意姑娘,仿佛不留下这礼物真会受罚一般。小姐,您看这毯布如何处理?”
苏昭宁望了一眼那毯布,答道:“既然推不回去,那暂收着吧。”
白术很细致地留意到了那个“暂”字。她将毯布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又将锦盒重新盖好。她在努力维持着原封不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