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并非疑问。
裴涪浅和自己较了半天劲儿,才不情不愿的回答:“同学。”
同学。
呵。
她站起身走上前,看着面前那张倔强和不服气的小脸蛋,半晌,轻笑了一声。
接着,毫无预兆,狠狠的一巴掌直冲着那张脸打了下去。
半天,裴涪浅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直到手捂上火辣辣烧疼着的脸颊,她才恍然反应过来。
惯性使她的头偏向了右侧,发丝也凌乱的粘在脸上,看起来很是狼狈。盯着眼下精致的大理石地板,她平静了片刻才抬起头,一反常态的冷静,淡漠的说:“如果有病就赶紧去医院,别在我面前发疯。”
刺痛的疼意灼烧着她的脸颊,也彻底寒了她的心。
这一巴掌,打碎了她对母爱所有的妄想和渴求。
从今往后,她和面前这个女人再没有半点关系。
早该看清的,不是所有一切只靠努力就够了的,有的人,有的情,根本就不值得她追求。
抬头看向面前这个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尽管眼眶酸涩难忍,她还是咬紧了后牙槽,任是不肯在她面前服输。
比她更先一步说道:“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关系,我再叫你一声妈我跟你姓。”
程晓玥闻言,只是轻扯了下嘴角。过了一会儿,一声嗤笑才自嘴边发出,不知是在嘲笑着谁。
“你当我不想和你们脱离关系?你们姓裴的害我还不够惨么?这辈子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裴伟良,然后生下了你!”
那面露狠色的模样,裴涪浅都不曾怀疑下一秒她就会冲上来掐死自己。
到底是有多恨,竟能让她对着自己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亲生女儿说出这般遭天谴的话。
这样的人,到底哪一丁点还配称为一个母亲?!
裴涪浅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深恶痛觉的憎恨着自己的母亲。
她终于爆发,大声斥吼:“那你当初干吗还要生下我!如果可以选择投胎,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想做你的孩子!”
如果没有生下她,她何必要承受这从小到大的痛苦和折磨!
如果没有生下她,她何必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去艳羡别人!
她这一声吼似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刚一吼完便支撑不住的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到底是年轻气盛,学不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和意气用事。
而反观程晓玥,只是冷静的望着她,就好像她的行为真的可笑又愚蠢。
怔愣片刻,她才别开眼轻轻勾了下唇,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意。
为什么面对所有人的诋毁和羞辱时还要一意孤行的生下她?
为什么连提供精子的那个人连看她一眼都不屑一顾时还要忍耐着生下她?
她多不想承认,是因为她傻兮兮的以为能靠一个孩子来留住他。
可能是老天爷都不愿意让他和肖卿再在一起吧,也可能是老天爷都在可怜着她。那一个醉酒的夜晚,是她这一生仅有的美好之夜。
她身形偏瘦,腹中的胎儿并未凸显,才得以顺利的瞒过所有人,直到五个月时无法再药流。
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尽管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说过不会疼爱这个孩子半分。可她却固执的以为虎毒不食子,总有一天他会改变想法,屈从于家庭的温暖。
于是在背负着周围所有人的辱骂、绝交,甚至搬出宿舍,放弃学业远离人大,她也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在人生最昏暗的那几个月,艰难的却又义无反顾的生下了这个孩子。
开始的时候,她看着那个小婴儿还总是忍不住的偷偷笑,这是她和他的结晶,是他们在这世上再也无法割舍的联系。可慢慢的,她的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个男人足够的绝情,他说到做到,心如磐石,狼心狗肺。
于是她再也不想去看那个孩子,再也不想做个好母亲。
既然他要毁,就干脆彻底点。
裴家、肖家都别好过。
程晓玥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即可惜又遗憾的表情,似在嘲笑这个孩子直到这一刻还在犯着傻。
裴涪浅忽然别开眼,程晓玥的眼神令她无端升起一种恐惧,她害怕听到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可是对方根本不给她机会,非要将她的信念一举毁灭,彻彻底底。
“裴伟良还有一个女儿,比你大。”
“不。”
不,她不要听。
“你猜她叫什么?”
“不要,不要说。” 双眼腥红,她可怜的乞求着,姿态卑微。
程晓玥轻呵了一声,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重重落下一记猛锤:“就是你那个亲爱的同桌,她随母姓,她的母亲叫——肖清卿。”
她随母姓,她的母亲叫肖清卿。
裴涪浅的耳边久久回荡着这一句话,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能固执的摇着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可能…我不相信…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眼眶中突然掉下了什么东西,眼泪挣扎着涌出了眼眶,像断了线的珍珠,忍不住的向下流淌,潮湿的划过她的脸颊,一滴一滴滴在大理石地板上。那如钻石般刺眼的泪珠,像是带着某种嘲讽的气息向她微笑着。
刚刚她们那么激烈的争吵时,她都不曾哭过。
可这一刻,却是真的怕了。
急于在对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恶意诋毁,可是除了冷清,再无其他。尽管嘴上不承认,可她知道自己是信了的。
或者在程晓玥刚刚开口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那一天裴伟良在听到肖瑾打电话后激动的摔碎了杯子,也终于有了解释。
她一味的摇头,眼泪忍不住的狂乱流出,那双颤抖的腿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坚强,缓慢蹲了下去。
“你知道吗?当年,我和肖卿也是同桌。”
一句话,令她彻底跌坐在地。
程晓玥径自说完,转身重重的踏着楼梯回房间。
许久许久,楼下的客厅才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大到震慑屋顶。
哭的那个人万念俱灰,肝肠寸断。
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张漫上皱纹的脸,视线越来越模糊,过去的一幕幕像是电影般被重新播放着,那些被她深藏在心底二十年骄傲的破碎的,喜悦的心酸的,开心的痛苦的,色彩斑斓以及昏暗沉重的过往,再次鲜活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佛说,求之不得求不得。
二十年了,该放下了。
**
程晓玥的几句话,摧毁的不仅仅是裴涪浅对亲情的贪念,同时毁掉的还有友情和爱情。
高考前的那大半个月,是他们几人都不愿再回想的痛苦和挣扎。
裴涪浅放弃了清华的名额,她没有隐瞒教育她三年的恩师,乾隆爷心疼之余叹息着给了她一个安慰和鼓励的拥抱,让她好好申请国外的大学。
她不去清华,那个说要一起在清华鱼肉人生的人,心也碎成了稀巴烂。在她之后,那个人也放弃了清华的名额。
再一次等在她家门口,肖裕抽出烟盒中的最后一根烟,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可是谁又会在乎?
他知道,没有人了。
她再也不会关心他的健康,他是死是活,她都不在意了。
从她说出那句不读清华了之后,她就单方面的放弃了这段感情。
每每想到此,他就控制不住的想打人。
当初作死也要和他在一起的人是她,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的人也是她。
她当真以为自己是神,能主宰这世间一切吗?
他不放手,她休想从他身边逃走。
卧室门外,张嫂轻轻敲门:“浅浅?”
她担心出事,尽管没有人应答,也只能不厌其烦的敲着:“浅浅你乖,把门开开,别闷在屋子里,你吃点儿东西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才终于被打开。
张嫂乍一看到面前那张苍白虚弱的小脸,忙背过身去擦眼角滑落的泪水。
说出口的声音沙哑难听:“我不想吃,您不用麻烦了。”
“浅浅啊,怎么样也别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张嫂心里着急,她照顾着这个孩子从小长大,这几天光是看到她这副憔悴的模样,自己的心都疼死了。怎么那为人父母的反而不见了人影!
可是她再看不惯,再替浅浅不值和生气,终究也只是个外人。
裴涪浅微微摇了下头,真的没有胃口:“我真的吃不下。”
“哎。”张嫂叹气,没办法再勉强她,只能说:“那你饿了的时候一定要说,我就在楼下,你别害怕啊。”
她犹自轻笑一声,自嘲的勾起唇角。
再没什么能让她害怕的了。
犹豫了下,张嫂纠结着开口:“那个浅浅啊,你同学一直在门口站着,他天天来,我说了你不在他也不走,你看…..”
话还没被说完,裴涪浅就冷淡的打断了:“他爱呆多久就让他呆多久,说我不在就行了。”
转身,她回房间,带上了门。
顺势仰躺在床上,没多会儿就又睡着了。
阳台上的落地窗帘始终严实的遮住了所有的阳光,从未被拉开。
**
六月七日的那一天,肖裕起了一大早,特意在洗手间把自己收拾的体体面面,意气风发。
到一楼餐厅时,全家人都坐在那里等着他,他拉开椅子,如往常那般自然的坐下。
喝了一口热粥,他抬头看一眼,静悄悄的。
除了他以外,竟没人动筷子。
低头又舀了一勺白粥,才开口:“怎么都不吃,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
还能调侃,肖靳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忍着心底的酸涩,他低头去动筷子,边说:“吃,吃。”
肖裕不再说话,安静低头享用早餐。
父母不方便多说什么,肖靳只能一再的找话聊:“你别急时间还早,我一会儿送你去考场。”
肖裕点了下头没反对。
食不知味也许是肖老大此刻最明确的感受,想到昨晚自己手机上的那条短信,他只能在心底叹一声气。
那是考场附近酒店的取消订单通知,肖裕原本是用他的信用卡定了两间套房的。尽管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可他始终确信着她一定会去参加高考。
肖靳不知道自己还能劝些什么。偏头看了一眼,父母的表情也并不怎么好。
直到看着那两个孩子拉开家门,和怡再也忍不住的上前一步,整了整小儿子的衬衣领子,轻轻拍了拍,说道:“别为难自己,不管考的怎么样都没关系。”
肖裕勾了下唇,淡淡挑眉:“您多虑了,我会好好考的。”
不只是考试呐。
和怡低下头去,心却像是被人撕扯着的疼痛。
母子连心,她的儿子心里不舒坦,她这个做母亲真的能感同身受。
只能点一点头,没什么力气的说:“加油。”
肖裕忽然一阵恍惚,猛然想起前不久才有人和自己说过这两个字。不过几天而已,却是天堂和地狱之分。
收敛多余的表情,他微笑,问道:“帅吗?”
和怡配合的打量了他一番,从头到脚,然后毫不吝啬的点头称赞:“帅死了!”
如此他便放心,转身跨出家门。
路上,他不厌其烦对着车里的镜子照来照去。肖老大最近都尽量让着他顺着他,可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做作的样子。
“咱能不照了么。”
肖裕没听见似的,又自顾左瞧瞧自己的发型,又看看有没有新长出的青春痘。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帅吗?”
肖靳默默翻一个白眼:“你都问八百遍了!”
他哦了一声,暂时放心。
肖老大隔空瞥了他一眼,充满怀疑的问:“你该不会是打算色.诱吧?”
他玩笑似的一句话,取笑成分居多。却没想到对方沉默了下,语气认真的说:“如果有用的话。”
也就是说并不排除会有这样的可能?
吓得肖老大差点闯了红灯。
肖靳在这一刻特想叫他一声哥,墙都不服就服他!
高考这两天通向考点的道路提前就被进行过疏通,今天这一路大抵是北京除了重大会议以外难得的畅通。
很快便到了考场,肖裕下车后没有任何东张西望,找到自己准考证号所对应的考场,坐下来耐心的等待发试卷,然后答题,交卷。
一连两天,四门考试,他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行为。
直到最后一天下午五点钟响起了英语结束的考试铃声,漫长的十二年,就此告一段落。
踏出教室,震耳欲聋的宣泄和嘶吼声响彻整个校园,所有的学生期盼这一刻已久,就等着铃声一响起,便要将这三年所受的所有痛苦和折磨一并发泄而出,毫不保留,就此挥别。
漫天飞扬着被撕碎的书本,如雪花般缓缓飘落至一楼,直到再也看不清。
从隔壁班走出来的隋海岩和卯劲红着眼圈上来狠狠的拥抱着他,他感觉的到他俩颤抖的身躯,无声的拍着他们的肩膀给予安慰。
从乾隆爷办公室跑过来的段王爷,也无声的加入了他们兄弟间的亲密拥抱。说好了的,即便是不参加高考,他也会陪着他的兄弟们一起奋战。
这些年,他们收获了最真挚和友情和美好的爱情。
该感恩的。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那首老掉牙的歌曲。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我的未来不是梦
……”
一首唱完继续换至另一首,从张雨生切换到汪峰《怒放的生命》,再到可米小子的《青春纪念册》,有人流着泪哽咽唱着《朋友别哭》,也有人悲惨的吼破嗓子嚎唱着《从头再来》。
每一首,他们兄弟四人都跟着齐声歌唱,从开始的激动一直唱到最后的哽咽。
隋海岩眼皮子软,早早就和卯劲抱头痛哭成一团。
肖裕扒在熟悉的栏杆上,目光无意识的望向对面,听到有人又带头唱起了《分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