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4）
等到天色开始转暗，感染者们终于渐至稀少。
宁欣将长刀扎进最后一个感染者的心脏，双手已然脱力。
汗水湿透衣襟，被风吹干，然后衣衫又被打湿，反反复复，疲倦而黏人。
地上堆满了感染者的尸体，腐败的液体到处都是。
战斗到最后的人席地坐倒，没有沟通，不需交流，就这样互相听着彼此起伏的呼吸声，是此刻的奢侈，也是此刻的安心。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隐了去，大家又退回了塔内。
损坏的木门被重新立了起来，倚在塔门的缺口处，阻挡着即将到来的夜晚的凉风。
沧浪加上他带来的三个异化者，因为使用了异化的关系，此时都进入了异化恢复期，被尚有余力的大横二横一个个抬进来，一条条摆放好。
今晚的月色有些晦暗，宁欣坐在青山旁边，看着黑暗中沧浪他们隐约的剪影，以及另一边姿态各异的打起盹来的刚子五人，她伸手拽了拽身后的释舟，轻声对他说：“没睡的话，跟我出来一下。”
“好。”释舟的答复很快传了回来，显然他也在瞪大眼睛打量这一切。
以他们这些人现在的体力状况，只能暂时待在这里，等平安度过这一夜再做打算。
走出了塔，宁欣走到一个塔内的人不能偷听到的位置，转身看着跟她出来的释舟，问他：“刚结束战斗的时候，我看到你塞给了刚子一样东西，是什么？”
他愿意出来，就证明他或许也有些话想要跟她说。
“一盒速食罐头。”释舟低着头，声音有些闷，“沧浪他们不知道我是感染者，南瓜教授为了迷惑他们，给我也带了一盒罐头，我没吃。刚子他们饿了太久，需要食物，而我，不需要。”
“是啊，你不需要食物。”宁欣说，“你只需要人血。”
释舟猛地抬起头看向宁欣，尽管这样他并不能看真切宁欣的面容。“你都知道了？”
“我该知道什么？”宁欣压了下腰间的长刀，“释舟释先生，我以为我们早已经是过命的朋友了。”
“我也以为，我们早该是那样的朋友了。”释舟皱紧眉头，“可是，我心里对人血的渴望时刻在提醒我，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个感染者，这在我成为感染者的那天，就成了注定的事实。”
宁欣看着他：“仅是我看到的，你的蓝核已经毁了两个了，难道你的体内还有？”
释舟苦笑：“是啊，还有。”
“怎么会——”
“你那么聪明，会想不到吗？”释舟好笑地看着她，“应该是没有想过吧。”宁欣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只要她觉得你可以信任，便会毫无保留的完全信任你，不论你说什么。
本就暗淡的月色被薄薄的云层挡住，变得更暗淡了。即便两人站的不远，释舟也只能看清宁欣的轮廓，看不到她的神情。
“蓝核是感染者的生命，蓝核没了，感染者也会消失。我不想受蓝核的控制，也不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只能将体内的蓝核数量控制在某个范围。”
“还记得常伟吗？在松树领被你杀死的那个进化型感染者，他跟我一样，都是潜种制造出来的，用于对抗异化者的杀人机器，体内的蓝核只要不被同时摧毁，就能继续存活。只是他运气不好，在杀人的时候遇到了你。”
一直在倾听的宁欣这时开口：“准确的说，他要杀的人，是我。”
“结果都一样，他死了。”释舟收起了笑容，“我不同情他，倒有些羡慕。我和他都知道，我们害过那么多人，早晚都会被人杀死，我们罪有应得。”
“那个时候，我没等来他，却等来了你们，我便知道他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后来在那栋三层小楼里，我查看了青山的记忆，发现摧毁常伟体内所有蓝核的人，是你，也就是说，他是被你秒杀的，这让我很惊讶，那个时候我想，你的异化很强，或许可以救我。”
“查看记忆？”宁欣不解。
“精神力有很多种使用方式，它不仅可以攻击，防御，也可以查看他人一段时间的记忆，看不了太多，但对被查看之人的伤害很大。”
“青山在我走后昏迷了很久吧？他的异化是雷电，刚好受精神力的克制，昏迷的时间会更长。”
“其实使用精神力查看人的记忆很简单，只要你学会控制精神力的波动，把频率调整到和他人记忆的频率一致，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
宁欣看着说这些的释舟，像是仿佛能透过他看到几天前的自己，但实际上，除了释舟黑色的身影，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说：“我现在，已经没有异化了，不需要知道这些。”
释舟愣了一下，随即自嘲的笑了笑，原来，在他心底，宁欣一直都是那个精神力强悍到不可思议的天赋少女，即便她现在失去了异化，可对他来说，第一印象带来的深刻感依旧难以磨灭。
沉默了一会儿，释舟感到夜晚的空气有些凉，他叹了口气。
“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这个世界，不管将来在这个世界上遭遇什么，都要努力的活下去。”宁欣既是在对自己说，也是在对释舟说，说到后来她笑了笑，“努力的活着，大概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谢谢你。”释舟忽的说。
“谢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说谢谢。”释舟敷衍着，转而说，“刚子这个人，你怎么看？”
宁欣回忆了一下：“战斗力很强，刀枪都用的很熟，就像他自己说的，是我们很好的帮手。只不过，我总有种感觉，他似乎是为了你才留下的。”
“女人的直觉果然很准。”释舟语气平静，不知是称赞还是讽刺，“他选择留下，确实有我的原因。”
又一次被人称为女人，宁欣心里的槽点呈直线上升：“什么女人，我十八周岁生日还没过，好好的一个词，怎么听你们叫的这样别扭。”
“噗嗤——”释舟笑出了声，“抱歉，没忍住。”即便夜色很黑，释舟也从黑暗中感受到了宁欣要杀人的目光。
“我遇到过那么多人，在这样的世道还惦记着过生日的，你是头一个。”释舟说，“单是你能知道自己生日这一点，不知要比尘纪元里的多少人要幸运。”
“我具体是哪天生的，我也记不得了，我离开亲生父母的时候，还太小。”宁欣惨笑，“但离开的那天是几月几号，我记得很清楚，从那天开始，我仿佛获得了新生呢，所以我把那一天定为了自己的生日。”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是说说现在，说说刚子和你？”
尘纪元里，每个活着的人，都会有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会像一杯苦酒。
释舟觉得自己的苦酒就够难喝了，他还没准备好去品尝别人的苦酒，于是，他愉快的接受了宁欣的转折。
“如你所见，我少了两个蓝核之后，对人血的渴望没有以前强烈了，变得更像一个普通的正常人，甚至还会流眼泪了，这些是好的方面，不太好的地方，就是我的精神力变弱了，夜视能力消失了，身体机能包括反应也不如从前了，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我，一定能早点发现疫苗的问题，更不会让你们给刚子注射。”
“疫苗有什么问题？”宁欣说着，双眸忽的一缩，“难道是假的？我就知道简妍妍她们不会安什么好心。”
眼看宁欣要返回塔内查看刚子的情况，释舟急忙伸手拉她，正好握住她的肘，便是隔着被汗水浸过的干硬衣物，他也能感受到手掌下的温热肌肤，光滑又不失莹润，柔韧却暗含力量，有那么一瞬，他感到时间似乎都停止了，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释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将情绪掩饰的很快，他飞快的松开手，说：“不可。”
宁欣全然不知这短短的一刹那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疑惑的回头，等释舟给她一个解释。
“这件事可能和她们两个没什么关系，她们可能也被骗了。”释舟说，“因为那根本不是疫苗，而是进化剂。顾名思义，就是能让感染者变成进化型的试剂，但这种试剂已经绝迹至少三十年了。”
“人们一直认为让人类变成感染者的是病毒，所以从感染者出现开始，疫苗的研制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直到进化剂的出现。没人知道进化剂是从哪流传出来的，也没人知道第一个试验它的人是谁，但只要是新近感染的人，注射了之后，都会停止感染者化，变得像普通人一样。”
“可实际上，进化剂只是减弱了蓝核的吸血速度，它会刺激人体造血功能急剧变化，等到两三个月后，人体内会产生更多数量的蓝核，那些人就会成为新的进化型感染者。”
☆、漫漫长夜
“这样的进化剂，既然已经绝迹了，为什么还会出现？”通过释舟的描述，宁欣能够想象的到，当年进化剂在人群中所引发的恐慌。
不过，宁欣看向释舟：“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你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我是该说你不愧是释宗的人，还是该说你真是见多识广？”
她从来没问过释舟的具体年龄，只是以他的外貌看，也就不到二十。
不到二十的年纪，是如何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的？
借助夜色的掩护，释舟笑得发涩：“我能知道这些，确实与释宗有些关系，但更多的，是我变成进化型感染者之后，我自己查的。我想找到能变回普通人的办法，可我现在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但是，我在查探的过程中发现，进化剂似乎是潜种们扩散出去的，当年最高异化局虽然下令销毁，但谁又能保证所有的进化剂都会被销毁？简妍妍她们说这批进化剂是在松树领发现的，说不定其他的基地也有存留。而且，可能还有潜种在背后推动。”
“照你所说，进化剂要到两三个月后，被感染者才会出现变化，刚子他不过刚刚注射——难道说，你们感染者之间，有感应？”宁欣问。
“嗯，没错，据我所知，进化型的感染者之间，在一定范围内，是可以感应到对方存在的。”释舟说，“就像我能发现刚子现在已经是个待定的进化型一样，他也能发现我是他的前辈。”
“他找我谈过，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还能继续活着，在他想来，他变成感染者之后，他的那些兄弟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了他，帮他结束痛苦。可现在，他却做为一个进化型的感染者活了下来，这让他很庆幸，但又有些担心，担心你们给他注射疫苗是有什么企图，但他已经不想去管了。”
“他找我主要是想问问，以后该怎么活，会不会对他身边的人有什么伤害。”
宁欣回忆了一下：“开战前的一段时间，你们两个都不见了。”
释舟说：“没错，他那个时候找到了我。我把我能告诉他的，都尽量告诉他了。另外，我说我会暂时帮他隐瞒他变成感染者的情况，他说他也会帮我隐瞒。可我没想到，跟他一起的人里，有释宗的人，如果他们认出了我，恐怕事情就不大妙了。”
“会怎样？”
“他和我，感染者的身份，可能都会暴露。”释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上过释宗的感染名单。”
宁欣想了一下，说：“叠弹枪法，只有释宗的人会？”
“唉，我当时喊完就后悔了。”释舟叹着气说，“普通的子弹无法穿透感染者的心脏，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但当年释宗里的人没几个有异化的，大家只能一边收集各种强化过的武器，一边想另外的办法对付感染者，叠弹枪法就是那个时候被创造出来的。”
“它的原理很简单，就是让两颗子弹几乎同时发出，前后叠加，炸开感染者的心脏，蓝核只要一暴露在空气中就会消散，这样就能在没有异化的情况下远程射杀感染者。不过这枪法虽好，会的人却不多，想要默契的掌握开枪时机，需要两个人高度的配合。据我所知，整个释宗，会这种枪法的人，不超过十组。”
“我跟你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不知不觉就不把自己当感染者了，还以为是在释宗的时候跟队友们战斗，看到了叠弹枪法，下意识的就喊了出来。这一下，他们两个更会怀疑我的来历了。”
此刻的释舟似乎是懊恼的，但宁欣更在意的，是他所说的十组人，那样神乎其技的枪法，单是能创造出来就足够令人震惊了，而释宗这个组织不仅造了出来，还训练出了十组能掌握叠弹枪法的人，真不愧是拥有“最强之盾”称号的组织。
“果然是最强之盾啊。”宁欣感慨。
“什么最强之盾，最后都七零八落了。”释舟声音苦涩，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背后有潜种这帮家伙，或许还能改变些什么，但现在——算了，不说了，要死的人都死了，我现在还能在这里再遇到释宗的人，真的，挺开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