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满面含笑奔柴棚去了。
说贱也是真贱的。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这天下还姓不姓秦了?
在京城分明是个霸王,到这儿被个村夫磋磨到柴棚子里去!
天啊……
*
严锦瞧这情状,有点咂摸出味道来了:
她家的蛮牛蹄子恐怕还在迁怒昨夜之事!
到底是同床共枕之人,他燎了什么烟,她便知烧了什么柴,当即明白自己不能干涉。
若此刻帮着外人说话,会把他的火燎得更旺。
愈发要蛮不讲理,磋磨那个“晚辈”。
她只能置身事外,什么也不说。任他妖风刮过岗,我自不相干!
于是,便窝在厨房里瞎忙乎着。
既不关心那位高贵王族,也不端茶给他的侍卫----正眼不瞧任何人。
云信见状,不禁笑道,“尊夫人果真是个冰雪慧心的女子。”
阿泰横他一眼,扔个萝卜饼子在口中嚼着,“昨夜把那降神的捉了?”
“捉是捉了。”云信道,“那人确有些通灵本事。只是当初降的是何方恶鬼,已无从查知。审也审不出什么----他背后是没有人的。”
阿泰并不意外。一切如他所料罢了。
“怎么,你好歹修楞严法门,除魔降怪是一等好手,怎不设个除魔结界,把那作怪东西揪扯出来?”
云信端起茶盅,深深吸纳着清茶的香气,然后,无声地啜了一口。
放下杯子,他缓缓叹息了一声,“快莫取笑贫僧吧。贫僧不过是个混吃等死、毫无修为的和尚,何来的降魔手段?便是连山中一头虎也降不了。”
“既然没这手段,又为何趟这黑水?你也该知自己的斤两。”
他向外瞧一眼,压低声音说:“偷粮的也好,山中的鬼兽也罢,背后的东西可不好对付。万一来了状况,老子未必有本事捞你!”
云信垂着眼,定格成一幅静默如雪的画。半晌后,抬起那双青莲眼,熠熠微笑道:“师弟所言甚是。贫僧的斤两确实很轻。不过,贫僧十八岁入空门,过了二十年黄卷青灯的生涯,为的……可不是降魔啊。降魔除妖从来都不是贫僧的目的。”
“你别说是为了证悟!”阿泰端起茶杯,牛饮而尽,“老子立马要笑死!”
“看来师弟对贫僧入京之事还在耿耿于怀。”
“与老子无关!”
云信有些疲惫似的提了提嘴角,“实不相瞒,当初入京,皆因窥到一丝天机,抱着救世之心而去的。贫僧自慢地认为,此乃菩萨行。如今被师弟当头一喝,才发现贫僧又错了。”
阿泰目光微闪,“老子何时当头喝你了?”
“林中打虎时,你说,明明是自己斗不过人家,倒自欺欺人说成布施……此话如一把刀,剖尽贫僧这一生啊。回头看看,半辈子走过了,贫僧原来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你这样想,又矫枉过正了吧?”阿泰有点不自在,“好歹是和尚,心眼怎么小得跟芝麻粒一样大……”
“敏感脆弱,不正是贫僧的天性嘛。”
云信继续娓娓平静地剖析着自己,“贫僧生来聪慧,三岁得神童之名,一直自命天之骄子,必成国之栋梁。十八岁却名落孙山,立刻万念俱灰,打着信仰的旗号遁入空门,现在回头看,当时不过是以此宣泄对世俗的怨恨,彰显自身的超脱罢了。”
阿泰听他自贬得不像话,吃不消地皱起了脸。
云信又缓缓地说:“贫僧出家后,也算勇猛精进。凭借过人的聪颖,迅速又在禅宗内声名鹊起。这时如果继续精进下去该有多好。但是,贫僧又不安份了,又打着救世旗号远赴京城,自以为行菩萨道,到头却发现……本心不过是为了功成名就的旧梦。最终,搞得自己僧不僧,俗不俗!”
阿泰:“……我说,你这家伙想叫我对你客气些,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博可怜吧?!”
云信接着说,“所以,贫僧虚度三十八年,不过是被虚荣和名禄困住的可悲之人,既傲慢又心胸狭窄,稍受打击就想巧立名目、另辟蹊径,用师弟的话说,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他双掌合十,垂了眼说:“贫僧实在惭愧!难怪师父当年命我专修忍辱,原来早已窥到吾之劣根,善哉善哉!”
阿泰皱眉:“所以呢?你唠唠叨叨想说什么?劣根也好,慧根也罢,这袈||裟还堂而皇之披在你身上,老实修行不就好了吗?何必自恨自怜!”
云信抬起坚定的视线,笔直地望着他,“所以,贫僧打算迷途知返,寻个地方闭生死关了。今日来为的就是向师弟辞行。此番一去,不圆佛果,宁碎此身,终不起坐。”
“啊----”
巨人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四目相对。空气有如凝固了。
半晌,云信清雅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师弟有夙慧福根。往日虽多磨难,如今却也巧得机缘,只要惜福,必有华枝春满的一日。只是过得再逍遥,莫忘了每日行五遍楞严大咒……就好。”
“喂,我说……”
云信垂下眸子,“贫僧唯一还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劣徒。他天性慧黠多智,却又痴性难移。怕是有一天要惹下大祸。贫僧无能,就把他托付给师弟了……师弟莫如收他为徒吧?”
阿泰错愕半晌,突然“啊”一声暴喝:“和尚!你虚头巴脑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老子呢!你打的如意算盘!”
云信八风不动,“师弟啊,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债。”
“老子前日救了你一命!此事没商量,你让那臭小子哪来的滚哪儿去!”
秦漠举着斧子,半天没劈下去。
云信缓缓起身,“也罢了。你若不愿也不强求。总之,今日就此别过。他生若再相遇,师弟再度一度贫僧吧!”
他的脸如莲花似的绽开来。
阿泰眼底泛了红,恶狠狠地说:“说的什么屁话!要成佛的是你,又不是老子!”
云信微笑不语,静然行了一礼。稍整衣袖,便跨出了槛外……
严锦都听见了。内心汩汩涌出了巨大的敬畏。
好一个勇猛的修行者啊……
他虽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其实真正的高僧莫过于此吧!
阿泰走到门口。眼眶变得猩红,那张凶恶的脸足以将大山覆灭三次!
他大声地问:“和尚,你让老子收他为徒,老子又能教他什么!教他木工不成!”
秦漠呆怔怔的……
云信停步,回身微笑道,“木工很好……请让他好好活着,学个木工吧!”
阿泰:“……!”
侍卫们:“……!!”
云信看了严锦一眼,遥遥向她行个僧礼,便飘然下了坡。
坡上几人,一片寂然。
唯剩树间幽鸟乱啼,天上日光流转……
而那高大的僧侣沿树荫而行,渐去渐远,终究渺然于视野之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惭愧。。。。云信的劣根我都有。
今天还是不搞小剧场了。求喜欢的妹子撒花花。
第22章 吃醋
云信走后,阿泰在篱笆前矗立了半刻钟,纹丝不动,凝成了一座史前冰山。
秦漠也静默半晌。之后,忽然发作了似的,兢兢业业劈起了柴。就像生怕被抛弃的孩子,不敢放过表现的机会。
两个侍卫立在墙角,呆头呆脑的。不一会儿就向同伴疑惑地瞧上一眼,感觉在做一场怪梦。
严锦收拾了残茶,就一直窝在厨房。并不去打扰丈夫。
他此刻的感受一定是严重的丧失,糟糕透了吧。
——毕竟,云信已把彼此的重逢约在来生。
可能自己也知道,今生证道的希望渺茫,来生还得接着干。即便如此,还是要把余生的光阴压上去。
这是多么勇猛决绝的告别!
即便是个顶天的硬汉也受不了吧!
阿泰就那样如石像般站了半刻钟,之后,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被“托孤”了,回头冷冷瞧着秦漠,“你真想拜我为师?”
秦漠连忙放下斧子,上前恭敬回话:“秦漠孺慕师叔奇才,愿终生奉为师尊,此心天地可鉴,全无一丝掺假!”
“奇才当不起!一介村夫而已。学识浅薄,为人粗陋。无甚可教于你。”
秦漠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侍奉座下,不拘学什么都好。师父教什么,秦漠学什么。”
“你县衙中政务该当如何?”
“秦漠会想法子处理得当。不会误了百姓生计。”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这疯病真是没法治了!
阿泰沉默半晌,一锤定音道:“既如此,你先回去。两日后行拜师礼。对外只说随我学木工罢了。”
“是!”秦漠大声应道。
*
继元庆和李俊的脏事之后,又一惊天消息轰动了全村:
周泰要收贵人为徒了!
那日午后,里长和李俊的老父携了状子,去贵人暂居之处状告周泰鸡|奸之罪,被那世子爷各打了二十大板。
一边打一边笑眯眯告诉他们,周泰是他新拜的师父,再敢诬告,全都进大狱里去。
里长吓得险些得失心疯,“不知周泰何德何能,收贵人老爷为徒?”
“他会木工!”贵人睥睨着他说。
这荒唐事儿一传开,基本没人信。
堂堂世子爷,当县令已经够离经叛道,跑山沟里学木工?!
皇家难道吃不起饭了?
众人一经讨论,思路全都开始朝另外的方向发散:
“学木工是幌子,图的还是娘子吧?谁还瞧不出这里头的门道!”
“乱嚼舌根,仔细贵人扒你皮!”
“扒皮?没他也有别人!听说了吧,江员外也在动脑筋想谋她呢!严氏就是天生的祸水,我替她相过命了!”
“你们还不知吧,贵人在县里指派了一个副衙,专门处理琐碎政务,他以后就要扎根在咱村,一门心思跟他师父……嘿嘿,亲近。除非重大县务才出面……你们说说,这等怪事自古可听过?”
“这就叫爱美人不爱江山!拱手江山讨你欢呗!”长贵得意洋洋地说。
词儿很新鲜,想必又是从燕妮儿口中学来的。
有人故意打趣他,“其实严氏嘛,只不过一张脸好!论起风月资质,倒还不如燕妮儿。嘿,燕妮儿那小身板走起路来,波浪滚滚——哪像个没破瓜的?严氏没她骚!”
“骚不骚你这贼囚根子说了算?你凑上去嗅过了?骚不骚她男人说了才算!”
“也对也对,不过,往后就得贵人说了算啰!”
这些话比粪坑还臭,全村男人却嚼得津津有味。
自打决定收秦漠为徒,阿泰的脸就如刷了一层黑漆,半星子笑意都没了。
待妻子也爱理不理。即便搭了话,眼睛也不瞧她。
一张脸总是剑拔弩张的,似乎又变回了那头可怖的凶兽。
到了晚上,他甚至不肯带她去洗澡。
作骨头地说:“咱是山里人,就该有山里人的样子。每天洗澡擦牙,那是城里精细人干的事!以后少拉老子陪你荒唐!”
严锦只好烧水,委屈嗒嗒地擦了身。
夫妻间恩爱的小船好像说翻就翻了。
她想不明白。
是因为讨厌秦漠,却碍于朋友的嘱托而不得已为之,所以就要迁怒她吗?
看来,她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受宠嘛!
什么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这种事,果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吧!
人家心情一不好,就待她连陌生人也不如了。
好气好气!想扑上去撕他一口肉下来。
——但是,连这样撒娇耍泼的心情也提不起来。
他那种死了心要复辟旧生活的德性,真叫人心灰意冷。
莫名其妙就开始作天作地,看什么都不顺眼。简直像得了瘟病!
哼!那种昙花一现的夫妻之爱,就让它像晨雾一样散去吧!
以后她就当个木讷无趣的封建妇女好了——严锦如此决定。
晚上睡觉,她主动抱了一床被子,睡去床的另一头。
丈夫立刻冷得挂冰渣子,讥诮地问:“怎么?这就嫌老子脏,不能忍受了?!”
妻子背对着他,“不敢嫌大哥脏。咱是山里人,搂着睡像什么话?城里的恩爱夫妻才那样!山里人就该正儿八经地睡。以后别来抱我!”
他枯站在黑暗里,半天无言以对。
一股恶气呛在心肺处,阵阵作酸作疼。过了半天,才冷讽道,“行。果然那些个软话都是骗人把戏。巧言令色的东西,老子知道你了。”
妻子没反应,早已心无挂碍地睡着了……
对他而言,她简直睡成了一个超级强悍的讽刺。仿佛在说:看吧,你为我在油锅里熬心,我一点不在乎你呢。
从来吃软不吃硬的丈夫,整宿瞪着屋梁。在她酣甜的呼吸里,独自品尝爱的怖畏,与欲的煎熬。
——真想把她揪起来吵一架。
但是,他想要的又不是吵架。他不明白自己在闹什么。只觉心脏被禁在一个黑缸子里,饱受愤怒和委屈的摔打。
里面透不进光,也透不进气。
简直快死了!
他的三魂七魄在缸子里发酵。
早晨起来,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酸楚味儿。那是几十年的怨妇才会散发的阴郁气息,足以和僵尸的气场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