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踉跄上前礼佛,稽首伏地,悲泣道,“无上威德妙胜如来世尊,我想通了,大悟了……”
如来发出和雅之声,如天籁入耳。“你悟到了什么?”
锦娘抬起流泪的脸,“当日,我心中愚爱与嗔恨交集,为了一己的偏执,伤害了丈夫。如今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丈夫“们”用吃不消的神情瞥着她……
锦娘咽住一个悲声,继续说道,“当时世尊问我可会后悔。我说哪怕万劫不复,也绝不后悔……可是如今才发现,因我智慧浅薄,心念入了魔,终究造下滔天的大罪了……我悔恨莫及……”
“所以,你悟到了什么呢?”莲花上,如来怜悯地微笑着。
“我悟到爱欲是大罪,是大苦……不可再执着痴妄,往后只愿入佛门下,随佛修行。”
丈夫“们”傻眼。
阿泰几乎因她的话打了个激灵,大声斥道:“不行,不行,你说的什么傻话!”
妻子没脸看他。伏在地上,像只小兔子般瑟瑟发着抖。
阿泰先上前礼佛,虔敬地绕佛三匝,合十叹道,“世尊啊,她脑子笨,被我宠坏了。受一点挫折打击,就以为自己悟了,她能悟出个啥?她的话您可不能信啊!”
锦娘抬头,简直不敢相信他在圣者面前放这种厥词。窘迫难堪,简直想钻地缝里去,“你不要说了……你又不知我在想什么!”
“我还不知你!你悟到的无非是自己有罪,心灰意冷呗。”
阿泰没好气地斥责她,“你佛经都没读几句,就号称自己悟了。你这是大妄语,老子都还没悟呢,你倒悟了!什么笑话!”
锦娘被怼得心口生疼,泪汪汪地瞪着他。
佛陀微微一笑,向地上的女子说:“你因爱入了魔,现在得到的是魔的悟啊,不算究竟。先回头吧……”
他无限慈悲地说,“既能由爱入魔,也能由爱入道。回了头,好好地修……”
阿泰瞥着妻子的脸,用眼神告诉她:“老子说得没错吧!”
锦娘怔怔的,半晌才问道,“世尊,敢问如何才能由爱入道?”
如来拈花而笑。
锦娘懵然。
不懂啊……
丈夫伸手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信口雌黄道,“意思是你要对老子更好一点。”
锦娘:“……”
如来抬起青莲妙眼,注视着伏在远处的残缺男子,发出和雅之声:“墨君寰,你百世为僧侣,百世为天神,百世为大智者,百世为转轮圣王,无量功德遍十方界,却因一朝入魔,造孽无数,功德被业火烧净……如今,你就从头再来吧。我且收回你的法号。”
“是。”墨君寰说。
这时,佛顶光轮流转,绽放出丝丝缕缕的金光向他汇聚。
地上男子残肢再生,肌肤焕新,头生黑发,华衣加身——彻头彻尾焕发了新生!
那一瞬的风华夺人心魄,正如九天神祇降临人间。
锦娘惊喜过望,回身向莲花座上磕头,涕泣不已。
佛陀说:“你们夫妇多世以来是修行的大善者,却因天魔作乱,遭逢情劫。也是往世曾种下的恶因,遇了缘化成的恶果。轮回,步步可畏也。”
“世尊教化极是。”阿泰像铁柱子似的往莲花旁边一站,亲近得不知避讳,“敢问世尊,我这皮囊是您的手笔吧?不知是何物所造?”
“就地取材。以坐骑狮兽之骨为你造了骨架;以须弥山下的云沙、软铁造了皮肉,以狮鬃为你造了毛发……”
锦娘惭愧得眼泪直流。太荒唐了。
她难以想象他知道这些会是怎样的心情……
如来微笑着,又补充道,“以佛身一滴血化为你的血……”
阿泰恍然大悟,“啊,佛身一滴血蕴含无量无边的功德,以我的福德怕是纳不住,故而每月要放血普施众生……老子可算明白啦!”
锦娘听他这种时候还敢自称“老子”,简直是头晕目眩,忍无可忍掐了他一把。
阿泰睨她一眼,啧声道,“干嘛?佛前也不要装。这才叫天真!”
空中留下了一声笑……
再抬头,莲花已不见了。连消失的过程也令人无从觉察。
他好像来过,又好像从未曾来……
好像存在过,又好像从未存在。
玄妙之处,不可言说。
阿泰静立着。往日和云信相处的点滴涌上脑海,一时百感交集。
心头充斥着不可思议……
良久,他轻叹了一声,把跪在地上的妻子拉了起来,嘟嚷道,“现在知道老子为何要赖床了吧!狮子爱睡,佛祖赐了老子一把懒骨头,可怪不得我啊!”
锦娘哭笑不得。见他确实好像毫不在意,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
含泪笑道,“行,以后你每天在床上赖到天黑吧,我把饭菜端床上喂你……”
阿泰把妻子举得高高的,揶揄道:“看来开悟后变聪明了嘛!”
锦娘又羞又气,两手掐他的胡子脸。
墨君寰站在一丈外,抿着嘴角注视他们。一身的萧索。
锦娘意识到这点时,心上如缀铁块,缓缓沉了下去。她挣扎着从阿泰手上下来,无措又僵硬地瞧着他。
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跪下来给他磕头赔罪。
她受的苦是天魔女给的;他的苦却是身为妻子的她亲手制造的。
无论怎样赔罪都不为过。
可是,磕头又有什么用?哭又有什么用?
造化弄人,让她有了两个丈夫,还都是“亲”的!抛弃谁也不行!
现在这种撕裂的局面该怎么办呐!
锦娘头好疼……
阿泰扫了妻子一眼,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的“原身”面前,抱臂瞧着他,客客气气地说,“要不,就先跟我们回家?”
锦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她家的醋坛子么?她狐疑地打量着丈夫。
墨君寰说,“当然。”
两人心平气和地瞧着彼此。仿佛经过如来的点化,戾气全都没了。
嘴角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锦娘蹭着步子上前,尽量平和地说,“陛下……”
墨君寰的视线笔直投过来,“锦儿,小时候你叫我寰哥。现在何不恢复这称呼?你我夫妻何必见外。”
阿泰扯起了一只嘴角。
锦娘沉默片刻,眼睛微微亮了亮,“寰哥,要不我送你回咱们那个时代吧……我可以穿越时空。”
墨君寰的语气冷下去,“不必了。一味紊乱时空法则,会造成极大的因果错乱,不是好事。人总要向前看。”
阿泰揽住妻子,责备道,“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啊。都是因为你,君寰老弟吃了大苦头,咱们好歹请他在家做做客,好好地招待招待吧。”
锦娘心说:“我何尝不心疼。可是一山容不得二虎,放这两人在一个屋里,指不定明天又会来一场大祸!还不如狠下一时心肠,来个断腕……”
阿泰吃不消地想:“傻家伙可能以为老子被佛光一照就不会死了。哪有这等好事啊!哎,老子不拿他的魂魄进补可不行呐!”
墨君寰心照不宣地瞧着他,提起嘴角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细节的疑点没写完呢。哎。
往下是诡异甜。不要怕。
第65章 黑水
他们来时是早晨, 一番波谲云诡之后,转眼天已将黑了。
时间像被海绵吸走了。
锦娘瞧瞧天色,建议道, “要不,先回家吧。”
“好,先回家。”男人们异口同声。
同样雄浑醇厚的音质,听上去好像出自同一人。
江员外率领家丁、陆坤、杜子衡等人,如临大敌围在院外。
墨君寰步出结界,露出了“至尊上神”的真颜,震得信徒们神魂颠倒。
他站到檐下, 受众人叩拜一番, 才冷冷吩咐道,“都散了吧。本君改变主意了, 暂时搁置末日计划。”
锦娘险些喷出来!
这邪教头子作派, 真是彻底颠覆了她心中那位圣明帝君的光辉形象啊。
末日计划……
阿泰也酸倒了牙, 斜着眼嫌弃道,“现在不搞末日了。你们神君被佛祖度化, 改邪归正了。尔等傀儡们也好好做人吧!”
陆坤困惑地问, “神君, 那京城的计划……”
墨君寰的态度如儿戏, 冷冷地说,“全部搁置,不干了。大家回去种地。”
他径直越过信徒们离开,踏雪无痕, 悄无声息。
那亦正亦邪,神魔一体的风采,简直美得令人窒息。
阿泰也不得不服,嘀咕道,“这假仙的段数比灵玉强多啦!简直跟真的一样。”
锦娘扑哧笑出了声。笑完,眸中又闪过一丝黯然。
其实,墨君寰以前是一个威严又光明的帝君形象。气概如乔岳泰山,风华如耀耀天日,人品如玉洁冰清,是个盖世无双的伟男子。
但世事无常,被他的女人害成了一个阴森的邪教头子。
阿泰见妻子忽然惨淡的目光,不禁叹口气,“好啦……都已经这样了。大人物的命运都诡谲多变,这也不能怪你。”
墨君寰慢下脚步,等着他们。
很快,成了三人并肩的队形。
阿泰个头高,威猛神武,有一种狂野的粗悍。
墨君寰比他低一头,长身玉立,如一株傲雪青松,
锦娘走在他们中间,是一个秀美端庄,清纯如水的小仙子。
一路相伴而行。
各人心里的幺蛾子在沉默中翩飞。
天际有清澈的霞光,雪野一片脉脉无声。
村庄在这光景中伫立着,如同一幅苍凉又多情的古画。
“寰哥……”锦娘犹豫着唤了一声。
“嗯?”他瞧着她。
锦娘叹息:“我对不起你。局面到这地步,实在是……太撕裂了。都是我造的罪孽。”
“撕裂啥?请人家去咱家做客,有啥好撕裂的?”阿泰没心眼地问道。
墨君寰不理会那野兽,语气沉静地说:“锦儿,人要向前看。我知你不习惯。你向来痴心只托一人,这局面你确实应付不来……”
阿泰斜眼瞧他,歪起嘴角笑道,“啥局面?请客她都应付不来,还怎么当老子媳妇?”
锦娘脸红了,窘迫难堪道,“哥,别搅乱啦。你明知我在说什么。”
阿泰这才饶过她似的,撇嘴笑了笑,“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怕啥,总不会让你一女侍二夫便是了。你就算想,也没门儿。”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着。
锦娘隐隐觉出了一股硝烟味。她想起上回墨君寰附身黑熊的那次,两人根本就是把对方往死里整,一时,有了心惊胆战的感觉。
她愣神往前走着,莫名开始出冷汗。他们……不会都在想把对方给吞噬掉吧?
天……
那样就意味着,另一个会消失?
阿泰一瞧妻子的表情,便知这家伙顺着自己的话猜出来了。
一时,心里不忍她难过,揽肩安慰道,“放心。老子不动他。大不了就当个漂亮的人形宠物养着嘛,就像养小漠那样,只要你喜欢就一直留着,行不?”
墨君寰眼皮一跳,不着痕迹地打量阿泰。忖道:这野兽果然有一套。
铁汉柔情哪个女人不动心?难怪哄得她死心塌地,连正牌丈夫都不乐意要了。
锦娘被逗笑了,拉起阿泰的手揶揄道,“说起宠物,你这懒大王才最有资格当。”
阿泰嘟哝道,“都说啦,那是老子的天性。”
墨君寰注视着他们,那铁桶一般牢不可破的亲昵感,把他排挤得透不过气来。
这比附在乌鸦身上时看着他们亲吻还难过。
锦娘收敛笑容,叹气道,“泰哥,寰哥,你们原是同一体,是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再帮你们融合回去?”
尽管心里舍不得泰哥,可是,老这样“破碎”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得回头啊!
墨君寰说:“我和阿泰老弟虽来自同一人,但就像一面镜子碎成了两半,各自成了一面破镜子,有了自我的生存意志,想要再拼凑起来恐怕困难。”
阿泰用危险的语气开玩笑道,“没错!除非老子爱他爱到不行,他也爱老子爱到发疯。不然怎么可能。不过,媳妇你放心,老子为了你,准备好好去爱他了。”
锦娘扑哧一笑,无语地瞪着丈夫。
不管什么事到他嘴里都是笑料,他就是有这本事。
墨君寰见她笑了,也寸步不让表白道,“到底源自同一魂魄,阿泰老弟的性格令我十分欣赏。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爱他胜过爱我自己了。”
锦娘捂脸。
天啊,两个人都开始掉节操了。
你们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相信这种鬼话才怪!
锦娘又为难又想笑,调整了一会心情,才轻叹道,“好啦,都别演戏啦。其实,镜子这比喻不太好。你们原是一滴水,是我把你们分成了两滴。合起来应该还能成为一滴的……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变得完整了。”
墨君寰似乎不太认同,用大学者的口吻说,“水里的内容不同,已经无法相融了。他是一滴清水,而我已是一滴污水。勉强相融,就会变成第三滴灰色的水,既不是他,也不是我啦……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