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 一时间,国内外舆论哗然。
但不论民众如何愤怒,都再也换不回那些已经逝去的年轻的生命。
慕北的告别仪式, 在一处江南的小园子里举行。
据说,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落叶归根, 她生前早早地叮嘱过身边亲近的朋友们, 若她离去, 请一定要把她送回家。
在慕北心里, B市的那个家始终只是困住她半生的牢笼,只有这个藏在江南小镇上的古旧园子,才是她心底的归宿。
天空中飘着稀稀落落的小雪, 落在人的肩上一触即化,渐渐浸出一团湿冷的水渍。
沉重的氛围里,没有人打伞,亦没有人在意这哭泣的天气。
人们望着园子中间, 那个被簇拥在白玫瑰丛中,睡颜安然的女子。她熟悉而精致容颜上仍残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那笑容很美,美到让人觉得她仿若只是陷在美好的梦境之中,不愿醒来。
每一个与她沉默告别的人,将手中带来的白玫瑰,轻轻放在她身边,而后起身,走过她身旁,来到翟念面前,与她握手,告别。
与翟念并肩而立的,还有程钊。
除此之外,这满园中,已再无可以被称作慕北“亲属”之人。
来参加仪式的人,多数是慕北这些年走南闯北时,结交来的朋友,多是国内外志同道合的媒体记者。听闻慕北牺牲的消息,特意赶来参加葬礼。
站在家属位上,翟念面对着众人,机械地重复着所有动作。
与来人握手或拥抱,点头或告别,像一个木偶,一举一动,全无生气。
彼时,傅祁就站在翟念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纤弱而倔强的背影,满心疼惜,却又无能为力。
甚至此时,他甚至连一句劝慰,都无法开口。
只因为那个人是慕北,而慕北于翟念的意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两个女孩相遇在美国街头,相识在喧闹的酒吧,相交在憨醉后的马路边上。
相似的命运,让她们互相依偎;相同的理想,让他们惺惺相惜。
慕北于翟念而言,何止只是一个朋友,一个老师那样简单。
很多时候,慕北是翟念行走在黑夜里的路灯,照着她前行的方向。
而现在,这盏灯碎了。碎在阿富汗的战场上,更碎在翟念的心里。
慕北的遗体交由大使馆运回国内那天,傅祁亲眼看着翟念疯了一般抱着慕北的身体,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同任何人说话。
她只是呆呆地抱着慕北,一动也不动。
红肿的眼睛流不出眼泪,哭哑的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整三天,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甚至不哭不闹。
那种小世界崩塌后的绝望,让所有人都无从安慰。
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小世界里,拒绝任何人。
包括傅祁。
所以,他只能选择陪伴,陪着她从B市到江南。
照顾好翟念的一切,也为慕北最后的旅途,极尽所能地安排好一切。
然而命运从来不会给我们以喘息的机会。
就像它不打招呼就带走了他们最重要的朋友那般,傅骁的出现,也让在场所有人猝不及防。
有人说,慕北生前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了傅骁。
这个她从小到大最爱的男人,是她此生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然而没有人知道电话接通后,两人谈论过什么,他们只知道慕北走得很安详。眼角眉梢,都是幸福的笑。
只是仍有遗憾的,遗憾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时间没能再见到他。
实际上,在傅祁得知慕北出事后,他第一时间联系到傅骁所在的部队,得知他尚在执行任务,暂时无法取得联系时,心底第一次觉得无力。
这就是军人,保家卫国身先士卒,人人都被他们妥帖安放在胸膛之前,却把唯一的脊背留给了最爱的那个人。
负重前行之人,身前抗的是国家,身后背的才是小家。
然而,身前的重量,让他们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此生若注定亏欠,只有来世再还。
傅骁从园外缓步走来,锃亮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仿若能听到他沉重却坚定的脚步声,响彻在园内的每个角落。
他身上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燕尾服,眉眼敛着,清隽硬挺,身姿笔直,器宇轩昂。
他一步一步走来,眼里,心里,回忆里只有那个睡在花团中的姑娘。
那是他打小就喜欢的姑娘,那是他此生挚爱的新娘。
他自十二岁那年,遇到十岁的她,牵绊二十载,倾慕至今,此情不改亦不悔。
只是,终亏欠良多。
“阿北,我来晚了。”
傅骁抖着手从花团中,摸出慕北的手,将那冰冰凉凉的指尖紧握进掌心,却再也捂不回她原有的温度。
赤红的眼中模糊一片,傅骁单膝跪在慕北身旁,单手从衣领里扯出一根红线,那红线上穿着两枚戒指,一大一小,是一对钻戒。
男款那一只毫无装饰,只在指环内壁清晰地刻着慕北名字的缩写字母——MB。
许是为了不引人耳目,两个字母皆是变型过的图案,循环往复一周,形成反复的花纹,在白金质地的内壁上,与指环合为一体,渐渐融入骨血。
女款那一只内壁的图案对应着傅骁名字的缩写设计而成,但外壁镶嵌有钻石,碎钻包围着主钻,精致却不失大气。
傅骁深吸一口气,一把将脖颈间的红绳扯断,取下两枚戒指。
女款的那只停留在慕北无名指的指尖,他含泪一笑,“我终于买到你最喜欢的那家戒指,电话里你答应了要嫁给我的。我们说好了,就别反悔,谁反悔就是孙子。”
说罢,就势将女戒推进慕北的无名指上。
“阿北,你问我一句愿不愿意娶你啊?”傅骁将男戒夹在慕北的指间,径自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我愿意。你听到了吗?我愿意娶你的,阿北。”
雪越下越大,来送行的人,却无一离开。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底,弥漫着同样的悲伤。
人群中,花团旁,那个英俊的男人几乎泣不成声,却还咬着牙,坚持地说着,“我傅骁今日与慕北成婚,来客皆为我二人见证。今生来世一双人,死生不悔。”
“此生一诺,来世践约。”
傅骁低下头,脸深深地埋在慕北寒凉的掌心,泪水滑落,是他与她最后的告别,“阿北,你一定要等着我,千万别走远了。”
遗体被送往火化的最后一瞬,傅骁疯了一般地嘶吼着,阿辰险些制不住他,最后是傅祁不顾自己的伤,拼了一身气力,才与阿辰一起将傅骁拦下。
“阿祁!你放开我!放……开!”
傅骁崩溃的嘶吼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慕北的名字,声音里已隐约透出绝望。
傅祁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死死抱住傅骁,直到慕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傅骁脱力似的颓然摔在地上,也不敢轻易放手。
背上的伤口经过这一番拉扯,早已重新裂开,血丝渐渐渗出衬衫,只是被遮盖在厚重的黑色大衣内,无人知晓。
傅祁没觉得疼,他只是很担心。
担心此刻若是心软放了手,会让他在下一秒,失去至交好友的同时,更会一并失去兄长。
“骁哥!阿北已经走了!”
傅骁不理他,嘴角的笑,越发悲痛凄苦,“阿北,我的阿北!阿北!”
人群外,翟念呆呆地看着崩溃的傅骁,仿若被他嘶吼,震出了灵魂。
那如同鸿毛般缥缈的一缕魂魄,踩着雪花,渐飞渐高,直至落在云端。
云端上,有一人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目光留恋地望着葬礼上的一切。
“阿北?”
那人听到她的呼唤,循声回头,浅浅地笑,“原来是念念。”
那一瞬,翟念泪如雨下,“阿北,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过来,跟我回家。”
慕北依然笑着,“我回不去了啊,可是你还可以。”
翟念摇摇头,“你跟我回家啊!”
“快回去吧,念念。”慕北浅笑着向她挥手告别,“快回去。别忘了我们还有共同的理想,等着你去完成呢。”
“阿北!”
“念念,你记住。”慕北含笑的身影越发模糊,浅笑的声音却是那般清晰,“人活数十载,顺心而为矣。”
“哦,对了。”模糊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空荡荡的蓝天下只有她的声音随风而来。
“念念。”慕北最后说,“替我告诉傅骁,‘我愿意。’”
翟念醒来,是在三天后。
她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纯白。空气中,是略有些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偏头看着窗外不甚明朗的天空,心情也像那遮着阴霾的朝阳一般,低落灰暗。
一觉醒来,恍如隔世。
她回神片刻,轻喘着坐起身,正要掀开被角下地,却见病房的门突然从外被人推开。
她抬头,一眼撞进男人熟悉而漆黑的眼中。
翟念来不及说话,已被冲来的男人紧紧拥进怀中。
翟念眨了眨干涩的眼,抬起的手,复又放下。
没有回抱,亦没有推开。
两人相拥良久,直到门外传来陌生的轻咳,傅祁才勉强放开翟念。
他错开身,翟念才看到跟在他身后进门的两人。
是一对气质出挑的一男一女。
那男人,翟念毫无印象,倒是觉得男人半拥着的那位自望见她就开始落泪的女人,有些眼熟。
还未来得及细想,女人已率先开口,“你是翟念,对吗?我叫叶莞。”
作者有话要说: 哭唧唧~
抱歉,发现自己忘了交代阿北出事的原因,所以回来改了一下开头。QAQ
说实话,写这章的内容时,我同你们一样,也一直在哭。哭到凌晨一点多,才勉强写完初稿。今天修错字,又免不了想哭。虽然不想这样,但又不得不这样。
阿北的结局,是我很久之前就设想好的,关于她,原本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本想单开一本,但是看大家今天的反应,我想还是直接放番外吧。你们觉得呢?
最后,我不是为了虐而虐,只是有些事早已注定结局。你们的心疼,我都能理解,并且感同身受。
谢谢你们爱阿北,爱文里的每一个人~
祝大家岁月静好,平安顺遂~
明天见^-^
☆、第三十五章
“你是翟念, 对吗?我叫叶莞。”
见翟念愣怔地看着自己,叶莞继续道:“很意外我认得你吗?事实上,我很早之前就在阿北那里,见到过你的照片。”
如此说来,翟念也很快想起,她为何会对对方眼熟。
原因无他, 她同样是在慕北的相机里, 见到过叶莞的照片。
素未蒙面的两个人, 却因为共同的好友——慕北, 早已对彼此有所耳闻。
叶莞是慕北自十岁起至今,最好的朋友。
而翟念则是慕北近几年来,对叶莞提及最多的朋友。
她曾告诉翟念, 自己与叶莞儿时干的那些荒唐事,也曾告诉叶莞, 她和翟念在国外闹出的那些笑话。
因为她们共同的所爱之人, 两个初次见面的姑娘, 相视一笑间, 竟意外地感觉到亲切。
叶莞偏过头,对身边的丈夫言磊低声说了一句话,待对方点头离开后, 她缓步行至翟念身边,略一俯身,便将翟念瘦弱的身子拥在怀中。
“很高兴能够见到你。”她说,“我终于明白, 阿北为什么那样喜欢你。”
翟念抬起手,紧紧地回抱住她,“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话落,叶莞直起身来,拉着翟念的手,捏了捏。
恰逢此时,言磊拎着一个黑色皮箱走进房间。
目光触到那个黑皮箱,叶莞忽地潸然泪下,“这是阿北出国前,留在我那里的东西。”
她拉着翟念走到小桌旁,示意丈夫打开皮箱。
“我原想着,这是阿北的东西,留下做个念想也好。”叶莞哽咽道:“可等我打开皮箱才发现,这是阿北留给你的。”
随着皮箱被男人打开,翟念的目光也同样落在皮箱里的物件上。
下一秒,原本以为早已干涸的眼泪,忽然就决了堤。
不大的皮箱里,整齐地放置着十几个相机和镜头。看上去黑压压的,全是慕北生前,最宝贝的东西。
翟念清楚地记得,那年她偶然看到慕北擦拭着这些镜头,想借来一用。然而没等她将手摸过去,就被慕北狠狠地敲红了手背。
她说,相机和镜头是一个摄影师的灵魂,是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而现在,她的灵魂,她的命在这里,她却永远不会再回来。
指腹一一拂过那些相机和镜头,翟念的心再次抽痛,却也让她混沌多日的思绪渐渐清明开来。
忽地指尖摸到一处棱角,翟念垂眸,便见皮箱最右侧的夹缝里,放着两封信。
其中书写着“致我亲爱的小丸子”那封信已被人拆开。而另一封写着“致我的念念”还完好无损地放在原处。
翟念指尖顿了一秒,旋即,叶莞伸手,取走那封已经拆开的信件,“就是这封信告诉我说,要我把这个箱子转交给你。”
她吸吸鼻子,委屈的模样有些可爱,“给我留的信写得那么短,一字一句,全都是指使我帮她做事的。多余的话,肯定都留给傅骁那个小子了!”
说罢,想起傅骁,房间里的几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叶莞也觉出不妥,收了音,与翟念拥抱后,互留了联系方式,便同丈夫就此告别。
两人走后,翟念拆开慕北留给她的信。
看着看着,脸颊上落下的眼泪竟将白纸浸湿,渐渐透出斑驳的痕迹。
那白纸上寥寥数字,竟是梦里慕北同她叮嘱的那一句。
——人活数十载,顺心而为矣。
阿北是要告诉她,抛却牵绊,顺心而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