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澈虽不说话,一双手却早已紧捏成拳,眸色深沉不辨心绪:“容在下再问一遍,若是倾赛掌柜全力,能查到何地步?”
“言郎说得可真轻巧,查人可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轻易了事的。”红衣女子唇角闪过一丝讥讽,抬手就着灯端详起自己的手。余光瞥见他仍旧昂首立在原处,眸子幽森漆黑,虽带着笑意却寒意凛凛,心下暗叹好一个笑面修罗,这才慢条斯理补充道:“怎么也得给些时日吧。”
“三日。”
红衣怔了怔,秀长的眼睑微眯,似有血色暗涌。言澈毫不退缩,正面迎上她眼角锐利,笑得犹是灿烂。隐约中若有肉眼瞧不见的刀光剑影交叠在二人之间,凭谁都不愿让步,更漏声声落下,伴着汹涌气场翻腾,流转,幻灭,良久终是有人先交了枪。
“三日之后,便会有人将消息亲奉其上。”红袖一扬,落下两旁海棠红垂纱,掩住了她那窈窕身姿,“奴家累了想好生歇息歇息,烦请二位回去吧。”
“如此便先谢过赛掌柜了。”
林鸾如闻天籁,忽觉心中似有千斤大石落下,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逃离这个鬼地方,脚还没迈开几步就听见后头响起妖娆话音。
“瞧奴家这脑子,险些忘了恭喜言郎,程家小姐,温良恭俭,平貌俱佳,确是个难得的妙人。”言毕又掩唇添上几声银铃般的笑声。
突然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语义不祥的话语,听得林鸾云里雾里。什么程家小姐?恭喜什么?狐疑地望向言澈,见他同自己一般迷茫。冥冥之中不安的情绪开始滋长,刚想饶舌再问上一嘴,却被红帐中翩然举起的玉手噎了回去。
“小青,送客。”
回去的路上,林鸾脚步飞快,越走越急,一溜烟小跑起来,远远将言澈甩在后头。
“阿鸾?”言澈迈开大步。
“嗯……”林鸾沉沉应声。
“阿鸾——”
“……”
“阿——鸾——”
“闭嘴!”
言府门外的几株红梅已倩笑着向二人挥手,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抢先落了下来。望着林鸾紧绷的小脸,言澈颇觉头疼,只得略略缓下语气曲线救国:“阿鸾走这么急,可是饿了?”
林鸾黑了脸,言澈噤了声。
气氛陡转直下,直叫言澈憋得难受,滚了滚喉咙,叹气道:“好吧,我承认这回行事确实鲁莽了些,可你也看到了,那姓赛的不好打发,不出点血她定是不会松口的。”
“呵,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倘若日后东窗事发,你就等着吃牢饭吧!”林鸾恨恨,额头青筋暴起几根。
言澈耸了耸肩,似乎并不在意。须臾又挑起嘴角,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若我真下了狱,阿鸾可愿给我送牢饭?”
“好啊。”林鸾后退一步同他保持距离,双手抱于胸前,冷笑连连,“鹤顶红煮孔雀胆,言公子可要尝尝?”
言澈脸上却未见丝毫颓意,双眼含笑肆无忌惮地直盯着林鸾不放,明眸深邃似要望进她心底。他上前一步,她连退两步,直到退无可退,直到他的鼻息触及她的额头。
“只要是阿鸾做的,我都吃。”
北风携来暧昧气息,搅得林鸾面上灼热大半,灵台浑浊赶忙埋下头不敢回视他,胸口扑通直闹个不停歇。良久不见面前人有挪步的打算,心中百转千回,终是铁下心肠岔开话题道:“适才在那无归道上,我好像瞧见了几个被朝廷悬赏缉拿的犯人。”
那人身子震了震,沉默似王母手中的玉簪,绝然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刺眼光亮瞬时晃入林鸾眼中,原是言澈撤后几步,只拿桀骜背影对着她:“你没看错,他们,确实都不是善茬。”
“而你早就知道?”林鸾挑起一边的眉毛,沉声问道。
“对,我早就知道。”言澈侧身斜眼向她,逆光之下,侧颜犹是隽秀。未等林鸾发作,他又紧跟着抢问道:“可那又如何?”
林鸾几乎要将眼睛瞪破,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如何?你倒是真敢问?!”
“张家屠夫,本住在城南,每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卖些肉,赚钱养活一家老小。”言澈抬眸望向空中云絮,兀自说个没完,“可就在去年,城中有一纨绔见他娘子生得美貌,便起了歹心欲行不轨。他娘子宁死不从,终丧了性命。张屠夫哭到顺天府尹那去,却被乱棍打了出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纨绔原是东厂商公公的义子,所以才敢这般胆大妄为。后来的事,想必你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言澈垂眸望向她,笑容中满是疲倦。
“从来都只用来杀猪的屠刀,竟也会沾染上人血。”
林鸾紧咬着下嘴唇,息了声。薄云惨淡,缓缓褪去,金乌跃然窜出,平白泻下一地明黄。
“若非世道所迫,谁不想当好人,坦荡荡走在阳光下!”强光之下,言澈下意识眯起双眼,抬手挡在额前,“人生而向阳,却又不得不委身黑暗才能苟活于世,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望着眼前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林鸾却觉得好似第一次同他相交识,心中五味繁杂。世道不公,她又岂会不知?忽地几缕微风,荡起枝头红梅摇曳,暗香浮动,莫名惹上了几分苦涩。
“回去吧,我……饿了。”
“好。”
☆、诗与花
北风肃肃,庭院中枯枝阑珊,唯几株腊梅翩然于此间绽出朵朵嫣红。前日京城扬起小雪,像是有桂花自琉璃月上飘下,昨日方歇。纯白裹上嫣红,端的是红梅傲雪尽风流。
重门敞开,两个梳着双平髻的小丫鬟引着一群少女步入梅园。罗裙摇曳,三五成伴,谈笑风生,为这处清冷平添了些许鲜活。
人群最后头,一素衣女子兴味寡淡,不赏梅,也不与人攀谈,一进门就拣了园中角落处的石凳歇下。眉眼生得极好,却总凝着化不开的浓愁。
此处乃是秋家私宅后院,因着新雪初霁,秋夫人见园中红梅开得艳丽,一时心血来潮,向京城中侯门重臣家的女眷广发邀请,一道入园赏梅吟诗,名单最末尾,竟还捎带上了林鸾二字。
这种风花雪月之事原本就与她不相衬,更何况眼下案情进行得正焦灼,哪还有劳什子闲情雅趣去学别人端起惆怅吟歪诗,待请柬递上时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可始料未及的是,这位秋夫人的耐心竟比那刘备三顾草庐还要来的深切。林鸾实在不忍那送信的小丫头大冷天的反复来回折腾,这才无奈应了下来。
缩在角落斜眼粗略打量梅园一圈,不禁咋舌,这秋夫人还真是八面玲珑心,非二品官员以上的女眷不请。而且来的尽都是些烂漫年华的玉面少女,不知道还以为这办诗会的是这秋家小姐,而不是婚嫁多年的秋夫人。
用言澈的话说便是:“这秋夫人心真宽,家宅不宁,不想着怎么调和自家夫妻关系,倒去笼络那些个高官内围,莫非是想曲线救国不成。”传闻到目前为止,刑部秋大人还宿在衙内,丝毫没有回府的意思,看来这对素日蜜里调油的夫妻怕是真生了嫌隙。
心思回转,重又落到了那糟心的疑案上来。要她乖乖在家中等那老狐狸的消息,这可不是她林鸾的作风。自那日从无归道上回来,林鸾便着手往那群东瀛人中安插锦衣卫的人手。都是些办事麻利的老将,不负重托,昨夜就打探出了些许情报,原来那些看似普通互不相熟的东瀛人,果真在暗中成立了个秘密组织结党营私。奈何他们口风紧,想再套出些东西还需要些时日,也不知今日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这怪案说简单也不容易,说难也并非无解,可为何当日顺天府尹将这案卷移交刑部后,就没了下文呢?这秋老爷子向来比猴子还精明,这会子故意拖沓可不像他的性格,那不成他还有旁的什么打算?
新雪压弯枝头窸窣落下,林鸾就这么定定地发着呆,浑不知何时身后已然站了个人。
“微雪初霁,红梅娇艳,若是不及时欣赏,岂不可惜了?”声音清冷却悦耳。
林鸾颤了颤身子,慌忙回身看去。却见一少女娉婷立在树下,肤色白皙,唇色粉淡,宛若新制的胭脂被不甚打翻晕在雪白宣纸上,乌发松松绾成堕马髻,用一支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压着,端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肩上还落着些许嫣色花瓣,只轻巧一站,便叫那一树的红梅都失了颜色。
上下打量,少女哪里都好,只一点让她疑惑:她,是谁?
“吾名程合馨,家父乃是长宁侯。”少女福下身子施礼。
长宁侯之女?奇了怪了,程家老爷子何曾与她有过交集?
程合馨看了看她,又瞥了眼她身旁的石凳,见她一脸茫然并没有请自己落座的意思,索性过去挨着她身旁坐下:“林姑娘或许没听说过我,可我却知晓林姑娘。”
“你……认识我?”林鸾更懵了。
“前日,我家丫头刚好打德胜门经过。”
耳边似有一阵闷雷炸起,骇得林鸾抻到了舌头。前日!德胜门!林鸾只觉胸口小鹿似乎马上就要破膛而出,咽了咽口水干笑两声。
程合馨礼貌回笑,可笑意却并未淌至眼底:“林姑娘与言公子……瞧着关系甚好。”
林鸾凝起秀眉,笑容僵在脸上。她说这话,究竟是何意思?
程合馨并不理睬她眸中试探的目光,昂首兀自端详起枝头的红梅:“记得去年,我随家母一道入广济寺上香,时运不济,竟碰上了几个歹人于寺外纵火。慌乱之际,我被人挟持,关在荒郊野岭的一处孤庙里。”
清风徐来,惊落枝头雪花。桃花眼微微闪动,哽咽片刻又继续道:“那里什么都没有,我被蒙了双眼,漆黑中只能听见外头传来孤狼的嚎叫声。那群歹人心黑,不给吃也不给喝,想活活耗死我。起初我还幻想着救兵马上就到了,就这么倔强地干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头脑昏沉使不上气力,一心只求死得痛快些。”
言之此处,她再次哽咽,桃花眼忽闪,隐有水色。林鸾静静听她诉说,脑子里不断回忆那起广济寺纵火案。当时她领命出城办事,具体情况也是后来听温绍铭转述的。
只知那日许多城中贵胄入寺上香,大火骤起,顺天府尹虽遣人及时灭火,可慌乱之中却有一侯门女子被掳走。事关重大,有损皇威,顺天府尹无计可施,皇上便派了锦衣卫去追踪。原来那日被劫走的,是她呀。也难怪,长宁侯府,簪缨之族。自幼娇生惯养的侯门千金怎会受得了如此凌_辱?寻死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可知,后来如何?”桃花眼蓦然转向林鸾,眸中带笑,似娇羞,似喜悦,似妒忌。未等林鸾开口,她便自答道:“他来了。”
林鸾错愕,程合馨柔声:“他替我松下腕间绳索,扫去了眼前蒙着的黑暗。”
窸窣又是几声落雪垂枝,程合馨低眸绞起手中帕子,双颊漾起绯色。林鸾豁然开朗,她知道,那人是谁。当日锦衣卫中当值的,不是别人,正是言澈。
“锦衣卫自有守护京城安宁,除却宵小鼠辈的责任。”林鸾扯开嘴角,心中五味繁杂。
桃花眼再次望向她,不复温柔,似结了层薄霜:“你知道我的意思。”语气较之这烈烈北风还要来的寒冷。
“那是程姑娘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林鸾昂首自顾自赏起红梅,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趣味的话题。
程合馨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打算继续纠缠,清冷了几分语气:“青梅竹马也未必就能暮雪白头,纵使前有婚约纠缠却还无法喜结良人,是不是就意味着,有缘无分?”
林鸾倏地回眸直望向她去,那双桃花眼生得娇俏,凭谁看了都会喜欢,只那深处覆着的冰霜叫她心头泛凉。
“独自赏梅有何趣味?诗会马上就开始了,不如林姑娘随我同去?”和煦重新拂上程合馨的面颊,忽的几瓣落梅随风飘转而下,徘徊在她身侧,衬得她眉目嫣然,清艳至极。
所谓诗会,便是一群无事可做的清闲贵人聚到一处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梅林正中,墨香浮动。起初大家都还谦逊得紧,老远隔着那方桌案便是好一顿互赞谦让,眼瞅着砚台上的墨都快要干了,还是没人上前挥毫诗意。林鸾有些乏了,不动声色地往一处不起眼的梅树下挪去。
这么推脱下去也不是办法,还得有人出面拿主意才行,不然怕是等到天黑都没个结果。
“各位都是腹中有墨之人,比不得妾身,一说赏花就只能想到喝茶吃果。既然今儿这吟梅诗会是妾身发起的,本就有附庸风雅之嫌,索性就由妾身做主,来个击鼓传花,让老天爷来决定这先后如何?”秋夫人上前盈盈施礼,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眉眼带笑。
见她着一身白玉兰散花缎裙,头戴宝石玉簪,端的是雍容华贵,却不是风雅清丽,同那些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妙龄少女相比却丝毫不逊色。林鸾心下暗赞,这秋老爷子艳福可不浅呀!
丫鬟小厮忙着张罗花鼓物什,众人在另一侧簇拥着秋夫人说话解乏,林鸾则缩在树后偷闲,心早已飞得老远,也不知这会子北镇抚司内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咚咚几声,蒙眼丫头已拎起乌木鼓槌敲打起来。鼓声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宛若夜雨炸雷电光疾疾,骤然又云销雨霁天光齐宁,时而快马飞驰,时而燕转莺啼。姑娘们也随鼓声心绪起伏,有人急着将手中花团送出去,自也有心宽似海故意拖延的,挑逗得下一位吹眉瞪眼。就在众人嬉闹成趣之时,鼓声戛然而止,花团落在了一位梳着弯月髻的姑娘手中。
少女愣了半饷,瞧见众人目光,双颊闪过些许绯红:“瞧这花团,好端端的,竟挑这种时候落到我手上。”面朝众人福了福身,落落大方地行至案前,提笔悬腕:“即使如此,那我便献丑,权当是抛砖引玉了。”
大笔一挥,洋洒出一首七言绝句,瞧这一气呵成的架势,想来早就打好腹稿。赞的是这新雪初霁,红梅吐芳,顺带脚还将这一众美人狠狠夸耀了一番。看着这姑娘笑容中携着讨好,林鸾这才发觉,较之旁人,她的打扮算不得惊艳,自己虽不懂当下流行,可还是能一眼看破,那身半旧的衣衫像是前年的式样,心中不免唏嘘。
一同鉴赏品味后,鼓声再起,这回大家都放开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束手束脚,玩闹得也越发尽兴。好在林鸾寻的地方不错,这么久了还没人瞧出她在躲懒。鼓声多变,可她却只觉倦意比那红梅还要来的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