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千盼万盼的,终于将程大才女给盼出来了。”
程大才女?林鸾精神猛然一震,杏子眼圆瞪,却见人群中手捧花团,巧笑倩兮的不是程合馨又是谁?
“早闻长宁侯家子女各个文采飞扬,看来大家伙今日是有幸了。”
“程家姐姐就莫要推辞了,我们这几个该抛的砖都抛得差不多了,您这璞玉难道还想藏于顽石中不成?”
……
林鸾起了兴致,绕到树前,双手抱胸兴味地看起热闹来。
千呼万唤之后,程合馨见推脱不掉,这才施施然缓步至案前。双眉凝绪,提笔欲落还收,似在遣词沉吟,约莫几个弹指过后方才展颜落墨。笔底春风,书的是一手极秀气的簪花小楷。
葱白玉指微微蜷起,将笔搁置于黑檀木根雕笔搁上,丹唇轻吐出清冷音色:
“寻味踱步兴阑珊,暗香幽浮雪翩跹。喜得枝头红一点,回首人间白半城。”
掌声雷动,前头几个抛砖的鼓得最是热烈,秋夫人暗暗点头,满目皆是赞许,真情假意混在一处,程合馨也懒得去分辨,面上笑容淡然却不失礼貌。
若不是适才与她发生了些不虞,就连林鸾都忍不住要为她击掌赞许。好一个“枝头红一点”!好一个“人间白半城”!对仗工整,以小见大,一望一回里红白相衬,须臾间喜叹无常。不愤世,不媚俗,端的是意境悠远,意蕴不凡。
这会子玉也引出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那几个早已抛出去的“砖石”,纵使笔墨不及也不至于太过跌份;忧愁的自然便是那些还没来得及往外抛砖的姑娘,望着丫鬟手中的鼓槌花团,玉样容貌上险些拧出愁纹,这烫手山芋可千万别落到自己手上呀。
秋夫人慧眼,瞧出了姑娘们眼中的烦忧:“程家小姐果然文采斐然,名不虚传,若是我有个这般大的哥儿,定要抢着与你定亲。”边说边上前,笑意盈盈地握起程合馨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中轻拍两下。
程合馨适宜地埋下头,双颊绯红以示羞涩,面上是一贯的浅笑:“秋夫人谬赞了,世间姻缘自有天定,成与不成却在个人。”
秋夫人了然一笑,看来这孩子心中有人了;林鸾眼前一黑,这姑娘确定不是在指桑骂槐?
“今日诗会,妾身虽只是个旁观者,却犹觉乐在其中。杜家小姐的诗很妙,徐家侄女的词甚好,程家姑娘就更是了不得。大家各有千秋,妾身听后当真是悔不该当初,恨不得重新投胎到一副能文会诗的身子里去!”秋夫人边说边捻起帕子掩嘴,含羞带臊好不婉约,“想来大家陪妾身耍闹了一整天定是累极了,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林鸾如闻天籁,杏子眼中精光乍现,若不是旁人太多,她几乎要为秋夫人竖拇指称赞了。该夸的一个没少夸,不能得罪的也一个都没得罪,若是身为男儿身,定能有一番作为。环视人群,瞧见众姑娘眼中的感激,她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难得今日姐妹们能聚到一处赏梅吟诗,我瞧着大家伙兴致颇高,还有好些个姐妹没能露上一两手,怎能无端叫我搅了大家的好事。”程合馨抬眸,笑意更盛,一一扫过众人,落在一株梅树下,笑意渐冷。
气氛陡转直下,一时无人应声,窸窣又是几簇积雪从枝头落下。
秋夫人刚想开口打圆场,却被她抢了白:“适才合馨已抛出砖石,静候各位姐妹献上璞玉。”
话说到这份上,秋夫人也不好多言。这该如何圆话?说没这个必要了,璞玉已出,接下来都是些砖石罢了?
于是乎,鼓声便在众人哀怨的眼神中再次响起,只是这回的气氛比起之前要来得沉重许多,花团子几乎是刚一沾人手就别推向了下一个,姑娘们见它如见阎王,避之不及。
这飞也似的速度却停在了程合馨手上,只见她双手捧起花团兴味地端详起来,左转转,右挪挪,兀自看个没完,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什一般爱不释手。这可急坏了她左侧的小姑娘,一通挤眉弄眼双脚狠跺也不见她有所动作,鼓点渐急,声声刺耳,姑娘只觉头脑发蒙双眼潮润。
就在她决定认命之际,程合馨忽地有了行动。转身,碎步,身影婀娜,不睬旁人径直走到一株梅树下,缓缓抬手将花团递了过去。众人好奇,纷纷转身望去,难不成那树下还有旁人?却见一双玉手将伸不伸,在悬在空中良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花团,几缕红梅迎风招摇,鼓声也随之落下。
林鸾表情空白,木木地看了眼手中的五色花团,又木木地看了眼面前笑靥如画的佳人,如此反复三遍脸上才有了神情。起先是茫然不知措,接着又闪过一丝愠色,最后才渐渐转为无奈苦笑。
“久闻林姑娘大名,今日才得以亲见,实属万幸。想来林姑娘在锦衣卫中闯荡,见识定是比我们这些个深闺女子要深远得多,不如就请林姑娘来引出今日的璞玉吧。”
桃花眼眯起,笑容俞盛,却叫林鸾肝颤,有气无处发泄,险些憋出内伤。
“程姑娘谬赞了,我素来只爱舞刀弄剑,这种风雅之事委实不适合我。”林鸾扯动嘴角,抬手欲将花团还回去。风自北方来,隐约携来人群中的只言片语。
“她就是那个锦衣卫呀!啧啧啧,身为一个女子竟终日在外头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你瞧她那打扮,哪里还有半分女儿柔情,别真是把自己当成个哥儿了。”
“莫非是想学男儿建功立业?”
紧接着便是低低嘲笑,轻蔑目光。林鸾面色寡淡,只轻轻扫了她们一眼,这种话语,她足听了五年,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林姑娘这般谦虚,岂不折煞我们了。想当年,前户部尚书大人的才名可是艳绝京城的,他的女儿怎会不通笔墨文才呢?”
纤长睫毛颤了颤,杏子眼微眯斜开去,眸子深静,辨不出意味。
人群中又低声骚动起来:
“前户部尚书?可是姓林的那位?不是听说因谋害先皇被抄家了吗?”
“我也听说,抄家那晚林家起了好大的火,三天三夜才扑灭,那烧得呀,啧啧啧,连片渣滓都不剩了。”
“那她岂不是罪臣之女?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入锦衣卫!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嘘!你小点声。仔细她听见了寻你麻烦。”
这回林鸾听进了心里,捧着花团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面上却笑得灿烂:“如此便献丑了。”
言毕狠狠剜了眼程合馨,将腰板挺得笔直,在一众异样目光追随下昂首阔步行至桌案前,提笔蘸取砚上浓墨,目光在两侧梅树枝头上来回打量,倏尔从容一笑,笔走龙蛇,于雪白宣纸上洋洒出端正馆阁体。
搁下笔,俯身对着纸上余墨轻呵一口气,恭敬将它递到身旁侍墨丫鬟手上便转身寻了个逆风方向站定。小丫头敛衽行了个礼,举起纸张朗声念道:
“红逊牡丹色,梅胜一缕魂。傲骨天下倾,雪中自悠然。”
众人听后皆是一阵沉默,面面相觑,怎么想都只觉普通,于肚中反复咀嚼两三方才大悟,竟是首藏头诗!
红梅傲雪,风骨倾天下。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合馨,转瞬即逝的惊叹,须臾又化为郁愤,原想着让林鸾出丑,在她面前立个威风,没承想竟给她当枪使了!
最后反应过来的是秋夫人,翦水秋瞳里满满括着赞许。这丫头瞧着没什么干劲,可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全力以赴。从梅树到桌案,短短不过数十步,竟真做出了首立意深远的藏头诗,当真不可小觑。
记忆飘转,平白想起过往。当年人人都赞林家大郎文才精绝,却不知其妹更胜一筹。抄家之际,父兄身亡,她却还能从容于诏狱中以血作辞,上达天听,叫先皇动容,特赦其入锦衣卫戴罪立功。倘若真是个男儿身,林家或许就不会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了。
众姑娘皆噤了声,心中虽颇为不满,却自知技不如人,便都乖巧学了河蚌。
林鸾觉得今日甚累,累在心而不在身。只怔怔望着枝头嫣色发呆,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大关心。隐约只记得秋夫人夸赞了几句什么程家姑娘胜在意境,林家姑娘胜在立意,然后大家便都各自散去了,并没人在意她的感受,除了那程合馨临走前还不忘深深嗔上自己一眼之外,一切都好。
金乌懒懒西斜,林鸾揉了揉酸疼小腿,强托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重门挪去。
“林姑娘请留步。”
说话的乃是秋夫人,眉目含笑:“天色已晚,若是姑娘不嫌弃,就留在寒舍用了晚饭再走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一不小心把自己关进小黑屋里两天,终于逃出来了!!!
这篇里面涉及到的诗句都是我胡诌的,腹中无墨水,大家将就着看吧。
反正就那么个意思,权当是看热闹吧,轻点喷,我怕疼(委屈)。
程合馨那首改编自崔景的“吹落廊前红一点,回首人间白半城。”
个人很喜欢这句,可惜具体出自哪首诗我真的查不到_(:з」∠)_
疯狂码了两天字,实在没有力气错别字了,说不定会伪更捉虫,望见谅。
☆、鸿门宴
但凡是个有眼的,都能瞧出,这言总旗今日心情不好。面色阴沉,剑眉紧蹙,明明平日里最喜和大伙打闹成一片,眼下反倒不爱言语,即使有旁人问询事务,也只嗯唔两句敷衍了事,笑都不带笑一下。
北镇抚司内的这帮猴孙素来被林鸾威慑惯了,瞧着她今日破天荒告了假,一应事务皆交由言澈代理,便懒散下来,想那言总旗可比林总旗好打发得多。可事与愿违,还没等歇上两脚,就被抓去做了壮丁,里里外外好一通忙活,待到太阳下山也不见能讨口水喝。怨声载道,原来那些个瞧着面善的主,才是藏匿得最深的磨人精。
言澈负手立在窗轩前,眉头郁结寒霜,望着外头新抽芽的枝丫在瑟瑟北风中战栗,心绪也不由跟着它起伏摇摆。已经一整天了,这颗躁动不安的心始终不得平静,冥冥之中似有预感,关于林鸾的,也关于这起诡异案件的。总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摸到这其中的症结所在,可一转念便又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刑部早早就接手了案卷却迟迟不见动作,任其发酵恶化?为什么铜墙铁壁般的诏狱里会叫人轻易闯入?为什么凶手送上一个替罪羊后又决意将他铲除?铺天盖地的疑虑接踵而来,似有无数个毛线团子同时在地上滚走,密密斜斜乱作一团,想清理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看了眼身后还在案牍中连轴转的同僚,却唯独少了那熟悉的纤瘦身影。快入夜了,阿鸾怎么还没回来?
半缺的琉璃月漾出一汪又一汪水色,濛濛笼在秋府上端。
正厅内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井然有序地端饭摆菜,秋夫人则拉着林鸾在侧间里说话。一双玉手将她双手紧紧裹在掌心,笑容和煦,那张巧嘴更不得闲,随着眼睛直从头夸到脚,就连林鸾自己都听得心虚异常。心猿意马,面上虽扯笑不敢怠慢,私下里却巴望这饭局早些结束,并不断开解自己:人家夫妻不睦,想寻人说话解闷也是情有可原的,勿躁、勿躁、勿躁……
待摆好了饭,秋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松下腕子,引林鸾入席。黄花梨八角海棠浮纹圆桌上头,满满当当摆放了好些吃食,南北菜系,酸甜咸辣齐聚一堂。
林鸾顿觉食指大动,适才还浮躁不已的心也渐渐舒缓许多,总算是苦尽甘来,苍天有眼!一面还不断咋舌,这秋老爷子可真够古怪的,晾着家中数不尽的林罗绸缎、山珍海味和一位如花美眷不睬,偏要终日宿在衙内吃苦受罪,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吃饭的时光总是最令人心神愉悦,好似将一日的辛苦全都捐给了美食,只余喜悦于心头。对于林鸾来说,还有一件喜事,便是那嘴皮子片刻不得空的秋夫人此时也只能端坐在圆桌另一头,与她保持距离乖乖吃饭。食不言寝不语,毕竟是大户人家,饭桌上头该有的礼仪一样都不能短缺不是?
因是客人,林鸾便不敢像在家中一般放肆夹取自己喜欢的吃食,举着一双银筷子悄悄打量,见秋夫人吃什么自己也跟着学样,生怕乱了礼数章法。
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虽多,可却不闻一声琐碎咳嗽,俱垂首静默在一旁,连眼睛都不敢多瞄林鸾一眼。哪里都好,可却哪里都觉不对。瞧这秋夫人生得国色天香,屋子里的摆设更是精巧华美,怎就偏那些丫鬟衣着朴素,修饰平平呢?不知为何,总隐约觉着有人在暗处偷窥,斜眼打量却又不见痕迹,心中免不了嘀咕,自己近日真是越发疑神疑鬼了。
用罢了饭,丫鬟们鱼贯而入,恭敬捧上水盆盂盅帕子,仍旧目不斜视。林鸾略略洗漱后,便又被秋夫人拉扯去叙话。
月已攀上檐梢,林鸾想回去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只得赔上笑由着她天南海北掏心窝子去。
香炉上头轻烟绘出云纹样,袅袅聚散一室。雕花木门缓缓敞开,刺骨冷风倏然灌进,散去暖阁里些许燥热。林鸾立觉精神一振,抬眸望向来人。
进来的是个身着白底青花裙袄的丫鬟,身形娇小四肢孱弱,却捧着一鼎足重的掐丝珐琅熏笼。上头银丝炭焚得正旺,滋滋往外吐着火星子。
真是奇了,这身形为何如此眼熟?倒像是在哪见过,忍不住又用余光多打量了几眼。同旁的丫鬟一样,她自也不敢随意偷瞄,只一个劲地拿钳子捣鼓炉内的炭火,好叫烧得更旺些。
左利手?林鸾蹙起眉。咕噜一声,几块碎炭被搅出了熏笼,腥红火星在地上吱呀几圈便敛了声。小丫鬟也不急,探出火钳子去夹,只将那整炭绞得稀烂还未将它取回。林鸾微微偏了偏头,左手也不见有多灵巧。
秋夫人瞧了她一眼,转头对那丫鬟呵道:“蠢物!这点小事也做不利索,白吃了我家饭菜!还不快退下,仔细你的皮!”继而又满怀歉意对林鸾道:“这是府上新添置的丫头,原也只在外院扫地打杂,不懂规矩,叫林姑娘笑话了。”
“不妨事的。”林鸾也礼貌寒暄了一嘴。
小丫鬟颤了颤身子,怯生生地磕了几个头便起身退下。林鸾虽依旧与秋夫人叙家常,余光却一直追随那丫鬟的脚步,垂首碎步,皆为平常,许是多心了。
林鸾自嘲着正要撤回目光,却惊瞥见那丫鬟临出门前将头忽地抬了起来,模样平平,隔着短鼻,两眼相距略远却厉色难掩,所对之人并非适才责骂她的秋夫人,却是自己。
“瞧着外头天色也不早了,咱娘俩相谈也颇为投机,不如……林姑娘今夜就宿在我这,陪我这老妇多聊上一会子。”秋夫人笼过林鸾的一双玉手,满面期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