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成一刻钟之前的林鸾,想也不想便会随意扯个由头否决了去。她们二人再要好,也还到不了要秉烛促膝长谈的份上,这都快说了整一个时辰了,真真是够了!再者说,这也不符礼数。可是……林鸾狭长了双眼,沉吟片刻便笑着一口应下。
此时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戌时的梆子早已落下,一群玄色飞鱼服却依旧在各桌前忙碌打转,片刻也不得闲。
院子里,群芳未现,只一株红梅生得三分俏丽,七分端庄,于水色月光中幽幽吐着清香。言澈孑然立在下方,并无心欣赏,两道剑眉几乎绞到一处。胸口绞痛得紧,一股无名火郁郁滋长,时刻窜动着他必须做些什么才能聊解心忧。
里头仍就没有消息传来,而外头更是毫无风声,可三日之期要到了。
“哟,瞧瞧这天,怪冷的,言公子穿得如此单薄,怎能在外头久站,仔细着——凉——”
尖利声音响起,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循声望去,但见一颀长身影坐在高墙上,摇晃着双脚。言澈略略松下口气,唇角扬起,终于来了。
“赛老板果然重承诺,说三日便真三日才有消息。”
墙上那人听出了他话中的厉刺,失笑道:“多谢言公子体恤,没定下一日期限,省去我们这些小的不少劳累。”纵身跃下墙头,小指微微勾起,轻拍了两下身上尘土,扭着婀娜小腰摇摆行来。
月华倾斜直下,映出他那瘦削的脸颊,面色虽黄却保养得甚好,嘴上蓄了一圈青须,眉目婉转直直盯着言澈不放,噘嘴嗔道:“言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差事表面上瞧着简单,做起来可委实劳神死人家了!还有这身新衣服,唉,都叫……”
言澈转过身,静静看着他抱怨,好似一个看客在戏台子下方看戏,也不管上头唱的究竟是什么,只当是在打发时间。五瓣红梅打下的阴影斜斜覆在他脸上,半掩不掩甚是模糊。月光清冷,衬得他五官尤为深邃,嘴角渐渐勾起狠厉弧度,周身气派竟比这凉夜还要令人不寒而栗。
“结果呢?如何?”
来人一肚子苦水才吐了三成就被这简单一句话给硬生生堵了回去,心中恨恨,双手叉腰正欲发作,瞥见言澈右手已摩挲在绣春刀刀柄上,不由滚了滚喉咙,跺脚甩了他一兰花指冷哼道:“是!有——结——果——了——”满目不甘,当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竟半点都不解风情!
沉默化去,言澈不语,那人也不言,只管扭捏着身子冲他翻白眼。本还想再卖会儿关子,却奈何某人气派太过威慑,只得悻悻补充:“近来兄弟们寻到一人,自称是那东瀛来的阴阳术士,周旋良久才套出话来,前段时间确实有人委托过他们一种让容颜永驻的方子,一出手便是十万两纹银。”
“那人是谁?”
“人家谨慎,顶着个假身份出来寻事,”见勾起言澈兴许,面上渐渐泛起得意,“不过还是让我们查到了,负责交接的是人府上一小丫鬟,她家主子在京城里还是个极有头有脸的主,说起来,与你还颇有干系?”
言澈眉宇再次凝上霜雪,那人混做不知情的模样,就着月光欣赏自己的双手,悠悠然道:
“那家人呀,姓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关于重生的脑洞,屁颠屁颠地跑去告诉编编。
因为可能开头会出现仙君,所以编编说,大概要分到古穿那去。
???
可是……根本就没有穿越呀???
☆、血染花
黑黢黢的夜,黑黢黢的屋子,还有个黑黢黢的人影。
月华倾泻而下,透过浮纹雕花木窗静静流淌至暖阁内,半明半灭,似水无痕。倏尔有吱呀声响起,寒风伴着些许清辉顺势闯入,继而是一娇小黑影灵巧翻过。
宝蓝色床帏似受到了惊吓,兀自颤抖个不停。黑影猫下身徐徐靠近那方床榻,浓重墨色下只见一双锐眼犹是阴戾。隔着重重纱幔,隐约可见里头海棠团花锦被微微隆起,勾出一玲珑纤瘦身形。
瞬时冷光乍现,宝蓝纱幔被平整撕扯成两半软软坠地,利刃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直直劈向那大朵大朵团簇在一起的海棠衾面上,可却似落在棉花絮中那般没了下文。黑影怔住,忙不迭抬手去揭被子,只见一金丝镶边软枕咕噜从锦被中滑落,滚至她脚下。
“都已经失算过一次了,没承想还会再步一遍后尘,当真愚蠢。”
似有翠玉掷地,发出清泠声音。黑影晃动,猛一回头,但见红木圆桌上亮起一盏琉璃八角灯,橘光懒懒散开,照应出桌旁纤瘦佳人。唇角勾起轻蔑弧度,杏子眼微眯淌出盈盈寒色。
因习惯了昏暗,黑影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良久才强撑开眼皮。黑衣裹身,墨发束成利落马尾自然垂下,五官平平,眼距虽宽却仍旧掩不住其中锐利。
果然……
林鸾的笑容越发寒冷:“怎么,事到如今,你背后的主子还不肯现身吗?”
化不开的沉默凝结在暖阁内,任由橘光氤氲也柔转不开。
“卿本佳人,奈何为凶?”
话虽是对着面前这位黑衣人说的,可杏子眼中投映出的,却又好似另有其人。即便如此,黑衣人依旧不发一言,只一味地阴沉着双眸回视她,僵硬的气氛宛若绵延群山,毅然横亘在二人之间,良久不见消弭。
“林姑娘才智过人,名不虚传,妾身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丽话语陡然打破此间浓郁,橘光融融,在茜纱窗上依稀勾绘出半副玲珑侧影。林鸾斜眼追随着那人,右手则渐渐拂上腰间的绣春刀。
雕花木门被吱呀推开,一只藕色芙蓉绣鞋携满外间干涩寒气跨进门槛,继而是一袭流彩暗花云锦罗裙,上头配着如意云纹上衣,外头罩着件软毛织锦斗篷,兜帽下压着鸦羽般的乌发,肤白凝脂,眉眼生娇,虽巧笑淡然,可笑意却终归未括进眼中。
“给秋夫人请安了。你我二人果真缘分匪浅,刚分开才不过一个时辰,竟然又见面了。”
林鸾转向来人,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状若平常,小身板却挺得笔直。
秋夫人敛眸以示回礼,玉手捧着个金葫芦掐丝珐琅手炉,十片葱白小指上还染着淡红色凤仙花汁,更衬其肤白胜雪:“既然都闹到这副田地了,姑娘有什么话,直说了便是,妾身不似你们,不会说那劳什子弯弯绕绕的漂亮话。”
藕荷绣鞋又婀娜迈进了几步,随意打量了一圈,笑得更加妩媚。林鸾摆足气势,扬起水藕般鲜嫩的脖颈冷哼道:“那就烦请秋夫人恕林鸾无礼了。”
边说边挺胸上前一步:“城中那起惊世骇俗的挖心杀人案,可是秋夫人苦心孤诣的大作?”
织锦兜帽淡笑颔首。
“所图为何?”
“林姑娘不是都知道么。”举起一只玉手揭下兜帽,扶正发髻上的朱钗,又顺着面颊轻轻抚下,“倘若不是为了这皮囊能永久光鲜,谁愿意去吃那劳什子古怪秘方,光是听就倒足了胃口。”
杏子眼上秀眉蹙起:“生老病死皆是自然,你这般逆天改命,残害无辜,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秋夫人似有多年没听说过如此笑话,扑哧一声忙背手掩嘴,另一手翘起兰花指点向她去,“那就快些让妾身开开眼界,这世间报应究竟为何物?”
怒火蹭的一下蔓延至灵台,林鸾顿觉心中作呕,喉间似含了只苍蝇般恶心。
“姑娘就不想知道,妾身为何如此执着于这皮囊?”话语间融着些许失落,眼神哀怨。
林鸾扯动嘴角,不耐烦地摩挲着刀柄,脑中飞速运转估量,想这房中虽只有一位能武之人,可外头的埋伏恐怕不容小觑,若是硬闯,胜算只怕不到一成。
秋夫人见她并不理会自己,有些着恼:“世人皆道我与老爷青梅竹马,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原本我也曾这般天真,以为我们能安稳喜乐直到白头。”
握在刀柄上的手忽而一颤,怔怔看向那人,原本清晰明朗的思绪被无端抛来的线团给打乱。“青梅竹马也未必就能暮雪白头”,清泠的声音在灵台中不断回荡徘徊,挥之不去。
见她似乎提起了兴致,秋夫人也敞开了话匣子:“一女子生在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未出嫁前依附着父家生活,出嫁了便只能凭着夫家过日子,还有个劳什子七出之条在那摆着,当真越活越无趣。”
还真叫言澈这小子猜中了,这对夫妇,果然有猫腻。
“说起这七出之条,你可知我最恨哪一条?”
林鸾沉吟,心中虽有个大概却又不好明说。
“无子,为其绝世也。”丹唇轻启,却是刺骨冰凉,“妾身腹中本无太多墨水,可这费舌头的话,却莫名记得真切,一字不落。”
望着眼前如花似玉的蛇蝎美人,林鸾突觉怅然。纵使是如花美眷又如何?到底是抵不过世间条框。这几年她也略有耳闻,秋夫人嫁来多年,诞下一女后便再无所出,秋老爷子虽一直未纳妾,奈何人言可畏,若是秋夫人再无法诞下子嗣,这小妾迟早是要过门的。而她呢?色衰则爱驰,倘若失去夫君的依仗,膝下有无子可供撑腰,晚景生活可想而知。
“妾身早年产女害了病,想要再诞下一儿半女委实苦难了些。更何况妾身本就以色侍人,如若能一直保持这般美艳皮囊,想老爷即便是纳了妾,定也会疼惜爱抚我多一些。”秋夫人再次抬手搭上面颊,纤长睫毛柔柔垂下,于眼睑覆上淡淡阴影。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林鸾讥讽,适才的怜悯烟消云散。
“哼,你和他都一样,见不得我好罢了。”秋夫人颦起双眉,面上娇羞一扫而光,“说是为了我好,才将案子挪到刑部压着;说是为了我好,才寻了个替罪羊下狱;说是为了好,才宿在衙内,竟连家都不肯回来了!”
林鸾挑起一边眉梢,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倘若真的为我好!他就该趁案子还在手中的时候火速办了,婆婆妈妈怕这怕那的,心里分明就只有他自己的前程!还有那没头脑的替罪羊,哼哼,若是我再晚上一时辰下手,他就什么都招了吧。”精致的脸颊渐渐狰狞,皮笑肉不笑,哪还有半点端庄美人之姿,竟比那阴间鬼厉好不到哪去,“前头刚说好,只要我不伤及那些个在朝官员,他便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可结果呢?哼哼。”
夜色如水,遇冷化冰,丝丝入骨。
“夫人可知,你刚刚,都说了些什么?”林鸾摩挲着刀柄冲她灿然一笑,“你就不怕我将这些写成供词呈递给皇上?”
秋夫人闻言,不怒反笑,抬手扶了扶鬓间的珠钗:“林姑娘莫不是真以为,妾身蠢顿至此?”
笑靥凝滞在林鸾唇角,冷峻爬上眉梢,心中百转千回后方才静静吐出几个字:“你想以我的心,我的血入药。”语气却不是上扬的问句,而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件事实,一件好像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实。
“林姑娘就是林姑娘,一点即透。妾身最喜欢与你这般聪明人讲话。”笑意重现在秋夫人樱口之上,依旧不达眼眸,“杀了你,一劳永逸,外面那些个锦衣卫,妾身还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依林姑娘的美貌,于妾身而言定是大有增益。”
今夜有风,有云,有月,却黯淡无光。
“秋夫人凭什么就以为,我会乖乖就范?”林鸾抽出绣春刀,杏子眼伴着玉指轻拂过刀刃,恍出银色弧光。
“妾身虽久居内围,外头的大风大浪自然没林姑娘见识得多,”秋夫人偏头扫了眼身后的黑衣女子,那人承了命,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团成的圆滚小巧物什,于手中来回摩挲。只见绛紫色烟雾袅袅从球中晕出,盈盈柔开一室迷离,“可相对的,若是论起这深宅大院里的手腕,林姑娘就断断比不得我了。”
眼前忽地抹开一层水雾,淡去二人身形。林鸾眉间紧锁,心叫不好,抬手挡在口鼻处敛去气息,死命眨巴双眼妄图恢复眼力,却奈何这诡异烟雾早已入体,只搅得她灵识混沌发沉,抽丝般夺去她周身的气力。脚下踉跄,撞到后头的圆桌,上头摆件稀里哗啦跌倒一片。
模糊间似有人靠近,蛮横搭上她肩头,气力之大仿佛要将骨头捏碎。林鸾发狠,用力咬破舌尖,嘴中腥甜蔓延,为她挣来片刻清醒。挥刀迫退身前黑衣女子,心手不协,活脱一个醉酒狂客胡乱舞刀,重心不稳撞翻了身侧的花架,待后脑勺结实与墙猛烈撞击后才停下动作。
不对劲!不对劲!明明三人都置身于迷烟毒瘴中,为何只她着了道?
和煦笑声再次响起:“林姑娘可是在奇怪自己究竟是如何着的道?”
见林鸾眼露厉色却又无可奈何,她心中颇为快活:“林姑娘确实谨慎,吃的用的都只一味效仿我。”藕荷绣鞋轻盈迈进一步:“可林姑娘莫要忘了,即使吃的食物均为同物,可碗口杯沿筷尖,就无法判断了吧。”
“你……”林鸾从齿间勉强挤出一个字,绛紫烟雾顺势涌进口中,顿时内里灼火,烧得她咳嗽不断,泪水泫然。
“这药呀,无色无味,使银筷子也半分验不出来,可名贵着呢!”秋夫人再次翘起兰花指于空中点了一下,目光转向黑衣女子手中的圆球,慵懒补充道,“验不出毒只因这药还称不上是毒,还要再加上这东瀛秘制的水烟才能将其中药力发散出去。不过你放心,这药呀只会让你暂时失去知觉,妾身才不舍让林姑娘这么美的皮囊中毒受损呢!”
笑意渐似鬼魅,一步一步向着墙边行去。林鸾只觉眼前之人越发模糊不可见,浑身上沉下轻随时都要栽倒在地。紧了紧握在手中的绣春刀,用尽仅存的几分气力挥去,嫣色血珠飞溅,于身旁的鲛纱屏风上画出刺目弧线。
“啊——你你你!”秋夫人惊吓过度,捂着心窝慌乱后退,满鬓的珠钗叮当摇曳,呼出好几口长气方才定下心绪。
殷红泅出,却因着那玄色飞鱼服而变得不甚清晰。只消一瞬,腿上的剧烈痛疼感便扩散至全身,直击灵台,杏子眼瞬时睁开,顿觉眼前豁然开朗。
“林姑娘这又是何苦呢?平白糟践了如此好皮囊!”秋夫人恨恨切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