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间农家院落,林鸾毫不客气地赏了身旁这人一个白眼,扭头便要原路返回,可那人倒好,问都不问一嘴就径直推开栅栏门闯了进去。
林鸾大惊,赶忙上前拽住他:“你做什么?”
“进屋呀。”言澈冲小木屋努努嘴,一脸无辜。
“你疯啦!看仔细些,这不是你家!快走。”
小院里拴着的一只大黄狗感应到了生人气息,警觉地站起身冲二人汪汪叫嚷起来,叫声引来屋主人的注意:“谁呀?”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从里头探出一张小圆脸,五六岁年纪,头上扎着两个小揪。瘪嘴冲门外张望,正好瞧见拉扯中的二人。
林鸾顿觉尴尬,扯动嘴角刚想解释两句,但见那双圆溜溜的乌黑小眼眯成两条线,咧开嘴露出几颗细齿,冲着这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爹爹!”
爹爹?
似有闷雷炸响在林鸾耳畔,将她生生怔在原地,樱口圆张,下颌眼瞧着就要落到地下。茫然地看着那孩子颠颠跑过来,又茫然地看着言澈蹲下身将他抱入怀中,揉着他的小肉脸亲昵道:“诶!乖儿子!”
见那父子二人闹得欢欣,林鸾还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木木地抬手用力掐了下自己,一时吃痛哎哟出了声。言澈笑着举起孩子的小胖爪,冲她挥动,边挥还边一字一顿地教他说道:“安安乖,快叫娘亲。”
林鸾赶忙回身,一再确认自己四周再无旁人,这才回过劲来,这娘亲该不会就是她吧?
安安皱起小眉毛,啃着自己的小胖爪怯生生地望向林鸾,见她生得好看,旋即咧嘴笑起,颠颠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娘亲。”
林鸾被这孩子吓得不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狐疑地看向言澈,他只一味在旁冲她挑眉,示意她赶紧回话。
“娘亲为何不理安安?”
小嘴嘟起,乌黑圆溜的双眼隐隐泛起水色。
林鸾哪受得了这个,心中纵有千万不愿,也只得尴尬应下:“诶。”
“爹爹!爹爹!娘亲她应了!”
安安似得了蜜糖,跑回到言澈怀中喜滋滋地炫耀起来。
“哈哈哈哈哈。”
言澈轻轻勾了勾他的小鼻子,眼中满是宠溺。
林鸾只觉被这对“父子”狠狠涮了一通,怒上心头,双手叉腰正欲发作,却听身旁传来一熟悉声音。
“鸾丫头,好久不见。”
“薛伯伯!”
林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着嘴巴顿在原地,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说话人自门内步出,着一身灰色敝旧长袍,边角有些磨损,外表瞧着干瘦,面庞却红润得紧,曲起一手置于后腰,另一手则不住捋着山羊胡子冲她笑。
薛定尧,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医,医术之高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但凡世间大才,皆会有些令人琢磨不透的怪癖,他自然也不例外。
别人诊病图财他诊病却图乐趣,有人曾掷黄金千万恳请他出山,他却只赏了那人几个白眼;也有人常年卧病,无钱请医,他竟自己捧着药箱千里迢迢赶去为人家诊脉,妙手回春将人从鬼门关救回来后,不仅分文不收,还喜滋滋地倒贴人家不少银钱,说是作为他提供古怪病例的谢礼。
就在世人皆以为他不喜功名利禄之时,他却又应下宫中招揽,入主太医院。正当大家转变看法,都称他也是个利欲熏心之人时,宫中又传出了他有意怠慢皇上宠妃,不愿为其诊脉之事。这回,终于没人敢随意揣测他的为人了,毕竟……他委实不按常理行事。
当然,传说终归是传说,半真半假,做不得数。只一点敢肯定,就在五年前,三皇子之乱刚平下不久,正是宫中缺人之际,他却辞官四处云游,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纷纷扰扰多年,昔日神医也只成了酒肆闲谈时的话语调剂,供人消遣。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害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都没能给您接风。”
林鸾喜不自胜,拥着他问东问西,这些年都去了哪?身子骨可还硬朗?直从那江南小桥流水扯到塞外风光。
薛定尧被她问烦了,吹着山羊胡子,点了点她额间佯怒道:“你这丫头片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怎还是这副盘根问底的模样,同你那板正父亲一样,招人烦!”
话音落下,二人都朗声笑起。林鸾是真的高兴,因当年之事,父亲故友中能像言怀安一样待她的,恐怕就只有这个脾性古怪的薛定尧了。而薛老爷子自然也是真开心,挚友一家蒙难,竟还有后人留下,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木屋里并不宽敞,家具摆设也从简,除了那满屋子药香外,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言澈知晓二人重逢定有一肚子话要讲,便自觉牵着安安坐在角落玩闹,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往那处偷瞄。
“我本只是路过,也没打算多做停留。”薛定尧拎起茶壶泻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林鸾,边说边朝言澈那头努嘴,“不巧那日上街正好撞见这小子,盛情难却,就留了下来。”
林鸾狐疑地看向言澈,那人却并不理会,只把玩着手中的拨浪鼓逗安安开心。
“鸾丫头,这几年过得如何?姓言的那小子,可有欺负你?”
薛定尧下颌青须虽多,可眉间却稀疏得紧,即使蹙眉也瞧不真切。
林鸾嘬了一小口茶,竟是上乘的明前绿。依她对薛定尧的了解,此言所指并非言澈,而是言怀安,许是脾性不投,这两人一直不睦。
“言伯伯待我甚好。”
“当真?”山羊胡子促狭起双眼。
“当真!”林鸾噗嗤笑出声,“待我呀,比待某人还好!”
而那个某人也极配合地抽动了眉峰。
“哼,算他有良心。”山羊胡子瘪瘪嘴,眼中满是不屑,一口将茶饮尽,“听说你们锦衣卫最近把那姓秋的给捉了?”
林鸾笑容僵硬了一瞬,嚅嗫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哈哈!太好了!”山羊胡子猛然拍案而起,笑得极是狂妄,不知道还以为他高中状元了,“活该!恶人终有恶报!我呸!”
许是用力过猛,下颌连带山羊胡子一同微颤起来,五官狰狞,似笑却又像怒,叫人辨不清情绪。
故人归来,本是喜事,可林鸾才忘却那些烦心事没多久,冷不丁又被勾起,心中略略泛酸,看着薛老将秋实从头到脚一顿狠批,不带一句重样的,反倒莫名羞愧起来。炉子上,熬药的陶罐开始喑哑嘶吼,屋内除了安安咯咯的奶笑声外,便只有薛老的跺脚声。
笑意渐渐从她脸上淡去,垂眸摩挲着手中的陶土茶杯,其中正倒影出一双茫然不知措的深沉眸子:“薛伯伯,当年之事,您比我清楚,能否同我讲讲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先德妃他们……是不是真的欲行不轨?”——或许打从一开始,她便是错的,所有的坚信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山羊胡子瞬时噤了声,深深看向林鸾,眼角染上些许愠色。林鸾依旧耷拉着脑袋,杯中渲出薄薄热气,飞扑到她脸上,不久便失了暖意。
“旁的先不提,我只问你一句,说德正兄逆谋,你可信?”
“自然不信!”林鸾刷地抬起头,秀眉坚然若蹙,倏尔又颤出隐约不安,“可是……”
“哼,姓秋的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山羊胡子从鼻腔中发出一丝冷哼,“鸾丫头啊,不是我说你,那姓秋的说话要是真靠得住,老母猪都能上树哩!”
“噗。”
林鸾被他逗乐,可又不好意思大声笑出,只隐隐颤抖身子。言澈倒是毫无顾忌,捧着小腹大笑,险些翻到在炕头上。安安见他笑得开心,虽不明白为什么,还是拍着小胖爪栽到他怀中咯咯咯笑个没完,屋内氛围也跟着暖溶许多。
薛老吹了吹山羊胡子,瞥了他们一眼,神情颇是不耐:“从前不告诉你这些,本是不想害你担心,既然话都已说到这份上,与其叫你这傻丫头成日想歪,还不如让我这老骨头亲口告诉你妥当。”举起茶杯一仰而尽,反问道:“那老家伙可有跟你提过先皇中毒一事?”
林鸾端正身子,用力点头。其实当年之事,她确实知晓得并不多,因事发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向父亲求证便被抓去下了牢,九死一生出来后,却发现已无人可问。言伯伯又从不主动与她说起,就算被问及也只叹气说“德正兄是冤死的。”作为女儿,林鸾从未怀疑过父亲的为人,这声叹息便也只做了废话。
言伯伯这处行不通,旁的故交旧友就更没戏,想伸冤却又无计可施。偏此时,老天爷将当年此案主审秋老爷子送到她面前,即使心中再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问了。果不其然,问出的答案并不如意,本应尽快抛诸脑后,却奈何这老狐狸将细节说得犹是完整到位,委实让她难以辨认,这才动摇了几分。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先皇所中之毒源自榛子酥,而那点心恰巧就是我们林家送进宫予先德妃解馋的。”林鸾皱着小脸,努力回忆道。
薛老捋了几下山羊胡子:“此话倒是不假,却也又不是全部,哼,这姓秋的果然阴毒。”
林鸾微讶,他的话不假?那岂不是……
“那藏在榛子酥中的毒,乃是从一种西域奇花中提炼而出的,无色无味,且毒性并不猛烈,即便用银筷子也半点试探不出。原本误食一两次也并无伤大雅,可依先皇的病势来看,能中毒至此地步,因是长年累月不间断地服食而积攒出的。”
“长年累月……”
林鸾倒吸一口凉气,四月天里竟只觉背脊泛寒。先德妃同自家母亲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入宫后仍惦念母亲的手艺,遂母亲总会多做些她最爱的榛子酥送进宫去,难不成那些全都……
“鸾丫头是不是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山羊胡子有些着恼,“你就不能先听老头子把话说完?”
林鸾讪笑,不敢作声。
“哼。”山羊胡子不虞,“五年前我尚在太医院当差,偏就出事那几日,被强着于家中休沐,没想到出来后,这天就完全变了个样!德妃因下毒之事遭到软禁,三皇子那急脾气更是了不得!不等查明真相就起兵逼宫去了,还声称是为了救母,当真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言及此处,怒意顿起,一个劲地直跺脚泄愤:“他们还冤枉德正兄是逆贼,这我哪里肯信,可查来查去,那毒还真就是因着那该死的榛子酥!”
干瘦手掌狠拍了几下案几,待心情稍稍平复些才继续道:“后来我一赌气就走了,管他劳什子皇帝,我自过我的逍遥快活人生去!没承想,年前在江南一带逗留时,偶听一醉汉吹嘘自己曾在宫里头待过些时日,还替某个大人物办了件大事。本只把他的话当酒话听乐,可他却越说越真,末了还指天发毒誓来着。”
“他说什么了!”林鸾忙催促道。
山羊胡子白了她一眼:“他说自己曾在东厂当过差,本只是个混日子的小太监,后来有人将他提携到了先德妃宫里当值,还托他办了件小事,便是往那宫的榛子酥里加些料,他觉着差事简单且油水多,便一口应了下来。干了兴许有两三个月,皇上出事了,德妃也被软禁了,宫里乱作一团。他觉察出了不对劲,连夜收拾好细软寻隙逃了出去。我本想再多问些,可他却倒头大睡,醒来后就将这些话都推脱到酒的身上,一概不承认。”
“那人现在在何处!”
林鸾急了,蹭的一下站起。心中说不出是喜还是悲。先皇最是宠爱先德妃,于她宫中用膳也是常有的事。而德妃将自己最爱的榛子酥敬献出去示好也不奇怪,竟叫那些有心人钻了空子!原来,原来……搭在案几上的双手不住颤抖,隐约有几根青筋暴起。
“死了。”山羊胡子轻飘飘地吐出一句,“就前几个月的事。”
宛若泰山轰然崩于眼前,林鸾眼前一阵晕眩,颓然倒回圆凳上,胸口起伏,眼眸不住于眶子里转动,似蓄着泪水努力克制不让流下。死了?死了?哈……死了?!
“不过,他醉酒之时倒是吐出了个名字。”薛老再次捋起胡子,嘴角勾起阴冷笑意,“他说,托他办事的人叫商弋,现在应做了那东厂提督。”
林鸾忽的抬头,心像被人死命拽住般,陡然紧了一下,拧着眉心怔怔看向山羊胡子。鼻翼微张,双唇微微颤抖,似震惊似愤怒,搭在案几上的手团成拳。
眼前渐渐浮现出那人执一拂尘拱手作揖的模样,明面上总披着一副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皮囊,与谁都笑得谦和,而缩在背后的一双手却血迹斑斑,腥臭异常。林鸾突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感直往天灵盖冲去。商弋,商弋……灵台不断重复这两个字,五年前的那场吞天噬地的大火重燃于心,撩拨出点点星火欲夺眶而出。
身下轻觉一阵细微拉扯,垂眸看去,苹果般的小圆脸携满无邪笑意正看向自己,原是安安。
“娘亲娘亲,屋子里头好生无趣,安安想出去玩。”
怒意瞬时熄了大半,蹲下身子与他同高,艰难扯开嘴角:“安安乖,自己去玩吧。”
“你就同他一道去吧。”言澈一手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懒懒道,“他既唤你声娘亲,还是第一次向你提要求,不应下终归说不过去。再说,这山路漫漫,他一个孩子只身在外,身边若是没个大人看顾着,出了事可怎么好。”
眼前这珠圆玉润的小苹果闻言,极配合地挂下嘴角,乌黑圆溜的双眼酝酿情绪,将两颗豆大的泪珠囊在其中,欲落不落,嚅嗫着嘴戚戚道:“娘亲是不是不喜欢安安。”
“怎么会呢!”
林鸾慌忙掏出手帕轻轻摁在他眼角,吸干其中湿润。
“那娘亲就陪安安去嘛。”
小胖爪子拽起她的手一个劲摇晃,泪痕犹在,瘪嘴撒娇,瞧得林鸾又恨又爱,求助地看向薛老,他吹了吹山羊胡子佯装没看见。
林鸾被这小粘人精哄化了心,只得无奈应下,任由他牵着蹦跳出了门。
“好了,我小老头该说的都说完了,轮到你了?”
见二人走远,山羊胡子斜了眼炕头,没好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