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被抓去打下手的,却也只知他们在寻一些宫中旧档,什么太医院造册、各宫宫人内监名籍……甚至还有御膳房历年来的菜品花样名单。莫不是近日东厂那头将锦衣卫的活揽去大半,这两位仁兄便显得发慌,开始醉心于厨艺了?
底下猢狲虽好奇,但也不敢明问,许是皇上又交托了什么宫中要案于他们也未可知。反正于他们而言,眼下无人管制的时光最为舒坦,享受还来不及呢,谁愿意平白去找罪受。
林鸾究竟在干什么呢?很简单,查案,查当年的旧案。
人证没了,线索又从何处来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就从那可疑的榛子酥入手。
仔细想想,那榛子酥毕竟是送给德妃娘娘解馋的,那照理来说,她体内所积攒的毒素应比先皇多上好些,那为什么她却相安无事呢?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毒应不单单只存在于榛子酥内,其他膳食中定也参杂了许多,而德妃和林家只不过是那替罪羊罢了。
相通这点,事情便简单了许多,既然宫中能逃出一个知情醉汉,保不齐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而他们眼下要做的便是将这些人从茫茫人海中挖出来。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做起来,很难。毕竟言澈明察暗访了这些年,也只寻出了一条漏网之鱼。
虽然进展得并非完全顺当,但比起从前,林鸾现在已更能沉住几分气,因着薛老归来,更因着有言澈在旁替她分忧。即便前面有高山大河,万丈深渊,她也无所惧怕,这回她不是在孤军奋战。
说起薛老,脑海中便不由浮现出他身旁那位乖巧小苹果安安。都原还以为这个素来乖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薛老爷子这回终于开窍,娶上媳妇儿生了娃,仔细一问才知,原是他收养的孤儿。父母皆死于瘟疫,薛老见他可怜便收在身边,打算教习他医术望他能承其衣钵。
对此林鸾很是赞成,只不过这衣钵嘛……望了眼孩子纯洁的双眼,心中不免担心。修习好医术便可,千万别将那身臭脾气也给一并学来。
“安安?”
孩子放下手中玩物,颠颠向她跑来,绽开花一般的甜甜笑容。这孩子虽瘦,可一张小脸却生得肉嘟嘟,白嫩嫩,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捏上一捏。
“安安为何唤我娘亲?”
林鸾轻拂他头上小鬏,笑着问道。
安安拧起短小眉毛似在思考,歪着脑袋回道:“爹爹让安安这么叫,安安便这么叫了。”
“那你为何要叫他爹爹呢?”
“因为他对安安好,就像安安爹爹一样。”
“那我也对安安好,安安可不可以改唤我‘姐姐’?”林鸾笑眯眯。
小苹果啃起小爪,五官搅到一处,像是在做一件很艰难的抉择:“不行,安安答应过爹爹,只要安安听他的话,他便给安安捎糖葫芦吃。”
林鸾语塞,下意识看向炕头堆积如山的各色小玩意,心中暗叹,看来要将这孩子从小恩小惠上引上正途,任重而道远呀:“姐姐也可以给安安买糖葫芦吃呀。”林鸾笑得灿烂,比出两根纤纤玉指晃在孩子眼前:“两根?怎么样?”
果不其然,孩子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很快又眨巴着双眼认真道:“可是爹爹还说过,若是娘亲出多少好东西让安安改口,他会出双倍叫安安开心。”
“呃……”
要说忙碌,近来言母也不得空,因着宫中传来消息说太皇太后病倒了。身为长公主的她,恨不得搬回宫中亲自照看。
听太医说,太皇太后这病其实无甚大碍,只是平常总憋在宫中无人陪伴,心中恹恹这才倒了下去。言母私心想着,这太皇太后素来疼爱言澈这外孙,便挑了个时间,带上言林二人一道入了宫。
外祖母见外孙,这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为什么言母要将自己也捎带上?这里可是皇家呀……林鸾惴惴跟在后头,心中百转千回,愣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煊赫宫殿就在前面,她却越走越慢,终于在玉阶前顿下了步子:“言伯母,我在此处等候便可。”
言澈回身看去,见她低头窘迫,双脚始终与那方台阶刻意保持距离,心中酸涩,他知道她的顾虑,可正因为此,他也更是窝火,三两步便行至她跟前,刚想开口却听后头传来母亲的声音:“阿鸾许是累了,也罢。”
林鸾感激一笑,言澈皱眉沉眸,幽怨地看向母亲。言母却并不睬他,冲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机灵,福了个礼便俯首碎步至林鸾跟前。
“阿鸾倘若觉着乏味,可去御花园散散心,听闻最近园中桃花开得极艳,本想亲自过去看看,奈何实在抽不开身,不如你就代我好好赏观一番,回头细细说与我听。若有事尽管同墨香说,不必拘谨。”言母面上虽笑意浅浅,心中却不免唏嘘,这孩子的心结何日才能了?
“是。”
见这二人三言两语便把事情安排妥当,言澈完全插不上话,脸色便越发难看,赌气走回母亲身旁不再看她。林鸾只当没瞧见,笑着目送二人消失在长阶尽头,这才长吁出一口气。
虽是春日,可日头晒久了到底是难受。林鸾在玉狮子旁伫立良久,除了偶尔整齐经过的宫女內监和身旁垂首不语的墨香外,再无旁人。瞅了瞅宫墙另一头,三两处枝丫缀满嫣色羞答答扣在朱红墙上,瞧着很是惹喜,不由兴致高涨。
“墨香,御花园的路,你可识得?”
墨香原就是宫里出身,既得了长公主的命,便自觉引在前头为林鸾带路。
说起这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庭院楼阁,林鸾见过的也不少,被抄家的……虽然方式可能与别人不同,但确有好些布置出众的,不禁叫她拍手称绝,直至现下亲眼瞧见这皇家后院,林鸾才真切感觉,什么叫天家至尊,光是这后花园中随意一块石头,搬出去都足以叫旁的庭园羞得无地自容。
且行且赏,心中阴霾渐渐散去,杏眼流转,被这园中的一草一木染上明媚之色。远远瞧见这鹅软石小路尽头隐约散漫着大片粉色烂漫,大抵就是言母口中说的桃花,兴致正高,脚下步子也越发轻快,似带着风一般。
眼瞧着拐过这道弯便到了,没承想丛中竟突然蹿出一活物扑至她脚下,吓得她不由失声叫出了口。仔细一瞧,这活物通体毛绒身形似猫,个头却又比普通小猫大上许多,赭黄皮毛上布满斑点,咋一看竟同那铜钱一般。
猞猁?林鸾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东西可不常见,许是宫中某位贵人的宠物。
圆毛小兽瞧着有些怕生,低伏身子凄凄呜咽着往后褪去。乌黑圆溜的双眼不住打量来人,没退几步便停了下来,须臾又奔跳着飞扑到林鸾脚边,摩挲起她的小腿,叫声中带着欣喜,似在讨好。
林鸾被它逗乐,弯腰将它抱入怀中。小家伙很乖巧,不挣扎也不乱叫,一个劲地直往她身上蹭。林鸾轻柔抚顺它的皮毛,继续往前走去。这家伙许是迷路了,一会寻个宫人问问来头就送回去,免叫那贵人等急了。
还没等步子迈开就听见拐角处传来稳健足音,林鸾下意识循声探去,但见灰白鹅软石上落下双粉底皂靴,向上是一袭杏黄长袍,龙纹盘踞,烨烨生辉。艳丽颜色下却是一张极为白净的面庞,眉目清秀,宛若清风明月般不似凡间俗物。
甫一照面,二人皆有些吃惊,错愕对视良久林鸾才反应过来,倒吸口凉气匆忙跪下,胸口跳动剧烈,就连怀中圆毛小兽也感应到了她眼下的慌乱,舒展四肢好一顿折腾。
“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无意冲撞,望皇上赎罪。”
朱轩收起微讶神情,垂眸看向下方瑟瑟身影,因头埋得极低,他只能瞧见一头鸦羽青丝,细细软软似云絮,不知摸上去是怎样手感。
半晌不闻上头动静,林鸾心跳得越发快,手心隐隐渗出冷汗。小猞猁被箍得难受,嗷呜挪动身子跳出怀抱,弓身舒展筋骨冲她哀怨叫道。
“朕当你去了哪里,原是躲这来了。”
清冽声音自顶上响起,却不是责备,反而带着几分调侃。
林鸾狐疑地微昂首偷瞄,竟瞧见那猞猁正乖巧缩在那皂靴旁蹭脸,恍然大悟,原来是皇上的宠物,怪不得敢这么嚣张蹦跳于御花园中。可她怎么办?她可没那么硬的靠山,眼下这窘境该如何度过?
“这蠢物适才迷了路,好在遇见了你,不然只怕要被人逮去做了下酒菜。你也算是它的救命恩人了,起来吧,地上凉,作何一直跪着?”
林鸾知道这是给自己台阶下,咽了咽口水讪讪起身,稍稍后撤几步,仍旧不敢抬头,瞥了眼那猞猁,暗暗腹诽:谁敢吃皇帝的宠物,就不怕皇帝吃了他?
“朕听闻长公主进宫了,你同她一道来的?”
“是。”
第一次同皇上站得这么近,林鸾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暗恨不该叫墨香侯在外面,否则也不至于没人提醒自己皇上来了。
朱轩倒平静如常,笑容清浅打量眼前人,见她眸子于眶中不住转动,却始终不敢往这头看,像极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春日暖阳懒懒散在那白嫩的面颊上,晕开淡淡粉色,不由叫他忆起园中初绽的花盏。
“园中桃花烂漫,阿鸾可愿陪朕一同赏玩?”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震。
皇上刚刚,唤她什么?林鸾瞪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那人双眼,脑中一片空白,竟将那规矩礼数都全盘忘却。
朱轩察觉自己失言,清咳两声聊解尴尬,瞧见她眼中惊讶,面上掠过一丝绯色,旋即转身大踏步走去。脚下猞猁不明所以,歪着脑袋打量二人,见主人走远赶忙迈开步子跟上,却是三步一回头,似在为身后那人担忧。
走了几步见她不动,粉底皂靴顿足:“还不跟上。”语气淡淡,同适才彷若两人,不是在柔声征询建议,而是在强硬命令。
换做别人此时心中因凉了半截,可林鸾却莫名呵出口气,暗暗点头,这才是她知晓的皇上,遂快跑几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在他身后默默跟随。
偶有清风裹香,摇曳枝头烂漫,红白相间,似朵朵浪花奔涌而来。
林鸾深吸口气,那甜腻芬芳便顺势闯入心脾,叫她身心愉悦。因是背后跟随,她便松快许多,不似最初那般拘谨,余光打量前方走着的那人,步履姿态确有几分先皇的意味,却不似那般刚硬矫健,反倒多了几分儒雅俊秀,明明走在凡间,但又好像漫步仙境般。不由咋舌,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同某些蛮横登徒子完全不同。
朱轩似觉察出了身后视线,唇角压抑不住直往上挑,因适才的失态而产生的云翳也散去大半,瞧着两旁的花枝也越发美艳。那人现下是什么神情,可是在笑?心窝里春水荡漾,叫他忍不住去遐想,忍不住停下步子,忍不住转身,只为看她一眼。
视线相交的一瞬,他瞧见杏眼垂下前的慌乱,也瞧见她面颊上一闪过儿的羞赧,心中窃喜,便又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只觉这满园春·色,都叫她盖了过去。正巧有风自南,卷下几瓣粉嫩,悠悠转落歇在她髻上。朱轩下意识抬手替她取下,玉指刚一触及乌发,便清楚地感应到那人颤了颤身子,垂眸正好对上那双惊慌失措的杏眼。
这回就连朱轩也怔住了,抬起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放下,自有记忆起,他从未在人前失态至此,即使当初处于夺嫡紧要关头他也能镇定自若,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可还记得当年同先皇定下的约定?”
朱轩随意扯了句话想掩下这场尴尬,可少女香甜的气息却随着清风徐徐飘至,叫他迷离片刻,待回过神来,才觉这话问得不妥。
林鸾心中忽然咯噔,赏花的雅兴一扫而空,虽不知皇上为何突然有此疑问,但还是迅速郑重神色,拱手朗声回道:“臣定会履行约定,不叫皇上失望!”
字字清晰,落在朱轩心里却好像细针刺入,伤心于无形。看着眼前这纤瘦身影,柔弱却坚强,仿佛一下又回到了五年前,隐约中似有武英殿上的龙涎香萦绕鼻尖,叫他额间微微作痛。
阖上眼,却是几日前商弋道貌岸然同自己说话的情形:“林家这丫头果真厉害,这才几个月时间,就把三法司中的两位大人给扳倒了,只怕这日后……”那人笑得和煦,表面上像是在夸赞这女子能力出众,字里行间却盛满了对自己的告诫。朱轩不是傻子,知道他的意思,只是……
漫漫思绪忽地被一声厉叫打断,脚下这猞猁不知为何炸了毛,冲着一旁摆出攻击姿势。二人面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些许疑惑,顺着它视线望去,却见那鹅软石路上,百花尽头正站着个人。
修长身材挺拔若松柏,剑眉如峰,英气十足,此刻却不知为何染上了淡淡不虞。长腿一扬,几步便到了二人跟前,目不斜视,对着前方杏黄衣衫跪下行礼:“臣,参见皇上!”
声调高昂,惊起枝上倦鸟。朱轩微蹙眉,面色如常:“免礼。”
小猞猁似很不喜欢这不速之客,目光森然,缩在朱轩脚下不住戒备。言澈起身时也注意到了,虽是不解,但也并不在意。
“见过太皇太后了?”
“是。”目光依旧不看旁侧,“因怕打扰太皇太后歇晌,家母决定回府,命我来这寻人。”
林鸾闻言颤了颤身子,心下发虚,将头埋得更低。
朱轩促狭着双眼看着他,嘴角微不可查地轻挑了一下,语气冰凉:“今日有劳长公主了,替我同她问声好。”话一刚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去,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还深深看了眼那纤瘦身影。
没走远几步,又侧身浅笑道:“朕险些忘了,程家侯爷近来常常夸起你,改日你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他。”
林鸾心中再次咯噔,怎么又是程家?玉手缓缓团成拳,心中暗啐:阴魂不散!
“多谢皇上提点,言语上多谬赞,臣定怀感激之心。”言澈拱手再行一礼。
只言语上的感激?那感情上呢?
朱轩懒得同他做文字游戏,和煦一笑便转过拐角去了身影,独余他们二人。
真正值得她害怕的人走了,可林鸾依旧觉得寒意森森,滚了滚喉咙不敢抬头,像是个犯了错的孩童,心虚至极,可她为什么要心虚?她也不知,只是……就是莫名地心虚,说不清缘由。
“走吧,别叫母亲等急了。”
声音低沉,语气命令,说完便自顾自走了。
林鸾嗯了一声,加快步子跟上,心下有苦却说不出。今日这是怎么了?平白叫人呼喝来呼喝去的,一点也不像她。偷眼了一下身旁那人,辨出他眼中愠色,任凭多少委屈也不敢多言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