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女眷宴席上,瞧着各家命妇身边或多或少都跟着那么一两个肉嘟嘟的小娃娃,太后面上虽笑得和煦,可心里的醋坛子早就打翻,酸麻至全身,凤眼时不时扫过旁桌坐着的嫔妃,满满皆是怒意。
几位美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继续端出温婉模样同旁人说话,心中却叫苦不已:太后娘娘明鉴呀!并非吾等不愿生养龙子,实是咱这位皇上太素了些,说是为了给先皇守孝,不近女色,这一守就是三年,吾等也委屈呀!
主殿上,这位罪魁祸首朱轩却怡然自得得紧,只在宴会开始前简单讲了几句官面话,便静默在上方兀自斟饮。适才入席前曾在路上同长公主打了个照面,虽有过准备,可当最后希望落空时,心里头仍旧掩不住失望了会儿,她果然没有来。
一曲舞毕,外头圆月也跟着徐徐攀上殿檐,同他们一道赏玩。
隔着醴酒香氛,朱轩瞧见一袭玄衣端坐在靠门角落处,只偶尔同旁桌人笑谈了几句就又转向外头,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似乎还有人注意到了他,只见殿上一艳丽舞姬媚眼总爱往那处飘。于礼而言,这并不合规矩,可朱轩瞧着有趣便不多言,兴味地打量起二人。
言澈到底是言澈,依旧面色如常自斟自酌,宁愿将头对着身旁横肉满面的中年男人,也不肯多看那曼妙佳人一眼。觉察出上方投来的视线,他便不紧不慢抬头冲朱轩恭敬颔首,举杯仰尽杯中酒,继而又将杯口横置扬眉一笑,极尽张扬,恐怕世间除了他再无第二人敢于帝王前如此越矩。
朱轩却并不在意,淡笑着隔空与他对饮一杯便随他去。目光扫过殿上一众美姬,个个身姿婀娜眉目清丽,招惹得下方男宾喉中干涩直灌酒,可他却提不起多少兴趣。指尖不住摩挲着白瓷杯沿,似有心事。
适才对饮,他心知肚明,那并非君臣之礼,而是两个男人间的平等对弈,至于这赌注……朱轩不由笑出了声,这人可真是有趣,只是次偶遇何必紧张至此。他是一国之君,倘若真有非分之想,即便是十个言澈又能拿他如何?他想要的,就从未失手过。
而此时,皓月清辉下头,林鸾正背倚着承天门的高墙,秀眉拧成大大的川字。自那日从无归道回来,她便再难安眠,心中忐忑,冥冥之中总觉着有大事要发生,却又说不出个首尾?指尖不住揉搓,心绪早已飘远。
难不成真是自己看花了眼,错将路人当做秋夫人身旁的高手?还有那怅惘楼,似乎姓赛的老狐狸很看重那处,上头究竟藏着些什么?
刷的一声,烟火炸响天际,想来东华门那处已经等不及要好好热闹一番。
烟火、烟火……垂眸瞧了眼指甲,她又想到了旁的。私盐一案,因是东厂有意抢功,移交文书时自己也赌气掩下了些事情:查验赃物时,她曾在雪白盐粒中瞧见几撮黑色粉末,似乎并非普通尘埃……
“在想什么呢?”
赫然一声大吼震在耳畔,仿佛夏夜惊雷猛然落地,也就林鸾早已习惯某人的无聊行径,换做旁人只怕要吓破胆。
“散宴了?”
“不曾。”
“那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清辉之下,少年同少女一道背倚着城墙,却不赏月,只偏头瞧她。林鸾今日同平常一样,束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对秀巧小耳,因着墨发衬托而显得尤为白嫩,而言澈却注意到了那雪白中的一点嫣红。原来七夕那日赠她的耳珰,她一直戴着。
想你了,所以就来了。想看看你是不是开心,可遇上了什么烦忧?想看看你有没有被人欺负,怕你受委屈。更怕你一人觉着孤单,所以就来了。薄云扯来琉璃月,再美却终究是天上月,少年望着眼前人,笑如朗月入怀,只因她才是心尖人。
“那日小青姑娘说的可是真的?私盐案中,你真抹去了关于无归道的痕迹?”
林鸾觉着头昂久了,脖子有些发酸,扭向他这处,正好撞见他眉目温柔,不禁心跳漏了半拍。
“难得赛掌柜主动要求,我怎好拒绝?”言澈耸耸肩,并未放在心上。
“哼,你就不怕东厂那头寻你麻烦?”林鸾哂笑一句。
“放心,他们查不出来。即便真查出来了,他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我动的手脚?”言澈眉目飞扬,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案子早已移交,一切荣辱便都同我们北镇抚司无关,最后倒霉的反而是他们,办事不利,查有遗漏,皇上不治他们的罪便算是他们福大。”
林鸾最是见不惯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狠狠剜了他一眼,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来。她虽不喜言澈与无归道有所纠缠,可她却很乐意给东厂下绊子。是呀,他东厂既然想抢功,那也就必须得担得起这里头的责任,天下从没有白吃的午餐。
“那这次的买卖,她允了你什么条件?”
“她同意出手帮我们寻找当年的人证。”
淡淡的话音随清冽夜风一道悠转入林鸾耳中,瞬时间抽离了她的思绪。托那老狐狸帮忙?她竟然还同意了?
言澈见她瞠目结舌的滑稽模样,一时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有那么惊讶么?”
“不……不是……她?她!?她可是……你让她……如果……”
一张口便是乱麻,各种疑惑铺天盖地而来,就连林鸾自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且放宽心,我心中有数。”
粗糙的右手拂上她额间,将几缕被风带下的碎发别至耳边,动作极轻极柔,像是抚摸一件精巧瓷器,生怕稍稍用力便会损坏。
简单一句话,不过十个字,竟真叫林鸾悬着的心定下许多。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
倏尔又是几朵华光绽开,直冲云霄,万紫千红,同月华争彩。只那方向瞧着有些古怪,像是宴会大殿那头来的,可……明明还未到宫中烟火时辰,怎么就……
哐哐哐,锣声惊起,急促且刺耳。
“走水啦!走水啦!”
作者有话要说: 裸更的第一天,蓝瘦……
☆、鬼神变
硝烟滚滚,直冲霄汉,倏尔化作黑浪狂狷,呈排山倒海之势向四面八方侵吞而来,好似一面琉璃罩子盖在皇宫上头,硬生生将这处同外头的清辉旖旎隔绝开去。巨响自宫城各个角落传来,久久不绝于耳,林鸾听的真切,那并非普通烟火喧嚣,而是那火.药炸裂所为。
中秋宫宴上,竟有人敢在禁军和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公然藐视天威,做出此等卑劣行径。步子不由又加快几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望了眼正殿方向,依稀只可辨出些许轮廓,现在那里聚着几乎所有的皇亲国戚,高官重臣,言母也在那,甚至还有……一张白净的玉样笑脸浮现在眼前,林鸾的心又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皇上也在那。
上一刻还是灯火辉煌,高墙煊赫,而眼下所有的美好皆悉数化为乌有,只那断壁颓垣,残灯片瓦于浓烟中兀自惨淡。爆破声中,哀鸿遍野,宫人侍卫都苍白了脸色捂头逃窜,一边惊呼救命一边取过水去灭火,神色仓皇无暇再顾及什么礼数规矩。
匆匆人流中,一玄衣跌撞逆行而来,白净的面庞被浓烟熏成炭色。
“绍铭!”
林鸾倒一口凉气,忙不迭冲上前扶稳他。
“林总旗,那边、那边……咳咳咳。”
温绍铭吊着的一口气终于缓出,刚想开口,喉间的灼热感就抢先咳了起来。
“别急,先把气喘匀。”言澈将腰间的水壶递到他嘴边,一手拍着他后背替他顺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殿那头的情况如何了?我母亲……还有皇上,可都安全?”
湿润感入喉,扫去不少干涩疼痛。温绍铭抬手胡乱抹了把嘴角,慌忙拽住言澈急急道:“是冥火教!他们对烟火做了手脚致使殿前广场发生爆炸!”
“烟火爆炸?!”
二人拧紧眉头,各怀心事。言澈心里只惦记母亲安否,旁的一概听不进去;而林鸾想着的却是那批被动了手脚的烟火究竟从何而来?想着想着,指尖又不自觉开始揉搓起来,灼灼热浪中她竟莫名背脊泛凉。
“适才贼人趁乱闯宫欲挟持皇上,好在指挥使大人反应敏捷,将他们截了下来,皇上无事。”瞧着大殿浓烟火势渐渐平息,温绍铭长吁出一口气,“言总旗放心,刚刚我出来寻你们的时候,瞧见长公主殿下已被平安救出,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言澈悬着的一颗心终是放下,继而又狰狞起面容,瞪向主殿:“那伙贼人呢?”
“大部分皆已被擒获,少数还在负隅顽抗,领头的两位……”温绍铭咬紧牙愤愤然,“趁乱跑了。指挥使已派人去追踪,只是这人手实在顾不上来……”
“你同绍铭先去大殿那处帮忙,看看伯母的情况,我去追那两人。”
话音未落,林鸾便已同那离弦的羽箭一般跑远。脚步飞快,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最远处的浓烟来自东南角,除宴会主殿外,那处的火势瞧着最为凶险。可转个身子,北边那处却相对安静好多。秀眉紧紧促成川字,因着锦衣卫的部署,大部分护卫皆安排在宴会主殿及宫中各出入口,唯独一处最为薄弱——太液池北角。
宫人大多急着去救火,人流中只有林鸾一人逆向狂奔,浓烟皆被抛至身后,唯有腰间一柄长刀蠢蠢欲动。困扰多时的谜团渐渐明朗起来,烟火如何被动的手脚?还有那私盐中掺杂的黑色粉末……想得越透彻,心底的凉意就越渐刺骨。
眸色浓重,人影不见,即便此时有人于此处公然行凶也不会被察觉,悠悠水声传来,似婉转笛音,偏此时却只徒惹旁人焦躁。
林鸾背倚着垂柳,竖耳倾听身后的对话,右手则紧裹着刀柄,时刻准备长刀出鞘。
“哟,我说你可悠着点,受这么重的伤还想下水,可是不要命了?”
“少废话!动作快些,不然就连我们俩都活不成!”
“哼,你还好意思埋怨我?要不是你的疏漏,凭我们俩的身手怎会抵不过那个姓言的?”
裂帛声同低吼声一道响起,听着像是在包扎伤口。
“你还敢瞪我?怎么,我说错了?分明就是你见到故人后心慈手软,舍不得下重手,这难道也赖我?”
正当二人吵得兴起,只听嗖的一声,两枚银色飞刀交错刺破夜色冲着他们飞去。毕竟是习武之人,警觉得紧,只轻巧旋身便躲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们躲闪之际,狭长银刃紧随其后,向着其中一人劈去。
利刃相交,嘶嘶声响,似毒蛇盘踞丛中暗暗吐着信子,玩味地欣赏自己的猎物。月华倾斜而下,刀锋跟着泛起幽冷寒光。隔着浓重水色,林鸾瞧见了那副玄色鬼面,狰狞狠厉,犹是面具下的一双厉眼,叫人望而生寒。
瞬息间,林鸾瞧出他片刻失神,手转刀柄,将他手中利刃弹开后旋即又挥刀冲着他要害迎去,却又被他轻松闪过。一退一进,一张一弛,林鸾虽占上风,可心中却又泛起低估,这步数招式为何这么熟悉?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从旁处突然飞来几枚暗镖,瞄准的正是林鸾额角。寒光凛凛,暗镖已胁迫至身前十寸处,而绣春刀又被眼前人限制住,千钧一发之际,鬼面人竟突然抬手挥去,生生将几枚暗镖打落在地。
“西骓!你这是什么意思。”夜色中隐约显出一人影,却瞧不真切,“我好心帮你,你竟然还……”剩下的半句话还未及出口,就随着一口凉气被说话人咽了回去。
因着逆光,林鸾虽瞧不清他的面容,可他却瞧清了那双杏子眼,眉宇间的倔强同某人如出一辙。抬眸瞧了瞧那鬼面,但见他眸中戾气不减,心中了然。遂双手抱胸婀娜站好,阴阳怪气道:“得,算我多事了,你们俩好好聊,我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应是那人遁水离去。林鸾二话不说便要追上,与此同时,银光赫然横在身前,杀意尽显。
“哼,你已身负重伤,何必再徒劳挣扎,乖乖束手就擒,或许还能赚得一线生机。”
林鸾挑起嘴角,昂起头不屑道。
“生机?哈哈哈哈哈哈哈,”鬼面人倏尔仰天大笑,调准刀尖对着她,“丫头,撒谎也不打草稿。宫城纵火,刀胁皇上,哪还有什么生机可言?”
“你也知这前头是死路,竟还要拼死往前闯,也算不得聪明。”
“是呀,聪明人只会明哲保身,挑一种最妥当的方式苟且偷生,就像你一样。”
林鸾哑口,辨出他眼中讥讽,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嘴,只能紧攥刀柄,手背上青筋根根可见。
“地狱门开,冥火昭昭。我们学不来你这般聪明,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动动这些大人物。”鬼面人撤回长刀,指腹轻轻擦过刀刃,抹出更凛冽的寒光。“协助我们将黑火送进城的老余头,他老家的土地被官府强行占去,儿子抵死不从,最后竟真叫那群孙子给活活打死了。”
秋风肃肃,似喑哑的号角,低声哀泣。
鬼面人斜了眼林鸾:“还有帮我们将黑火藏入烟火筒,掩护我们入宫门的宫女,她也是自愿的。因为她年仅七岁的弟弟曾被县衙的官老爷抢去做娈·童,死的时候只用一条白绫裹身丢进乱葬岗喂野狗!”
许是用力过度撕扯到了胸膛伤口,鬼面人不得不镇定下来:“我们不过只想好好活着罢了,为何就这么难?抬头瞧瞧那些个大人物,各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他们凭什么就能活得如此轻松惬意,而我们就如同蝼蚁一般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就因为我们愚蠢是吗!”
“够了!”
林鸾垂下头,不愿也不敢再同他对视,身子微微颤抖,似用尽了平生所有气力才吼出声。
鬼面人眸色越发阴冷,玩味地看着她犹疑的模样,不觉心中大快:“怎样的活法才叫聪明?可否告知一二,阿鸾?”
杏子眼骤然抬起,面上满是惊愕:“你你你……叫我什么?”
清辉之下,鬼面人一扫先前戾气,低头失笑,将刀收回鞘内,抬手取下玄色鬼面。最先瞧见的是他右眼下的可怖疤痕,应是烧伤所致。双颊瘦削,面色沧桑,瞧着还算清秀。自下颌到鼻梁,每一处都叫林鸾心惊,待到瞧清他的眉眼,她彻底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