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唇,总是笑容浅浅,哪怕自己捅了篓子也不曾见他说过重话;那双眉,是她幼时最爱用手摸的,细细软软,似他的性子般温润;那双眼,她曾觉着里头装着整个春天;那个少年,她曾以为他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阿鸾,别来无恙。”
“哥、哥哥。”
哐当一声,玉手再也握不住绣春刀,人也跟着绵绵瘫坐在地。回忆如洪水猛兽,搅得她头晕目眩。哥哥,怎么会是他?五年前的大火,他逃出来了?他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头疼。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番外是以西骓为主视角写的,
也就是林鸾的哥哥林烨。
“浴火噬华”的烨。
顺便将前文的线索都串联一遍。
入秋后,他开始变得多梦,天干物燥,身上的旧伤也跟着隐隐作痛。
小苍山凉亭中,玄色鬼面具倒扣在圆石桌上,随着夜色降临而渐渐泅上寒色。酒坛子闷声落在面具旁,飞溅出两三滴浊酒。
搭在陶酒坛上的手虽缠满纱布,可修长外形依旧清晰可辨,惹人遐想。应是双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妙手,而这人也应是个常年抚琴浓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儒雅公子。顺着手臂往上看去,男人乌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瞧着还算清秀,可却总带着厌世的疏离冷漠感。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就是那右眼下的烧伤疤痕。
天际逐渐泛起墨蓝色,于此处俯瞰,正好能将这四九城全然收进眼底。月华朦胧似纱,轻柔披在人间,吹弹可破,城中华灯初上,点点错落,勾勒出一副海晏河清的盛世画卷。只可惜,这苍天古木徒有其表,内部实则早就被蛀空了。
距离行动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西骓嘴角挑起一丝轻蔑弧度,月色温柔,却终究无法照进他的眼中。抬手将坛中残酒一仰而尽,浑浊液体顺着下巴流至喉上,于衣襟上沁出深色。喉结滚动,衣襟下的丑陋疤痕隐约可见。
秋夜风寒,浊酒无温,喉中痒意叫他忍不住闷声咳嗽起来,辣意冲至鼻间,让原本困顿的大脑瞬间清明许多。胡乱擦去嘴角酒渍,他自嘲地笑了笑。林烨呀林烨,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着酒不离口了?
昨夜,他又梦见她了。
林家曾引以为傲的小女儿,才名远出自己之上的亲妹,也是在家破人亡后投奔了自己仇家的亲妹。听说自那日抄家后,她便入了锦衣卫,还立下了好些功劳,就在自己落魄街头,沦落到与野狗抢食的时候,她竟与那群肉食者狼狈为奸,锦衣玉食?呵,当真讽刺,若是父亲泉下有知,定不能安心!
那日的大火,那日的大火……西骓不由打起寒颤,握在酒坛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怕火,怕极了,以至于隆冬腊月,寒风刺骨,他宁愿缩在破旧干瘪的冷衾被中发抖,也不肯生火取暖。五年前的事,他想忘记,可老天爷偏爱与他作对,午夜梦回俱是故人故事。
他不喜红色,那是火焰的颜色,亦是那日自家青砖黛瓦上灼满的颜色,玛瑙一般通红,华丽且刺眼,从此便笼罩了他的世界。他擅剑术,却不喜杀人,因为血也是红色的。可这些年每每有人猜忌他身份,或者在他仓皇遁逃时故意使绊子,他还是会毫不留情地挥剑而去。毕竟他还不想死,至少不能就这么同蝼蚁般白白死去,林家冤屈尚未昭雪,他还没能叫那些害自己沦入人间炼狱的人也尝尝这地狱业火的滋味,怎么能轻易死去?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唯有真正摔到泥潭深处,才能挺直腰板重新站起来。
垂眸觑向下方,万家灯火,热闹繁华,西骓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其实,她很衬红色。
上个月七夕,东瀛那头派人来了,教主不愿搭理便打发了他去。他也不愿同那人多深谈,那就是团棉花,无论你软硬皆施如何使劲,他都是一个表情,笑眼弯弯眉目淡淡,让人捉摸不透。听说那人曾将刑部尚书的夫人哄骗得团团转,想那姓秋的老东西一世精明,最后竟栽在了自家夫人手上,活该!
那群东瀛人究竟想干什么他并不感兴趣,合作只看利益,有利可图便可,何必管旁的琐事。今日的行动,若是没有那些人的帮持,恐怕也难以成事,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力量尚不能顺利入手这么一大批黑火。生意谈得正热闹,有人竟敢擅闯怅惘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边下楼边思考这事毕后要怎么处罚这个“冒失鬼”,是砍手还是取命,但看自己的心情了。
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小乞儿,可没承想竟会是她。一树海棠盈盈立在人群中,灼灼其华又不失倔强,即便周围人对她充满敌意,她也毫不畏惧。又是红色,西骓不由蹙起双眉,将她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厌恶红色。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替她解围,想来自己现在这副丑陋模样,还有这烟熏的嗓音,她定认不出来,可是……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敝旧长袍,眸光又暗淡了几分,再抬头却是满目讥讽,她不是自诩聪明么?但看她这回要如何收场。
对峙间,却见身旁少年忽然站出,将她护在身后。身形修长,同她一样锦衣华服蔽身,应也是个大户人家子弟,虽贵气但却不纨绔。越瞧越眼熟,像是从前打过照面……单薄双唇忽而勾起一抹冷意,原来是他,姓言的那小子。肤色不似以前那般白皙,模样也比少时英气了几分,难怪自己一下没认出来。原来他们俩竟真走到一起了,瞧这模样,还真有种苦命鸳鸯的架势。
言家,言家……思及此处,西骓胸膛里蕴着的火苗又一次窜高起来。
“哟,还喝呢?仔细误了时辰。”
同伴的话语搅乱了他的思绪,光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是那枭赫。这冥火教里,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有,即便是那亡命天涯的穷凶极恶之徒,见到自己也只会默默绕道而行,也就只有这人敢如此嚣张地同他说话。
清脆声响掷地,酒坛子破碎成陶渣滓。西骓站起身,随意扯了扯领口,刺骨凉风顺势灌入,散了些许燥热酒气,精神也为之振作,最后觑了眼山下繁华便转身离去。
“走吧,娘娘腔。”
宫里的景象比预想的还要让他满意。熊熊烈火盘绕殿宇,嘶嘶吐着火信子,贪婪地啃噬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呼救声,哭嚷声混在一块,入了他的耳,反倒成了难得的天籁,竟比年少时听过所有丝竹乐音还要摄人心魄。滚滚黑烟伴着浓重火光,血腥中掺杂着焦土味,他自悠然从中漫步而来,阖眼细细品味,笑得犹是灿烂。
伫立门口,望着这座被火舌撕咬的宫殿,恍若隔世。从前,母亲常常携着他和妹妹入宫,那时这里雕楼玉砌,金碧辉煌,曾是自己最向往的地方,而眼下再次站在这里,他却只剩鄙夷。
紫禁城,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也是阴谋滋长的温床,成了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皇亲国戚又如何?养尊处优又怎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倒要看看,这些日日生活在云端的大人物,跌落泥泞后会是什么模样。
“就是尔等纵的火?”
熊熊烈火中,整座大殿摇摇欲坠,手下的弟兄办事麻利,早就将那些人头猪脑的朝廷要员,咱大明朝所谓的中流砥柱给制服妥帖。其实这一点都不难,这些酒囊饭袋早就吓傻了,抱头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可唯独那人不同。
龙案之上,烈火之中,杏黄衣衫依旧懒懒卧在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摇晃杯盏,面不改色地盯着杯中醴酒。明明是整座殿上瞧着最羸弱的人,却时刻散着一股骇人气息。西骓不由暗赞,好魄力,难怪当年他能拿下这东宫之位。
“正是。”
他亦不甘示弱,拱手作揖,目光却始终盯着上头。
“所图为何?”
“想借皇上性命一用。”
短短一句话,不出十个字,却叫大殿上的人都倒吸口凉气,看向他的目光也愈加复杂。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上面前出言不逊!撞见他目光狠厉,又悻悻埋下头不敢出声。
但见上头那人依旧不为所动,三根手指稳稳托着手中杯盏,举至眼前似在同他敬酒,面上虽笑得和煦,却不由叫人胆寒:“那就看你是否有这本事了。”
玉指轻抬,随手将杯中清酒泼向旁处,火舌倏尔窜高几分,饮完酒又温顺了下去。他越是笑得从容,西骓心中越是不安,夜长梦多,还是早些了事的好。拔剑刚要迎上,却听身后传来震聋声响。
“锦衣卫救驾来迟,望皇上赎罪!”
一声高喝震天动地,缩在角落的官员闻言险些喜极而泣,而殿上的冥火教徒心中皆是震颤,赶忙挥刀吓唬他们噤声。
西骓眯缝双眼,细细打量门口逆光而站的魁梧身影。言怀安,呵。眸子里的狠厉又加重几分,动作可真够快的,怎不见当年自家出事时,他能如此英勇,奋不顾身?亏父亲视他为挚友,最后却是他亲手递上的刀子。
银光自腰间拔出,二话不说向着上头那抹悠闲身影挥去,却被横向劈来的绣春刀生生截了下来。言怀安……心中的恨意又滋长了几分。
“我说你发劳什子呆呀!动手呀!”
身旁的枭赫见他出手绵软犹豫,急着上前帮忙。
西骓斜了他一眼,并未理睬。不是他敌不过,更不是他心慈手软,只是……他这身武艺正是那言怀安亲传身教的,即使他现下覆了面具,改了嗓音,旁人虽辨认不出来,可一旦动起手定会露出马脚。他不想叫人认出,不想再做回那个处处忍气吞声最后惨淡收场的林烨,他是西骓,是浴火重生后的狂妄剑客!
眼角余光无意扫过龙案,那人还在饮酒,从容不迫,似乎发现了他的目光,冲他傲然一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只一个恍神,银刃已迫向自己胸膛,虽极力回避但还是晚了一步。
烈火中,他半跪在殿上以剑撑地,捂着胸口伤势愤愤盯向那人。身后又闯进来好些锦衣卫,他瞧见殿上的弟兄们在抵死反抗,但又被一一制伏。玄色飞鱼服于红光之中显得尤为刺眼,比那人的笑意还要叫他作呕。
他败了?哈,他又一次败了?败在了父亲的挚友,自己昔日的恩师手上。
“傻笑什么!快走!”
猎猎寒风擦过耳畔,西骓紧紧揪着胸膛衣衫,望着那玛瑙般的红色,身上的旧伤似又被牵扯疼痛起来,可皮肉之苦怎能抵他心中悲恸。
月华倾斜,搅得太液池水色潋滟。任凭枭赫如何责备自己,他只低头包扎伤口。觑了眼石头下藏着的紧身鱼皮水靠,心中不免酸涩。本是备好了所有兄弟的量,眼下却只有他们两人能用上。
恍惚间,两枚飞刀冲着这头袭来,他下意识躲过,不料身后又有银光闪过,电光火石间,他赶忙拔剑挡下。这么快就有追兵了?看来这姓言的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借着月光,一双清亮杏眼闯入视线,叫他有些失措。真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种方式。也好,但叫为兄好好瞧瞧,这五年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正当他玩得兴起,枭赫那不省心的偏要来捣乱,那几枚暗镖是淬了毒的,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下意识挥手帮她打落了那几枚暗镖。呆呆看了眼右手,上头厚重的纱布已被毒侵蚀掉了几层,但却入不了皮肉,这才安心长吁出口气,可又陷入了深思,为什么要帮她?她如此忘恩负义,不正是自己最痛恨的人吗?
后来枭赫走了,留下一句讽刺的话,头也不回地遁水走了。什么叫“你们俩好好聊”,自己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似乎也没有要“好好聊”的意思,一出口便是嘲讽,居高临下,满目鄙夷,想看待一只肮脏的过街老鼠一般看待他。短短五年,她已经同那姓言的一般趋炎附势,那玄黑的飞鱼服,委实扎眼。可又是为什么,那双眸子还能如此清澈,不染纤尘,不由叫他想起母亲。
他已许久不照镜子,甚至于有水的地方也不愿靠近,只因他怕见到自己丑陋的模样,更害怕看见自己的眼睛,那是冷血杀手西骓的眼神,不是翩翩公子林烨的。
抬眸再次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当年的孩童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长成了大姑娘。若是当年林家不出事,她也应同别家姑娘一样出阁,嫁为人妇了吧。
突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似雨后春笋般于头脑中冒尖。她若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怎样的神情?只是一个想法,却让西骓浑身为之喜悦,她会是什么反应?光是想想就觉得有趣。
心中暗暗做出决定,若是她肯悬崖勒马,回头与自己同行,那他姑且还愿承认这个妹妹,若是她依旧执迷不悟……
秋风拂过太液池,撩起层层涟漪,月色朦胧,裹着两颗躁动的心。
☆、秋风满
夏日池畔,蝉鸣低低压满枝头,搅得人心情浮躁。一叶扁舟袅袅浮在水色之上,轻轻分开满池子娇粉色菡萏。
乌篷船上探出一张鹅蛋小脸,虽有些婴儿肥,但眉目清丽,一瞧便知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杏子眼,竟比这池水还要来的清澈明亮。
小女孩盯着眼前于风中摇曳的菡萏,光滑粉嫩的好像那冰冻糕子,一看便食欲大增。咽了咽口水,四下张望,确定无人瞧见才大胆伸出小胖爪,一点一点靠近那抹粉色,奈何手短没能够着。小丫头不服气,左爪撑着船沿,蹬着小胖腿努力向前探出身子,对着那粉嫩花盏张舞右爪。
“阿鸾!”
斥责声响在身后,小丫头浑身一颤,脚底打滑直要往那池子里栽去。一张小脸顿时煞白,扑腾着四肢不让自己摔下船。慌乱间,一双有力大手拽住她臂膀,将她稳稳安在了船上。
“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离池子远些,仔细掉下去,偏不听。”
小丫头喘了好久粗气方才缓过神,怔怔地看着那人。细细软软的剑眉,同自己相仿的眼睛,虽是蹙着,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愠气。
“下次不敢了。”
林烨还想再数落几句,可一瞧见这丫头嘟嘴垂头的委屈模样,所有的气都化作了一声轻叹。揉着眉间,戳了戳她额心:“若敢再犯,我就告诉父亲,关你一个月禁闭,就算那姓言的小子来寻你玩也不放你出去。”
小丫头一听到“关禁闭”三个字,好似被当头被浇了盆冷水,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起来,瞪圆双眼拼命点头,发誓再也不敢。
林烨失笑,瞅了眼池中菡萏,问她:“阿鸾喜欢那花?”
小丫头扭动身子,看着娇粉咽了咽口水:“看着……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