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敞开的木门,日光慢慢渗入,于言澈身上流淌,映照着侧脸半明半暗。
“晚辈谢过薛前辈肯出手帮助。”
长身而立,抱拳作揖。
山羊胡子瘪了瘪嘴:“先别忙着谢,我先问你,你可是真心实意要帮鸾丫头?”
言澈坦然与他对视,目光毫不闪躲:“是。”
“你费心巴力去翻查旧案,还特地遣人下江南找寻人证,你父亲可知道?”
“不知道。”
“哼。”
山羊胡子似不慎尝到了腐败多月的吃食一般,连连摇头以示不虞。
“前辈莫要误会,家父他……”
“行了行了行了,你爹的难处,我知道。”山羊胡子面露不耐,昂起干瘦下巴对着他嚷道,“但是,老头我绝不体谅!事发之时,他是最有能力救下德正兄的,可他非但不出手,反而还同那姓商的沆瀣一气,亲自领着锦衣卫的人去抄林家!唉,可怜德正兄英明一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言澈苦笑两声,这老爷子果然名不虚传,还真什么都敢说……想再辩白点什么,却又被赫然打断。
“不过看在他这些年对鸾丫头颇为照顾的份上,我也懒得同他争辩了。”山羊胡子仍旧斜着嘴,不满地摇晃着手中杯盏,“好在你聪明,没穿那身该死的飞鱼服来见我,不然小老头我可就真不念旧情,非要将你赶出去不可了。”
“晚辈虽愚钝,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哼,愚钝?只怕你再精明些,鸾丫头就叫你吃得死死的了!”山羊胡子啐了他一句,“不过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你既已寻出线索,直告诉她便是,非要借我这小老头的嘴说出,你也不嫌麻烦?”
“阿鸾她……”言澈摇头笑笑,不再作声。
“也罢也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糟老头子管不着。不过有一点,你小子可记清楚了。”
言澈恭敬颔首:“前辈但说无妨。”
“倘若你哪天负了鸾丫头,我第一个不放过你!小老儿别的本事没有,调药下针的手艺可还精得很哩。”
最后半句故意被拖长,听着尤为慎人。言澈却并不介意,拱手再行一礼,朗声道:“若真有那天,无需您老费心,我自上门讨药领罚!”
小苍山上,八角亭内,除了些许瓷杯碎渣,空无一人。青石碑旁的杂草已被悉数清理干净,瞧着虽仍旧破败,倒也顺眼许多。杨柳风拂过,半点不减凄凉。
一人长身立在碑前,黑色敝旧长袍迎风摇动,猎猎作响。脖上缠着厚厚麻布,双手更是裹满纱布,明已是四月,偏似在御寒。长发未束,只胡乱绑成个马尾,面上覆着个玄色鬼面具,生生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余一张薄唇在外。
目光自上而下反复打量青石碑,即使隔着面具,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其双眼中渗出的森森寒意。薄唇微微抿起,旋即又高举手中酒坛,对着嘴倾泻而下。
“哟,可别再喝了,晚上还有正事要办呢!”
身后悠悠走来一人,扭捏着身子,瞧着满嘴青须应是个男人不假,可却偏要学女人掐着嗓子说话,瞧着很是怪异。
面具人觑了一眼,并不睬他,手一扬,将剩余的酒都倾倒至地上。浑浊酒水自半空泠泠而下,混入黢黑泥土,自向着那低洼处缓缓流淌而去。
“听说今晚来的这客人,可是教主极看重的,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嘛……”来人见自己被冷落,语气陡转直下,“若是坏了事情,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砰地一声,酒坛子破碎在地,飞溅出几块残片,面具下的眼神也随之又阴冷下许多。那人咽了咽口水,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乖巧学了河蚌,不再多言一字。
春风十里,故人已归,烹茶煮酒,却叹沧沧。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章节名中的“故人”并不只薛老爷子一个。
那个面具男,之前很隐晦很隐晦地出现过,嗯嗯,真的很隐晦。
看到2W字的活力榜,虎躯一震……我已经没存稿了……妈呀
☆、针锋对
孤月高悬,群星黯然。
京郊外比不得城里头,入了夜就宛若那被抽去提线的木偶,很快便失去了生机。风声稀疏,拂过半垂于门框上的木门,发出咿呀声响,远远听来颇有几分森意,纸窗半旧,上头破洞大小不一,瑟瑟于夜风中战栗。
怎么瞧都该是间再平常不过的弃屋,可总有那么几撮豆大光点自窗口泻出,忽明忽灭,引人遐想。莫不是有鬼?
道旁灌木丛中,偶有虫鸣间或嘈杂,黑影晃过,带起窸窣劲风。
“林总旗,各处都埋伏妥当了。”
清辉正好落下,勾勒出少女姣好侧颜。几片枝叶斜下斑驳阴影,于杏眼旁轻晃:“很好,吩咐下去,照老规矩办。”
温绍铭颔首应声,刚欲转身离去,似想起了什么:“国公府那边来话了,说赵总旗病势汹汹,今晚的行动怕是来不了了。”语调俞渐冰凉,夹杂着些许嘲意。
“哼,又病了,他倒是很会挑时候。这回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言澈吐掉口中枝条,没好气地讥讽道,“可真难为赵夫人了,上要忧心国公爷的身子,下还要看顾好这个宝贝儿子,不如下回干脆将这北镇抚司改了做医馆,说不定还能免去他不少劳累。”
“如此正好,反正他就算来了,也只会添乱。”
林鸾只淡淡吐出一句,目光紧紧追随屋内动向,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忽觉身侧有炯炯目光投来,狐疑地转过头去,却见那登徒子言澈正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看,笑得很是灿烂。面颊顿时灼火,直烧到耳根,好在有夜色遮掩,才不至于被旁人瞧见。
“你专心着点!”林鸾着恼。
“我这不正专心着么?”某人又凑近几分,语气极是暧昧,四月天里竟还叫人无端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我让你仔细前头的动静!老盯着我能瞧出什么!”
“他们哪有阿鸾好看。”
林鸾一口气没喘匀,险些栽倒在地,深吸一口气正欲发作,却见灯火骤然消失。
有情况?
玉手缓缓抬起,待到木门响动剧烈,悬于半空的手掌猛然挥下。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平静似水的草丛中倏尔窜出数十黑影,银光唰唰出鞘,在一纤瘦身影的带领下,向着弃屋直冲而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你们是谁!这是要干什么!”
“不!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屋外飞鸟惊起,哀嚎着四散奔逃去,没入茫茫夜色中;屋内刀光剑影交接不及,碰撞声一浪强似一浪,撕扯在耳畔,令人不寒而栗。红光四溅,于残破纸窗上泅出浓郁痕迹。
慌乱中,一纤瘦身影于人群中站定,飒爽马尾摇曳出孤傲姿态,秉刀指天,昂起下颌睥睨众人,高声呵道:
“锦衣卫办案!从者宽,抗者严!”
琉璃月下,一处是兵刃相接,血影刀光;另一处却是万丈寒冰下的无尽沉默。
砰的一声脆响,一盏青瓷浮纹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翠碧色茶水晕开,茶叶漂浮其间,显得犹是可怜。
“督公,您可一定要帮我呀!不然,不然……”
碎瓷片旁,跪在地上的那人显是受了惊吓,瑟瑟蜷缩着身子不敢抬头,口中不住央求。
商弋端坐在上方太师椅上,紧抿双唇,鼻翼微张喘着粗气,搭在案几上的右手隐隐发力,似要将上头的雕纹给生生掰扯下来。
站在一旁的小夏瞧出端疑,缓步上前站定:“何大人,恕小的僭越,您这忙呀,我们督公还真帮不了。”
何全颤了颤身子,抬眸偷觑了一眼,见商弋眼中怒意正盛,而眼前这位尖脸小太监更是满目鄙夷,丝毫没有半点同情怜悯之意,心下瞬时沁凉大半,慌忙爬上前死命抱住小夏的腿哭泣道:“督公您就看在小的曾为您鞍前马后,尽心竭力的份上,就再帮小的这一次吧!我保证再也不贪眼前小利,马上将那些个私盐坊私铁库给办了,一点蛛丝马迹也不给留,此后定对督公的话言听计从,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小夏心下作呕,强压住自己想一脚将他踹开的心思,努力挤出笑容:“何大人,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实在是力不从心呀。您仔细想想,早在锦衣卫动手彻查私盐案前,督公就提醒过您尽早撤手,可您非不听呀,这怨得了谁?”
何全似被雷集中,哭吼声戛然而止,木讷抬头。小夏赶忙将他拽离自己,见下摆上布满褶皱怎么抚都抚不平,更是厌恶:“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查清这些案子,督公这边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有闲暇去替你善后。”
案几上橘光氤氲,将紧挨在旁边的貔貅摆件照映得颇为狰狞。听闻小夏提及皇上和锦衣卫,商弋脸色越发铁青,越瞧何全越不顺眼。
“可……可,”何全彻底结巴,豆大汗珠密密自他额间滚落,“那些锦衣卫……他他他们……还有那诏狱……不,不,不!”
瞳孔因极度惊惧越睁越大,好像马上就要撑破眼眶,额上青筋依稀可见。乌纱帽被他扯下,咕咚在地上翻滚几圈,惶恐缩在角落不敢动弹,乌丝散乱披下,衬得那副面孔更为可怖。
商弋长吁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挥了两下右手。小夏不耐眼前这个蠢物多时,眼下得了命令便如获大赦一般,扯起嗓门尖声喊道:“来人,送何大人出去。”
两个大汉自门外进来,不由分说,各拽起何全一只手将他蛮狠拖了出去。何全吓得不轻,目光呆滞望着前方,任由他们摆布也不反抗,只口中不住重复:“不要去诏狱,不要去诏狱……”
待到婢女们将屋内重新收拾妥当,商弋才缓缓舒展眉头。
“督公莫急,咱们的人马已经撤离,断不会叫锦衣卫那群猴崽子抓到把柄,即便盘问起来,顶多也就能查到他大理寺头上,万万脏不了咱这处。”
小夏端出十二分的热情,重沏好一杯茶,哈腰恭敬递了上去。
商弋斜了眼茶盅,促狭着双眸仔细打量,看得小夏心中发毛,顿时警觉起来,可思来想去,自己话里头并无不妥之处,这督公究竟在迟疑什么呢?小脑袋瓜飞速转动,将适才发生的一切重新思考来过,仍旧不察其意,心中惴惴不敢抬头。
“话虽如此说,可到底是不能小觑。”商弋踱步至窗前,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尤其是姓林的那个。”
小夏略略松下口气,试探性问道:“那依督公的意思……”
“这案子,还是要攥在咱们手中才行。”
翌日清晨,林鸾前脚刚踏入北镇抚司不久,后脚就接到了皇上的旨意。先是将他们锦衣卫昨夜勇斗歹人,智取私盐坊的丰功伟绩狠狠夸耀了一通,继而又是一顿抒情感慨,说什么体恤大家连日操劳,身心俱疲,朕心有愧,一番激烈思想斗争之后,才艰难决定将这私盐案移交东厂,由商公公主审。
领旨后,温绍铭凝眉,言澈冷笑,林鸾气得险些将桌子掀翻。
“他们倒轻快,等我们冲在前头,将该流的汗,不该流的血全都流完了,就都跑来抢功了?呵,有趣。”言澈兴味地擦拭刀刃,明明已锃光瓦亮,他却总觉着上头还沾着血渍。
“哼,有什么难猜的,无非就是怕引火上身,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林鸾摆弄着桌上残余的盐巴,于指尖细细摩挲,眉头越锁越紧,“给他们查,撑死就查到那大理寺卿何全以权谋私,纵容下属贩卖私盐便结案了,若是交给我们……哼。”寒意自嘴角蔓延,于杏眼上抹开大片冷色。
温绍铭滚了滚喉咙,五官拧巴成团,气息犹渐转粗,心思沉重,不仅为这起被“抢”走到的案子,还为前些日子诏狱中的变故。
自那日商弋带着秋家小女前来探监后,也不知他们在里头说了什么,这秋实便越发古怪,终日茶饭不思,时而蹦跳欢呼,时而抢地痛哭,经杜太医判断,应是受刺激过大得了失心疯。
秋实,疯了。温绍铭不由扯动嘴角冷笑起来。也对,皇上要他活命,可有人却不想让他再多说话,也就只有这法子才能实现两全。瞅了眼案前那纤瘦身影,心中隐约有预感,虽不强烈但却挥之不去,只怕这正面交锋之日不远矣。
只是有一点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私盐一案虽牵扯甚多,论起来这其中大头当属那东厂,皇上起初将这私盐一案交托锦衣卫,明眼人都懂这是要打那群素日嚣张威风惯了的宦官一记重耳光。可为何关键时刻又改了风向?难不成是有其他顾虑?
思及此处,温绍明平白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琢磨。自古以来,凡是能登临那九五至尊之位的君主,没有哪个手里头是纯然干净的。至于他们这位皇上,能从一位不受重视的体弱幺子一朝登天,其胸中城府,可见一斑。锋芒尽显何所难,韬光养晦苦谁知?
“眼下,你打算如何?”
刷的一声,银光没入刀鞘。阳光自窗外泻入,正巧落在言澈身上,目光如炬,却只堪堪括得进去一人。
“既然他们如此上心,就交由他们办去吧。昨夜突袭之后,我瞧大家伙都累了,眼下正好得空歇息,何乐而不为呢?”细碎盐粒花白钳于指缝中,林鸾迷眼仔细打量,倒吸口凉气似陷入了深思,“我正巧也有自己的事要办。”
瞥了眼案几上杂乱铺陈着的太医院存档,言澈微微勾起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了呀!
☆、花颜轻
林鸾近来颇有干劲,每日早起随意用了些吃食便匆匆去了衙内,一头扎进案牍库后除非天色将暗,必是不会出来,就连言澈也同她一道忙碌起来,也不知究竟在忙活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