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他都会来这悼念他的故友至交,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且每每都要独自于这亭中喝酒,叫旁人先行回去。
看着林鸾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在山路尽头,言怀安指尖隐隐发力,将玉瓷酒杯捏个粉碎:“德正兄,阿鸾长大了。她同你很像,也是个宁折不弯的直脾气。”
忽而忆起五年前诏狱里那个小女孩,言怀安心头颤抖。
诏狱是个什么地方,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比谁都清楚,但凡入此地者,即使能活着出去,定也叫生生褪去一层皮。他曾见过那数十年的沙场铁骨,于狱中待了不过七日便失了心智,更何况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童。
但那日自己去狱中探望她时,里头的情景却委实让他震惊。
隔间深处阴冷昏暗,偶尔还会窜出那么一两只灰皮老鼠,吱吱喳喳招摇而过。小女孩却不甚在意,抱膝席地而坐,对着墙上唯一的轩窗发呆,见他来了,还礼貌地行礼问安,礼数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着实叫这位见多识广的指挥使吃了一惊。
简单寒暄后,女孩又托他寻来羊皮纸,狠心咬破嫩葱般的食指,就着那豆大的烛光蹙眉于纸上洋洒出一篇词稿,又叫那言怀安狠吃了一惊。后来,她又央求自己将这《咏叹调》递交于皇上。说实话,他踟蹰了,一只手将伸未伸,心中纠结如麻。抬眸正对上女孩的眸子,干净澄澈,同他英年早逝的故友一样。
自那日东窗事发,内心深处的拷问从未有一刻停止过。牢狱深处,间或有滴水声,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女孩还是那副模样,杏子眼睁得圆溜,静静看着他,仿佛能一眼洞察他所有心事顾虑一般。言怀安慌了,妥协了,替她跑了这差事,权当是告慰友人的在天之灵。
原以为事情到此便会有个了断,没承想真叫她闹出了枝节。皇上允她面圣,准她入锦衣卫戴罪立功,全因着那首词。此乃言怀安第三惊,很快便化作欣喜,他庆幸那日自己应下了她的请求,也成全了自己一个悔过的机会。他想替德正看顾好这个孩子,让她一生再无烦忧。
迷蒙间,言怀安似瞧见眼前残旧石凳上坐着位素衣长袍的玉冠少年郎,正举杯笑对着自己。眉目清秀,行吟间似有清风舞袖,坦荡磊落。
言怀安苦笑着摇摇头,心中羞涩难担:“德正兄可还是在怨我当年背信弃义,明哲保身?”
混了雨水,山间小路变得越发泥泞,就连马儿都耍起了小性子,曲腿停在路中间,任凭车夫如何打骂都不肯起来。难得有空出门踏青,言澈索性命家丁等在此处,待雨停再回去也不迟,自己则拽着林鸾漫步山林,享受这盎然春意。
林鸾兴致不高,只垂着小脑袋恹恹跟在他后头,言澈便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
“顺天府尹那刚呈上来一起私盐案,我们俩便都偷了闲,邵铭这回可有的忙活了。”
“嗯。”
“你还记得上次东厂来人么?于情于理,我们俩做得,委实不地道。”
言澈噗嗤笑出声,半点没有忏悔之意,林鸾只沉闷“嗯”了一嘴。
“于是我便想了个高招,权当是对他的补偿。”
林鸾终于将头抬了起来。言澈扬起嘴角,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
“我叫小夕去了衙内,帮他打下手。”
“什么?!”
言澈闷闷发笑,兴味地看着某人急得直跳脚,虽在努力克制然胸膛却又震得厉害。
“阿鸾终于有丝人气了。”
少年面色和煦,俊目流华,将少女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悉数括入其中。那一瞬,她仿佛看见了花开花落。
久违的烧热感须臾便爬满她两颊,林鸾不敢再看他,眸子左右慌张乱窜,蹙眉佯怒:“少扯开话题!”
“放心,我只是叫小夕午时去趟衙内给邵铭送饭,免叫他饿坏了肠胃。”言澈凑到她面前,故意去追寻她眸子躲蹿的方向。少女本就生得白皙,一下便烧成个苹果,娇艳欲滴,隐约还可闻见其中甜蜜,言澈滚了滚喉咙,强压住自己想要啃上一口的心思,轻拍着她的头温笑道,“你也该为小夕的将来考虑考虑啦。”
细雨落下,凉意丝丝交织在面颊上,帮她退去不少绯色。言澈的话并无不妥,她不可能永远将小夕束在自己身边。能伴你走过一阵子,却不能同你走过一辈子,思及此处,心头不由绞痛。
隔着淡淡水色,言澈始终盯着她,怎么都看不够,像是要将少女一切都深深望进心里,妥帖保存好,免其风吹日晒,免其衣食苦恼,免其俗世烦忧,只做个快活桃源人家。
“那日诗会上,我曾与程家姑娘打过照面。”
林鸾垂眸,纤长睫毛于眼下偏扯出单薄阴影。
“嗯?”
“她……其实挺好的,”话语渐失底气,细若蚊蚋,“也挺……适合你的。”
“所以?”
言澈的声音渐趋冰冷,愠色徐徐攀上眼角眉间。
“同她成婚……也不失为一种……金玉良缘。”
“呵,金玉良缘?”
语调似在调侃,却半点不带笑意。言澈长腿一扬,几步便站到了林鸾面前,将她全然笼在自己覆下的阴影中:“我生得蠢顿,不懂阿鸾此话何意!”
压迫感自上方袭来,林鸾面上虽装作冷静,心中却早已乱作一团。她能清楚感受到眼前人话语中携带的愤怒,沉着如她偏就此刻不知所措。
她承认,那日秋实的话语的确动摇了她的方向。好似黑暗中刚扯开一道鱼肚白,就又被生生吞了回去。适才在父亲墓前,她曾于心中默默祈愿过,哭诉过,可却又更加茫然了。她不知该往何处,也不知路的尽头又会有什么在等着她,亦或许她从来就不曾迈出过一步。
林鸾觉着心烦,烦透了,也烦乏了,第一次觉着眼前这人好不嫌恶,不想再多做片刻纠缠,扭头便要走。左手却被他扣住以蛮力硬拽了回来,腕间力道沉重,叫她不自觉倒吸口凉气。
“阿鸾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隽秀眉眼一点一点贴近,林鸾面上重又烧开,直淌到耳根。鼻尖抵着鼻尖,温热拂到她面上,似烙铁滚过,叫她心痒又心疼,只能别过脸去急急避开他的视线。
“看来还真是我自作多情了,”腕间的力道卸下去几分,剑眉缓缓撤开,微光顺势流转下来,于杏眼上上泅出水色,“他人皆道是阿鸾以婚约束我,却不知,是我强求了你。”
言澈苦笑,喉中莫名干涩,后半句说得极是喑哑,好像一句话说完,便就去了十年光景一般。细雨斜斜,密密落在二人身上,淌进心中。雾色依旧迷离,淹没了来时的路,也笼住了离去的方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汝非吾,焉知吾之无可奈何?”林鸾鼓足勇气,缓缓转过头与他坦白对视,睫毛扑扇抖动,多少辛酸多少倔强都融在其中。
“你只一个劲怨我有意避你,却从不关切我的感受。我能如何?我想替父亲洗脱冤情,可还没等开始自己倒先乱了阵脚。我不喜舞刀弄剑,却又不得不依仗它来保全自己,最后还落了一身伤。你以为我日日这么拼命为的是甚?加官进爵?名垂青史?我只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林鸾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这些话于她心中闷了足有五年,要么永远烂死腹中,要么索性一口气说个痛快:“你以为,我不想在阳光下坦荡荡行走吗?你可知晓那些被抄家发落去了教坊司的姑娘们,现如今过得又是什么日子。罪臣之女,只要这四个字还悬在我顶上一日,我就不能全然快活!”
言澈被她眼中闪动的痛楚深深惊骇住,心下一阵酸涩,挪开眼不敢在同她对视。四下一片沉寂,唯杨柳风窸窣经过,轻柔拂去她面颊上的凉意。
一番话苦水倾倒出来,林鸾反而轻松许多,扯动嘴角,勾出一抹惨笑:“还记得吗?我与先皇定下的十年之约。”
言澈倏然抬头,怔怔看着眼前少女,纤腰瘦肩,迎风而立,衣袂翩飞,叫人忍不住担心下一瞬她便会被风吹倒。十年之约……喉头滚动了一下,开口却是哑音:“先皇仙逝多年,凭什么约定都不作数了。”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觉可笑。
“可先皇在世时,却并不曾将这约定作废……”林鸾苦笑。先皇不在,还有皇上,何时轮得到她来决定去留?人为刀俎,她从来都是那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
“已经过去五年了……我,”林鸾哽咽,抬头使劲眨巴双眼,好叫水意淌回心里,“我不能害你。”
言澈想抹去她眼角的晶莹,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推搡着踉跄后退,心头已是沁凉一片。
“你怨我没错,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所做之事皆只为保全自己罢了。”
山雨凄凄携风离去,林鸾鼻翼微颤,深深吸上一口气,敛去所有哀色,不愿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即是如此,那我也便直说了。”
天上浓云渐薄,久违的阳光破云而出,挥去人间大半阴霾。逆光之下,言澈昂首冲她缓步而来,少年意气被褪去,眸子深沉且温柔,似江南烟雨下中婉转流淌的桥下流水。
“阿鸾想替林伯父洗冤,但做便是,这是你的自由,旁人管不着。我想于阿鸾撑腰,便不会在意他人碎语,想做便做了。”
“可是……”
林鸾顿下脚步,不思议地望向那人。
“这是我.的.自.由,阿鸾也管不着。”
言澈直截了当,将心中所想悉数吐完后,负手背身站直,冲她坦然一笑。
林鸾错愕了半响,心下感激,想冲上前投入他怀中放肆大哭一场,理智却时时不在提醒她万万不可。
“你无须如此,不值当。”
“值不值你说了不算,我言澈素来乖张,行事只问心而不问理。”
云雾散去,金乌跃出,光束流转在二人之间,面上笑容流光溢彩。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做事不安分还有理?”
林鸾怒目过去,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抹了抹眼角,嗔了他一嘴。言澈见她开朗,心中云翳也便去了大半,何必争那么清楚呢?来日方才,他们俩有的是时间。
“你且别忙着说我,我倒要问一句,秋家夫妇的作为,阿鸾是如何看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林鸾有些发懵,言澈见她茫然,便自答道:“于理,秋夫人为一己私欲枉顾他人性命,委实可恨,秋老爷子身为父母官,却只想着如何替她善后,助纣为虐,罪加一等。”最后几个字里寒意森森,话锋一转却又成了另一番天地,“可于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挺佩服秋老爷子的魄力的。”
“佩服?”林鸾凉凉道。
言澈点点头:“毕竟于他而言,只是想尽全力护他所爱罢了,却不曾想过,为这样的女子,委实不值。”摇头冷笑了几声,又将目光转向林鸾,嬉皮笑脸道:“不过阿鸾就不同了,你尽管杀人放火,有我在后头替你毁尸灭迹,断断不会出差错,如何?”
林鸾眉峰抽动,强压住自己想要揍他一拳的冲动,冷声讥讽道:“那我就放心去杀人放火,事后都栽赃到你头上去,烦请你替我兜着了。”
“那阿鸾打算怎样报答我?”
“报答?”林鸾双手抱胸,昂首嘲笑,“不如暴打一顿如何?”
这回轮到言澈吃瘪,笑容僵在脸上,须臾又转做委屈状,俊目垂下泫然欲泪,戚戚然道:“想我只救了那程家姑娘一回,人家就想着要以身相许,到了阿鸾这……唉,我都救了阿鸾多少回了,竟只落了个被暴打一顿的下场……唉,只恨苍天无眼啊。”
最后半句故意拖得老长,同他目光一道哀伤落在林鸾身上,叫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赶忙加快步子往山下赶去。
言澈不依不饶,跟在她后头不住“哭诉”,终于换来她声情并茂的一句:“滚!”
作者有话要说: 见肥章,隔日更。
关于男二的问题,emmmm
其实我有个习惯,越是重要的人,越不喜欢一开始就挑明。
某些小配角也是这样,可能前头瞧着可有可无,到后面很有可能就成了反转的关键。毕竟小人物也有大力量嘛。
我真的好能拖啊(望天
☆、故人归
“回家的路,不是在这边吗?”
山麓岔道口,林鸾急急喊住拐到小路上的言澈,狐疑地指向右边官道。
言澈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耸耸肩笑道:“没错呀,是这边。”
林鸾左转转,右看看,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大字“不信”,言澈似乎并不打算多做解释,推搡着她直往那石子小道上行去,被问及为什么也只装傻充愣打哈哈。
见他笑得奸诈古怪,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暗暗腹诽:每次这家伙奸笑时,一准没好事发生!右手不自觉探向腰间,才想起今日出门扫墓,自己并未佩刀……
细雨方歇,最是山间气息清冽之时。较之官道,石子小路虽磕绊,但初春景色却更为浓郁。一路繁花似锦,彩蝶翩飞,鸟鸣婉转,扫去林鸾不少烦忧。偶尔还有那么一两只痴傻的粉蝶,见她笑靥如花,便徘徊其身,轻盈落在她抬起的指尖上,久久不愿离去。
言澈兴味地看了会子,见她嗔眼瞪向自己,便越发张狂,干脆从偷窥变成了明目张胆地欣赏,眉眼含笑细细梭巡,任凭她如何威胁恐吓都不妥协,直到她双颊火红似烧,捏拳锤向自己肩头泄愤,这才朗声大笑着转过视线。
碰巧经过一桃花树下,半树红半树白,好不漂亮。言澈顺手摘下一朵,别到她鬓发之上,粉白相间,同那只白玉兰簪花相映成趣。杏子眼微微闪动,极其配合地红了脸颊,像极了那朵娇嫩桃花。言澈怔了片刻,滚动喉头艰难扭过头去,胸口似有小爪在不住抓挠。
路尽隐香处,云外有人家。
林鸾原本真以为,这条石子小路是回家的捷径,所以言澈才执意放弃那好走的官道,改行这处。没承想,竟是条死路,非但不能回家,还不小心绕到了别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