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沛哥儿正蹲在如英怀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便“嘿嘿”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拍手,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父亲也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父亲事先没有问过你,不知道你更喜欢蒙古刀。”石咏也自我检讨,“只是你年纪还太小,用这样的刀具容易伤到自己。等你年纪再大些,父亲也送你一柄这样的蒙古刀好不好?”
旁边如英轻咳了一声,不同意石咏的提议。安安却一声欢呼,道:“我爹最好了!”说着扑上来抱着石咏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自家老爹,然后顺溜无比地从石咏的膝头滑下去,欢声道:“爹答应我了,这下可好。表舅们都有蒙古刀随身佩着,就我没有。”
安安口中的表舅,自然是十三阿哥膝下的几个小阿哥,年岁比安安大不了多少,都当安安是个小妹妹,在承德的时候带着她一块儿玩。
这头安安心满意足地跑了出去,如英非常不满地瞪着石咏。石咏却摇摇手笑道:“这也没啥,不用谢我……”
如英一哑,心想这对父女也当真是绝配,只能无奈地道:“茂行哥,安姐儿是个女孩子!”大家出身的姐儿,可不能这么野着放养。
石咏却反问:“难道如英小时候没有动过念,想要一两件家中兄弟们才能用的物事?”他觉得,一味按照性别区分孩子的教育,最终只能扼杀孩子的天性,让孩子长成个父母“想要”、社会“要求”的人。可是他自己的闺女他只想让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哪怕养成个无法无天的假小子,他也不觉得后果如何严重。有爹在呢,不怕!
如英被石咏反将了一军,倒是想起自己年幼时那些淘气事儿来,一颗心登时也柔软了些,小声道:“七岁以后才行!”这就是变相同意了,只不过七岁以后才能给安安置办一柄小蒙古刀玩。石咏在旁笑着点头,一瞥眼看见沛哥儿依旧在傻笑,也伸手过去摸摸头,道:“你小子也一样,蒙古刀七岁以后才能随身佩着。”
石家人一家团聚,石咏又收到了弟弟石喻的信件,说他不日便回京,石咏心头的大石头就全都放了下来。
紧接着有雍亲王府的管事送信送到树村,请石咏到圆明园一见。
石咏猜测大约是雍亲王要过问在塞外的情形,不敢怠慢,连忙换了出门的衣裳,随那管事去了圆明园。到了雍亲王府,岂料却不是雍亲王要见他,竟是弘历陪着生母钮钴禄氏缓缓步出,钮钴禄氏冲石咏郑重行了个蹲礼,拜谢石咏在塞外对弘历的照料。
原来,康熙回到畅春园之后,因惦记着这次弘历随着自己一路回京,吃了不少苦头,于是大发慈悲,放弘历回圆明园探视自己的嫡母与生母。弘历向钮钴禄氏提及师父的种种照顾与提点,钮钴禄氏心中大慰,心想当初给弘历寻启蒙的师父,可算是找对了。
石咏哪儿敢怠慢,赶紧回礼,一面谦虚,只说是分内之事,实在当不起这般大礼相谢。
正说着,只听外头一阵慌乱,似是不少仆役从人正来回奔走。有个婆子进来向钮钴禄氏禀报,说是皇上传她陪四福晋到畅春园谒见,弘历阿哥也请一起陪着。钮钴禄氏这下吃惊了,指着自己问那婆子:“你听清楚了?真的是我?”
这也难怪钮钴禄氏吃惊,她品级不高,只是一介庶福晋。康熙皇帝就算是传召,也该传召年氏或是李氏啊。
石咏算算日子,却觉得该是时候康熙传召钮钴禄氏了。野史言之凿凿,弘历阿哥的发迹史乃是牡丹园祖孙相遇,木兰围场熊口下化险为夷,紧接着康熙传召钮钴禄氏,盛赞此妇有“福相”。因此后世不少人言之凿凿,雍正就算是得位“正”,也是沾了儿子的光,才被康熙立为继承人的,仿佛康熙当年书写遗诏时,他们亲见了似的。
他知道面圣是一件极为要紧的大事,当下不敢多耽搁钮钴禄氏母子二人,赶紧告退,给弘历使个眼色,嘱他万事小心。
这之后自然是钮钴禄氏赶紧去按品级大妆,接着与嫡福晋一道,带着弘历,三人一道前往畅春园。在畅春园,康熙亲自召见四福晋与钮钴禄氏,见钮钴禄氏安静贤淑,又出自满洲大姓,便盛赞了几句,对四福晋说:“你与此女,往后都是有福的!”并赐下一对如意,一柄白玉的,一柄铜胎珐琅彩的,赏给二人。
钮钴禄氏不解此意,四福晋却是晓事的,当下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管带了钮钴禄氏一起谢恩。她们两人一个嫡母,一个生母,与弘历分别,竟也什么话都不敢多嘱,只由弘历向她们拜了拜,这两位便携手一起退了出去。
潭柘寺后,一名在宫中执役的高品级内侍过来敲小院的门,待妙玉的道婆出来开门,那道人便问:“仙师会算八字么?”
那道婆便道:“我们师父会算先天神数,会起爻,不算八字!”
随即“砰”的一声,那院门就被关上了。门外的内侍直发愣,心道:能算先天神数难道就不能算八字么?
这名内侍转身刚要走,那小院院门又被打开了,妙玉盈盈立在院门处,双手合什,向那内侍行礼。那内侍一见觉得有门儿,赶紧也向妙玉合什还了一礼,道:“小师父,敢问愿算个八字么?”
妙玉莫测高深地抬了抬嘴角,淡淡地说:“算八字有什么难的?”
这内侍一点头,心想,的确如此。这潭柘寺里,请来的这么多奇人异士,哪个不说是“铁口直断”,万试万灵的?却只听面前这名带发修行的尼姑接着道:“最难的,难道不是算了八字,又没算过这八字么?”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乾清宫内侍总管魏珠。他听了妙玉的话,方知面前此人虽然年轻,可是却通透。在康熙提出这要求之后,魏珠便知他怕是万万寻不到哪个傻子来为康熙算八字——这不是算旁人的八字,这是算自己的死期啊!
如今储位虚悬,众人都没把握圣上许心哪一位,那么无论圣上算什么八字,都意味着泄露他内心所想。当然了,康熙也可以选择将他膝下所有成年皇子的八字都算一遍,可是康熙这样傲性儿的帝王,还真没无聊到这等地步。
于是乎,即便是八阿哥九阿哥等人费劲搜罗,将全城稍有些能耐的奇人异士都聚在了潭柘寺这里,听闻替圣上算八字这等请求,还真没几个敢应的。一夜之间,竟还跑掉了好几个。
魏珠也犯了难。他也知道潭柘寺这些人大多与八阿哥九阿哥有些关系,就像昔年那道士张明德一般。若是一味愿往,恐怕别有用心;没有用心的则只怕都跑掉了。可是如此一来,他的差事该怎么办?
此刻听了妙玉说的,魏珠双眼一亮,望着对方,双手一拍,心想:就是她了。
第330章
康熙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近来时时心里发虚。他年少时只信自己,到老来却越来越相信天意——
比如去年的那次朔日的日食, 瞬间白昼转为黑夜, 伸手难见五指。他立即意识到, 这恐怕是上天示意, 当日自己所选的,绝非自己想要的。越是如此,康熙在决断之时就越是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甚至连属意一个孩子,竟也想起要先问一问八字。
他问起魏珠, 才晓得京城里的“神仙”们, 竟都被他的几个儿子们拢到了一处:这是有备而来啊!他这些儿子们,都在想什么?难道真的以为他们的皇阿玛已经年老体衰, 脑子糊涂了吗?
康熙冷笑, 索性放出话去, 他要问“一个”八字。
敢来的,不是死士就是傻子,竟不怕皇家事后灭口的。
这日魏珠却来报, 当真寻了一位妥当的, 能为皇上算这八字。说算,也不是真算,那位带发修行的年轻尼姑说是只会扶乩,请教过往的神明。也就是说, 她完全不需要知道那个八字是什么、是谁的。她只是帮皇上搭一座桥,请来古往今来的神明,来为康熙答疑解惑。
康熙闻言犹豫了一回,他倒是没想过竟有扶乩这种方法——那便试试吧。
“朕还真该谢谢他们,替朕想得周到!”康熙冷笑道,“把人带进畅春园吧!怎么?竟是位年轻女尼?好,那便安置在无逸斋之后的庵堂里,非经传召,不许接近清溪书屋!”
魏珠听得一脑门子汗,心想,好不容易寻着一个肯给皇上算八字的,这位竟当了是洪水猛兽,生怕这背后八阿哥动了什么手脚——这八字,到底还算不算啊!
结果这八字还是得照算。康熙过去无逸斋时,带了和妃同去。和妃瓜尔佳氏,是康熙五十七年封的妃,比康熙小三十岁,如今正是温婉柔和的年纪。她家世不显,背景不盛,加之膝下只有一女早殇,在后宫里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和妃得了旨意之后,就已事先沐浴斋戒。她见过旁人扶乩,知道扶乩乃是两人同扶,她知道康熙带着自己,就是要做那个相助扶乩之人。
无逸斋之后住着的那个年轻女尼,和妃已经见过,问过几句话,知道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因为幼时久病,才舍身入的空门。和妃不禁为这位有些可惜——眼下这位是身在死局之中,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她想到这里,亦有些胆战心惊,若说这妙玉小师父身在死局之中,她自己……难道不也是么?
一时康熙御驾已至,和妃上前行了大礼。妙玉却是淡淡的,只双手合什,微微躬身。她是方外之人,自不行那世俗之礼。康熙也没有见怪,只命妙玉扶乩。
妙玉低头领命,随即焚香,自己取出沙盘乩架,与和妃一道,并肩立在乩架跟前祷祝行礼。一时礼毕,妙玉亲手书了一符,对空焚化,口中念念有词,随即转向康熙皇帝。
康熙知是请他将所问的“八字”焚化,当即从袖中抽出一道小小的灵符,符面背后书写着细细的八个小字。康熙迈上一步,举左手一引,那道灵符便着了。那八个细细的小字始终对着康熙自己,并且迅速地消失在火焰之中,待最后一字化为灰烬,康熙手一抖,那灵符往空中一飘,整个儿焚化了,化成几朵黑灰,在空中翩翩地舞了一阵。
和妃与妙玉此刻并肩跪在沙盘跟前,一起扶着乩笔。这时,那乩笔突然飞快地动了起来。康熙立在和妃身后,侧头望去,只见妙玉气定神闲,双目轻阖,而和妃则多少有些紧张,微微侧着头,双目紧闭。康熙心知她是闭眼闭给自己看的,但和妃一向无争,康熙便也不与她计较,只将眼光挪到沙盘上去——
只见那沙盘上出现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哈、哈、哈!”
康熙陡然色变,心想这是哪里请来笑仙?
只是那乩笔一动,瞬间在沙盘上扫了扫,将这字迹全部抹去,紧接着一行大字写了下来:“以孙立子,荒天下之大谬,可笑啊可笑!”
康熙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早先焚化的灵符背面,确实写的是弘历的八字,所以对方才会说他是以孙立子。仔细想想,此事确实挺荒谬:弘历眼下不过才十一岁,虽说他自己在这年纪早已登基了,可是康熙清楚得很,若论政治成熟,他是直到削了三藩之后,在政治上才真正成熟起来。
弘历等到那年纪还有十来年,难道在这些年里,他要在自己与弘历之间,立一个“过渡”的君王不成?
陡然间被人戳破了心思,康熙有些恼羞成怒,立即命和妃:“请教降坛者是何人?”
和妃紧闭着双眼,颤声问了,只见那沙盘上的字又刷刷刷地被抹去。妙玉与和妃两人一道扶着的乩笔大开大阖,在沙盘表面激起扬沙一片。只见那乩笔又写道:“身不修则德不立,德不立而能化成于家者盖寡矣,而况于天下乎?”
康熙熟读史书,此时已知降坛者是武则天了,正沉吟着不知该再向这一位请教些什么,只见乩笔又动,将现有的字迹再次全部抹去。最后沙盘之中只出现三个大字:“镜中人!”
“镜中人?”康熙又惊又疑,忍不住出口问道。
他这一声问出了口,这边只听“啪嗒”一声,乩笔摔落在沙盘之中,一动不动,似是降坛之人已去,只留康熙皇帝一头雾水地立在原地,盯着妙玉。
妙玉于此刻睁开双眼,双手合什,向康熙行礼,并道:“回禀皇上,乩仙已去。”
康熙却觉得意犹未尽,他实实是没想到请神降坛扶乩,竟然会请来这一位。康熙心中瞬间迷茫,又似瞬间有些开朗,但觉无数的问题想要追问,此刻急不可耐,只管开口问道:“镜中人,镜中人乃是何意?”
妙玉微微迟疑片刻,道:“回禀皇上,贫尼此前于潭柘寺清修,曾得一僧一道,以一面宝镜相赠,有言道此镜与贫尼有缘。因此此镜贫尼一直带在身边。这镜中人……”
康熙一听,便命:“镜子取来朕看。”
妙玉合什道:“谨遵钦命!”她转身便去乩架一旁取了一名软绸包裹着的铜镜出来,双手奉给了魏珠。魏珠扫了一眼,见是一面铜镜,便双手捧着要递给康熙。
他身后妙玉却出声道:“皇上且慢!”
“高人以此镜相赠之时,曾有言道,此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镜有灵性,一向只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看照。但有一样,千万不可照正面,只能照它的背面。”
康熙觑着眼,紧紧盯着妙玉,见她神色无异,并无心虚慌乱躲闪之态,知她没有说谎。但是这位帝王本身,心中早已先入为主。他低头看着那铜镜镜身上的宝相花纹装饰,以及镜身的形状,大致能推断出是唐时所铸之物,更与此前武则天降坛的事实能够对应。
于是这位帝王便听不进什么只可照正面,不可照背面的鬼话,寒声道:“照了正面,便又如何?”
妙玉一窒,没想到帝王便是这样完全不信邪的,当即老实答道:“照了正面,便是直视内心所想所愿——”
康熙一怔,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答案。但是他是千古帝王,又有什么所想所愿,是他自己不能直视的?当下康熙全不顾妙玉此前的提醒,一低头,便向那镜子正面凝神望去……
旁边魏珠轻声问妙玉:“大师,此镜既有这样的禁忌,敢问是什么来历啊!”
妙玉便答道:“那镜身上錾着的,就叫做——‘风月宝鉴’!”
魏珠登时一凛,记起了他爱徒的遗言,赶紧凝神往康熙那里看去,只见康熙左手持着那面宝镜,正望着宝镜的正面,早已是痴了。
不几日石喻随朱轼从直隶一带转回京城。他们师徒三人这次去了不少地方,年熙与石喻都长了不少见识,石喻更是坚持将每日所想都记录在一本小册子上,几个月下来,小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几乎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