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安静的九乔
时间:2018-12-05 09:32:23

  朱轼考校了两个学生的学问,都挺满意。单论学识阅历,年熙自然高出石喻不少,但是石喻胜在观点新颖,总是能从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出奇制胜,而且他小小年纪,一手文章总是写得真情实感,颇能引起旁人的共鸣。朱轼对他的进步很满意,知道这孩子再沉淀一两年,会试高中的机会便很大了。
  朱轼一行三人走访了不少地方,朱轼身为左都御史递上的折子有厚厚一叠,除了一小部分被康熙帝批上“朕知道了”四字以外,有不少都转了刑部与吏部,命两部详察。
  待到秋凉,年熙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朱轼不敢怠慢,立即带着两个弟子回京。一回京年熙便病倒,还曾惊动了雍亲王府怀着身孕的年侧福晋亲自探视。只不过年熙并无大碍,只要慢慢将养,便能好转。
  这段时间里朱轼索性放石喻几天假,命他与家人团聚之后再回景山官学读书,并布置他写了好几篇策论。石喻一一记下,随即便出了京,到树村来与母亲和兄长一家相会。
  “大哥!”石喻数月不见石咏,大呼一声,热切地赶过来相见。他一直随在朱轼身边巡视各处,有机会能读到邸报,自然知道发生在木兰围场,和后来圣驾回京的事儿。石喻便一直揪着心,直到后来得到石咏的平安信,这才好过些。此刻见到兄长,石喻眼里竟沁出泪水——只有出门在外的时候体会才如此真切,有亲人在身侧,家中有主心骨在,实在是太重要了。
  石咏拍拍他的肩,见石喻又长高了些,看上去黑瘦黑瘦的,但是精神非常好,当即伸手比了比,道:“个头快赶上大哥了,这副样貌,出去说媳妇儿也是一说一个准的了!”
  石喻一呆,露出赧容,自是全没有心理准备。石咏知他一门心思读书,还没工夫惦记这些,当即随口把话岔开。虽然石喻的婚姻大事已经被石大娘和王氏点名提上了议事日程,然而石咏却不想弟弟这么早就成婚,最好让他趁着有名师指点,再一门心思地攻读两年,等参加过会试之后,说亲也不迟。
  兄弟两人初见正在叙话,外头李寿已经在大声招呼:“十七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李寿早年随石咏东奔西走,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认得的,这时候他一团和气,赶上前去给十七阿哥行礼,颇有些大管家的风范。
  石咏便在石喻肩上轻轻一拍,道:“这才刚着家,快去见见长辈们去。安安还念叨着你,整天问二叔怎么不见了。”
  石喻心中温暖,“唉”了一声便进内院去。石咏自己迎出去,向十七阿哥拱手,道:“十七爷大驾光临寒舍,是寻我有事么?”
  十七阿哥皱着眉头,道:“茂行,可不是就心里有事,随意打马走走,结果路过这里,想起十六哥提过你就住着附近,所以过来看看。”
  石咏心知,一准是十六阿哥将他的住址给卖了。可是事到如今,十七阿哥他不得不招呼,便道:“十七爷心里有事,卑职愿陪您聊聊,虽说卑职才疏学浅,帮不上什么忙,但或许能分忧一二。”
  十七阿哥连连点头,显然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两个人为求隐秘,一起去了石家的后山。此时中秋早过,重阳未至,后山一片红叶蹁跹,风景不错,但是十七阿哥与石咏两个人都无心欣赏。十七阿哥开口:“茂行也知道,我如今管着理藩院。前阵子你从卓礼克图亲王世子妃那里听说的消息,皇上已经遣人快马前往喀尔喀查实。但是我一回理藩院,已经收到驻守喀尔喀的人送来密报,证实世子妃所言非虚,鄂罗斯确实向喀尔喀赠送了火器手铳,看似有意拉拢。”
  石咏心头一惊。在他的印象里,喀尔喀蒙古对清廷的态度一向暖味,若即若离,今儿投过来收些好处,明儿就又离远点,一直如此,没想到这根墙头草还与鄂罗斯暗中勾连。虽然接受对方赠礼未必就能说明什么,但是鄂罗斯的狼子野心可见一端。
  “十七爷的意思是……”石咏斟酌着问。
  “这口气当然咽不下!”十七阿哥一转身大声说,“总得想个办法敲打敲打鄂罗斯人才是!”他管着理藩院,这些职责是他分内之事。十七阿哥实在没有想好到底用什么法子敲打,心里烦闷,所以十六阿哥建议他与石咏谈谈,看石咏又能出什么歪主意。
  “十七爷,”石咏想了想,问,“敢问京中可有鄂罗斯的公使常驻?”
  十七阿哥点点头:“有!”
  “这就简单了,您管着理藩院,不如便直接向鄂罗斯公使发出外交照会,直接抗议呗!”
  十七阿哥显然是早就想过这个法子,道:“向公使抗议,不疼不痒的,怕是对那些鄂罗斯人没什么触动。”
  石咏便道:“若是对该国进行制裁呢?比如禁运,停止一切商贸往来,逐回公使,断绝外交关系,若是断交还不成,那就只有……”他越说越多,越想越远,十七阿哥那边,则瞬间如在迷雾之中,见到一点光,但是还未全想明白,只喃喃地道:“鄂罗斯驻京的公使,只怕与那些前去拉拢喀尔喀的人,不是一拨的……”
  “十七爷,鄂罗斯也一样有政治朝堂,不如将这问题踢回去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厘清了再与咱们交底,到底是拉还是打,到那时决定也不迟。”石咏提醒十七阿哥。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十七阿哥一下子明白了,当即点着头,搓着手应道:“是,该是这个理儿。来来来,茂行,你我索性商议商议,议定该如何向这鄂罗斯公使发难,怎么对付他们。”
  于是十七阿哥跟着石咏回了石家的别院,两人商议一番。十七阿哥掉脸就转回京中,翌日便向鄂罗斯公使发出外交照会,正式抗议鄂罗斯不通过清廷,直接向喀尔喀出售各种武器。
  提交了抗议之后,十七阿哥找了个机会,私下里向鄂罗斯公使提出这一点,悄悄地提醒这位公使大人,许是有“自己人”在给他下绊子呢。
  “其实您若是通过我,与我国进行正常的商贸活动,我国非但不会抗议,反而会很欢迎。尤其是这种轻便灵巧的手铳,您也知道的,本国的皇帝陛下一向很欣赏,也很希望与贵国进行技术交流。可是您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喀尔喀呢?要知道,喀尔喀与贵国交好,并不能为您‘本人’带来任何的好处!”
  鄂罗斯公使哪里不懂这种弦外之音,当即表示他完全不知道喀尔喀的事,并且向十七阿哥郑重表示,他会立即遣使回国,将此时作为重要的外交事件提交本国朝廷。并且公使再三保证,对中华的外交,理应有且仅有他一人全权负责,喀尔喀那边提供手铳的事,一定是一起事故!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老康会看见什么,相信你们一定猜得到的。
 
 
第331章 
  鄂罗斯公使得到消息之后, 立即遣使回到莫斯科。其时彼得大帝正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反复纠缠,暂且无暇顾及东方。于是鄂罗斯公使果断与主张拉拢喀尔喀的朝中大臣一阵大撕, 所撕不过就是对东方外交政策谁来主导, 谁来当头儿的问题。
  争权夺利, 无论搁在哪个朝堂上都是争先恐后的事, 鄂罗斯也不例外。莫斯科自然是上演一出好撕。在最终权属浮出水面之前,鄂罗斯拉拢喀尔喀的脚步,总算是暂时停滞不前了。
  只是这些是鄂罗斯的政局, 清廷无人知悉, 连十七阿哥这个始作俑者也没有想到,他这么文绉绉走官样文章的一出“照会”, 真能让对方的远东政策消停两年。但是喀尔喀手铳事件已经足够让人警惕, 知道喀尔喀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鄂罗斯。
  所以,西北不能乱, 在西北的人, 也不能先自乱了阵脚。
  八阿哥自从“毙鹰事件”之后, 就再也不为康熙所喜,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已经看开了。就因为这个, 康熙从塞外回京, 避开承德他所在之处,朝中说什么的的都有,八阿哥自己却并不在意——他原有的力量都还在,只是一部分转给了十四阿哥而已。
  眼看圣驾回京约有一月有余, 这日九阿哥匆匆来寻兄长,说是接到了十四阿哥从西北来的信:十四阿哥进京陛见的请求,再一次被康熙给毫不留情地摁了回去。
  “八哥,你看这事儿整的,十四弟在西北,战又不能战,归又不得归,皇阿玛如今这情形……八哥,不能再犹犹豫豫了!”九阿哥是个急性子,在兄长面前,再无隐瞒,将心中的忧虑全说了出来。
  八阿哥将手背在身后,想了想道:“九弟说得没错,此事亦不可不防。这样吧,正好前些日子里出了木兰围场的事,十四弟忧心皇阿玛的龙体,纯孝之下,单骑疾驰入京,探视皇父,亦是人之常情。就这么去办吧!”
  九阿哥听了精神大振,当即向兄长一拱手,应下转身要去。八阿哥却闲闲地道:“九弟,这些事吩咐下去即可,原不用你亲自去办,咱们兄弟好几日没有聚在一处,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了,既然九弟今日来了,就让你八嫂好生整治一桌酒席,咱们哥儿两个,好好聊聊,说上几句闲话。”
  九阿哥从来不对这个八哥说个“不”字,当即笑道:“好啊!”
  八阿哥施施然地道:“在那之前,咱们先见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
  九阿哥没想到有这样一出,惊讶地问:“那进献‘风月宝鉴’的一僧一道?”他愣了愣神,已经猜出了兄长的安排:“八哥的意思是,这‘风月宝鉴’,已经送到了皇阿玛身边了?”
  八阿哥默然点点头。
  “可那一僧一道咱们怎么还能见得到?”九阿哥陡然记起了“八字”的事儿,心想若是那一僧一道真的有幸受康熙召见,此刻不应当是早已被皇阿玛“喀嚓”了?
  八阿哥摇摇头,道:“宝鉴是那名懂先天神数的女尼送进畅春园去的,僧道之流大约以为甩脱了烫手山芋,结果却被我请到这里。”
  九阿哥一怔,记起昔年那个在风雪中求见自己的妙龄女尼,忍不住脸一沉:“原来是那个臭小娘?”
  八阿哥点头道:“就是她,是她将宝鉴送入宫中的,听说在宫中只施展了扶乩之术。性命么……当时暂时无碍的。但无论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九阿哥心头一转,立即反应过来,当下沉着一张脸,说:“八哥,那便见见那一僧一道吧!看看那些人能说出什么道道来。”他对于这些僧道之流没什么好感,并无八阿哥那样热衷。
  少时,一僧一道进来,两人亦是不肯行世俗之礼,癞头和尚不过是合什躬身,那跛足道人却一屁股坐在八贝勒府上铺着的青石地板上——谁让他跛呢?
  九阿哥脸有点儿黑,但是八阿哥见惯了异人,丝毫不以为意。他抬起双臂,冲两人拱了拱手,道:“久仰两位仙师,听闻那风月宝鉴乃是神物,如今已经顺利送入宫中,余下的,便要请两位仙师指点。”
  那癞头和尚一张笑脸非常温和,冲八阿哥笑嘻嘻地道:“不敢,不敢,承蒙八贝勒多方照应,我等焉敢不尽力效劳?”
  那跛足道人依旧坐在地上无动于衷,伸手又开始挠头抓虱子,态度与癞头和尚截然不同,九阿哥在一旁看得直翻白眼,当下冷笑着道:“两位仙师莫要忘了,这‘风月宝鉴’早年间可还是看死过不少王孙公子的。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都有案卷。所以这等妖镜入宫,圣驾但凡有半点闪失,必定拿你们是问!”
  八、九这两位心有灵犀,自觉地一个唱起了红脸一个唱起白脸。而跛足道人则依旧无动于衷,仅有那癞头和尚连连念着佛号,向眼前这两位皇子阿哥奴颜婢膝地问道:“敢问,贝勒爷、贝子爷,两位想要问什么呢?”
  “‘风月宝鉴’可以直视人心,这是当初仙师您亲口说过的。”八阿哥脊背一听,目光转凌厉,言语里丝毫不让人,寒声问:“我要知道的是,‘风月宝鉴’中,皇阿玛见到了什么?”
  “风月宝鉴”足可以见人私藏于内心,甚至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渴望,八阿哥费尽周折,这般辗转,将这有“妖物”之名的宝镜送到皇父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为了辨清皇父的心思,早就病了,病了这许多年,一向都只在反反复复地想,皇父到底要什么,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今,竟然是老天将这个机会推到了他眼前,八阿哥明知储位无望,他依旧想弄明白这个问题,无论可信不可信,他都要试一试。否则他真会怕他这辈子都无法安宁,哪怕是死了没气儿了,在地下也会被这疑问反复搅扰,魂魄无法安息。
  那癞头和尚依旧谦卑,躬身道:“八爷您切勿着急,待我等施法!”
  于是他将僧袍下的木鱼捞了出来,用木槌一下一下地敲着,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念起了经文。八阿哥只觉得这木鱼一声一声的,仿佛每一下都是敲打在他的心上,他外表无事,内心早已被敲得支离破碎痛哭流涕——这几年来,他早已不是他了。
  “八哥,八哥……”九阿哥察觉不对,在一旁轻轻推推八阿哥。八阿哥这才省过来,那癞头和尚的木鱼声已停,正眼巴巴地望着他,那跛足道人也不再捉虱子了,此刻正盘坐在地面上,双目低垂,似乎正在打坐。
  “您没事吧?”九阿哥关切兄长。
  “没……没事!”八阿哥转向癞头和尚,开口问:“大师可是已有了结果?”
  癞头和尚点点头,双掌合什,道:“皇上确实已经看过了风月宝鉴的正面,他从镜中看到的只有一样——长生!”
  八阿哥万万没想过这个答案,一时脸上血色尽褪,脚下发虚,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想要去扶什么,被九阿哥一把抱住。八阿哥扶着九阿哥的手臂,那一对膝弯似乎怎么也直不起来,软软地想要跪下:
  他花了那么多年,肖想皇父想要一个怎样的继承人,却全没想到皇父根本就不想要一个继承人,他想要的乃是——长生。
  康熙皇帝猛地抬起头,视线从“风月宝鉴”镜面挪开,一样血色尽褪,双脚发软,被人直击了心扉。
  他照了这风月宝鉴的正面,才晓得他就算自诩是个明君,永远将理智放在第一位,他也没法儿逃脱那些或贤明、或昏庸的帝王们一成不变的心思,他想要长生。
  远有秦皇嬴政为了长生,遣徐福入海,却到死也等不来不老仙丹;近有嘉靖皇帝,沉迷炼丹,却险些被宫女勒死丢了性命。康熙自忖绝不可能重蹈这些人的覆辙,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生出这样的渴望:他想要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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