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见石咏赞赏,不好意思地笑了,轻轻摇着头说:“绝不是什么行家,只是……以前在家中看得多了,如今看看就觉得应当不是汉玉。”
宝玉说得轻描淡写,石咏听来却心内暗自唏嘘。荣府过去的富贵与荣耀,怕是就此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昔日的生活依旧在宝玉的人生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甚至宝玉只要随意看看,就能知道这些是明代的玉,与高古玉无关,这大约便是元稹所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石咏见这几枚冒充的“高古玉”,没有一枚能入得了宝玉这样的眼,便觉得即便是庆德买下来,再往孟氏那里送去,就算过得了“锦官坊”那一关,也未必过得了往后年羹尧年家人那一关。于是他到底还是劝下了庆德,没有出手花钱,而是一行人离开了这间玉器铺子。
岂知过了几日,庆德面如土色地过来告诉石咏,说是“锦官坊”的行情如今已经涨到了二十万两白银。
石咏险些绝倒,赶紧问庆德:“二伯,你问得确实吗?”
二十万两买个官儿,那岂不是天下的钱都要跑到年羹尧兜里去了?
庆德点着头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
原来他得到的这消息是关于昔日直隶巡抚赵之垣的。赵之垣这人是康熙朝名将赵良栋之孙,两广总督赵弘灿的儿子、直隶总督赵弘燮的侄子,出身良将与官宦世家,早年间年羹尧发迹的时候就也未将年羹尧放在眼里。康熙六十一年,赵弘燮过世,赵之垣荫蒙袭了直隶巡抚的官职,便上书弹劾年羹尧,说年羹尧将清理赵弘燮亏空银四十万两“侵占为己有”。
过了没多久,康熙崩逝,雍正即位,年羹尧得势,便反过来报复赵之垣,说此人“庸劣纨绔”、“断不可令为巡抚”云云,并且举荐自己的私人李唯钧,因此赵之垣丢官,而李唯钧最终得了直隶总督的官职。
这赵之垣丢官之后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辨清时事,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追随年羹尧才是硬道理。于是此人便改换门庭,拿了价值二十万两白银的金玉珠宝贿赂年羹尧,要求投入年羹尧门下,并于年羹尧此前回京面圣的那一段时间里频频登门拜访,反复求见,终于让年羹尧“回心转意”,这不,前阵子便上书游说雍正,说赵之垣此人“可靠”“得用”“稳妥”,当可大用。
石咏在南书房行走,年羹尧推荐赵之垣的上书他见到过,同时也见到过雍正对年羹尧的折子批了“前后语言颠倒,殊不可解”这几个字的批语。当时石咏还不明白年羹尧前后变化为何如此之大,如今听了庆德解说,他总算是明白了——二十万两那,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还推不动年羹尧?
石咏只得安慰庆德一二:“二伯,人家这毕竟是谋的外省督抚大员的缺,若是一万两就能谋个总督、巡抚,这天下岂不是总督巡抚遍地走了?”
庆德双眼无神,呆呆地凝望着石咏,道:“咏哥儿,你二伯当初就是想谋个巡抚啊……”
石咏:……
“如今二伯是彻底不敢想了,二十万两谋缺,将来在任上可不得刮地皮?否则不就是亏本的买卖?”庆德茫然地说。然而石咏却觉得二伯这回终于说了一回人话,自康熙末年开始的吏治崩坏,民生疲敝,不正是由这种官场乱象而起?人人花大价钱得官,回头到了任上再从百姓身上刮回来。
“可是咏哥儿,你还是得帮帮二伯!”庆德越说越是哭丧着脸,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露出帕子里包着的两枚仿冒“高古玉”。“你二伯上回一时糊涂,还是去买了这两块玉,如今已经彻底绝了这念想了,两块玉,咏哥儿,你能不能帮二伯退回去?”
石咏彻底无语。
原来庆德上回由石咏带着去古董行,就因为宝玉一句话,没能买成那几块仿冒的“高古玉”。庆德钻了牛角尖,等到与石咏分别之后,便偷偷自己回去那间铺子,找掌柜买下了两枚高古玉。
结果一转脸就听说了水涨船高,一个巡抚的缺儿竟然要二十万两。庆德再也不敢想了,哪怕把他们整个忠勇伯府掏空,都找不出来二十万两。可是已经买下的玉又退不回去,庆德只能老脸皮厚地回头来找石咏。
“咏哥儿,真的是二伯一时昏了头,日后再没下次,再没下次了好不好?”庆德百般乞求。
石咏却知道,琉璃厂古董行的规矩,货物出手,就没有“退”这个说法,铺子会随行就市,重新衡量货物的价值,决定收还是不收。那铺子的掌柜说什么“不退”,其实是觉得这几枚玉往后未必卖得上价钱,不愿以原价再往回收。
可是庆德百般恳求,就差要给石咏跪下了。石咏无奈之下,与庆德约定了,日后绝不再与“锦官坊”有什么瓜葛,他这才出面,带着庆德和那两块玉,去早先那间古董铺子,要求铺子回购那两块玉。
听说“回购”两个字,这掌柜也觉得麻烦,左推右推,就是不肯。最后石咏无法,便道:“这么着,掌柜的,我应承你一件事,以后贵铺子要是有看不准的古董,我可以过来帮着看一回。”他拍着胸脯道,“你也知道我石咏这个人,商彝周鼎,秦镜汉匜,晋书唐画,尽可以找我,宋元以下,一概不看。”
石咏就是有这等底气,越是古老,越是有灵气的古董就越是难不倒他。而琉璃厂的人也都知道他有这等底气,也知道他这一承诺千金难求,若是用在刀刃上可以为铺子赚上一大票,哪儿还敢不卖石咏这个面子?最终掌柜这边就还是松了口,将庆德那两件高仿“高古玉”给退了。
石咏从此劝庆德,不要再想着走捷径求缺,不要再花冤枉钱了。庆德想想也是,便委委屈屈地答应了。石咏又劝他最好去将“锦官坊”那两匹蜀锦也给退了,而且最关键的,是去将锦官坊那里记了他名字的那本册子里的记录都划去。
庆德听得又惊又疑,圆睁着眼,半晌才说:“年……年公的铺子,应该无妨的吧!”
石咏不愿多说什么,随意耸耸肩,说:“谁知道!不过,二伯,这种事情总之能少留下痕迹是最好,如今这般便是留了把柄在人家手里,虽然不能说以后就一定会如何,但是……唉,二伯,你自己好生把握便是。”
庆德这些日子经历的起起伏伏太多了,一时没省过来,到底是存了侥幸心理,心想,他当初也不过是两千两买了两匹蜀锦而已,与旁人相比,只是块蚊子肉。就算出事,应当也连累不到他身上去,于是这便算了,闷声吃了这个亏,也没敢再与孟氏去理论。
庆德的事过去没多久,西北又传来捷报,年羹尧继平定罗卜藏丹津之叛以后,又平定卓子山叛乱。这时年羹尧已经一家上下都是爵位,几乎封无可封。因此雍正最后决定加封年羹尧次子年富爵位。自此,年羹尧的荣宠已经达到顶峰,威震西北,声慑全境,朝野之间,无人不知其“年大将军”之名。
就在此时,石家迎回了两位久违了的朋友。
“老太医,牟大夫,别来无恙!”石咏将于老太医与牟大夫从城外迎回,由他做东,为这两位接风洗尘。同仁堂的大夫乐凤鸣与靳勤两人作陪。众人都是饶有兴致,迫切想知道这两位在西北有什么进境。
“听说尊夫人得了一对双生子,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于老太医拱着手向石咏道贺,并且诚挚地说,“每到这种时候,我们都盼着没有人需要我们那种为活人输血的急救术。”
石咏笑了,心里也颇感动。医者父母心,谁也不希望世人有病痛危难,最好什么危险都不发生。可是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愈发需要他们这些丹青圣手。
“早就听说老太医与牟大夫在西北救了不少受伤的兵卒,”乐凤鸣在一旁充满尊敬地插话,“两位真是功德无量!”
于老太医登时微笑,自豪地说:“总共救下了七百零二人,幸不辱命。茂行,你给西北送去的那些橡胶管什么的总算没白费。”
听见这个数字,石咏与乐靳两人一时激动,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乐凤鸣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对于老太医说:“太医,您可知道,茂行那间橡胶厂总共就那么一点儿材料,制出的橡胶管和针头什么的全都送去西北了,京里都没留多少。您可见茂行是多么照顾西北了!”
眼下橡胶厂的橡胶还不能自给自足,都要靠从广州进口,原材料有限,因此产量也有限。到货源不足的时候石咏将热水袋什么的一切都停了,所有材料都用来供应西北。所以这么些年,于老太医与牟大夫在工具材料上从来没犯过愁。
于老太医得意地拈着胡子,笑着对石咏道:“可是你这也没亏呀!要知道,我们在西北还有一桩发现——也是可以救命的!”
这几人来了兴趣,一起问:“究竟是什么?”
牟某便替老太医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在西北也是误打误撞才发现的,原来有些药物也可以像输血一样直接输入血管,这种法子只要处理得当,也一样能够救命。”
石咏一听,便知这两位研制出来的应当类似静脉注射,而且还是中药制剂的静脉注射,这是在后世也没有人说一定有十足把握的法子,而且可能会有不小的副作用。
然而在眼下这时空,给病患用药的方法尚且只有口服、外敷、泡、洗之类。反倒是于老太医这无意中的一项发现,许是能给医药界指明一个新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中药制剂成分非常复杂,所以安全性不如相对单一成分的西药制剂。本文这里完全不涉及中西医的功效,只是书中人物自行提出一个方向而已。
第391章
针对于老太医和牟大夫两位所说的中药制剂, 石咏只提了几点。
头一件是一定要无菌。无论是中药制剂的提取、稀释,还是使用, 一定要在无菌环境下进行。这年头已经有不少大夫开始使用显微镜了, 对于“菌”与“洁净”的概念, 已经在这一代医者心中形成崭新的观念。第二件便是耐受性、过敏症、副作用, 什么能注射,什么不能,需要经过大量的实验与筛选;第三件则是使用的原则, 能口服的时候是不是不该注射……在战场上救命自然一切都可以从权, 但是既然要将这个急救的法子研究成为稳定、可靠,值得推广的法子, 却都还要将方方面面都想周全了才行。
其实, 如果中药制剂太过复杂,大夫们能将生理盐水研制出来, 就也已经是大功德一件了。
“老太医, 就我所知, 水要无菌可以使用蒸馏水,器皿消毒可以使用高纯度的烈酒进行。蒸馏与提纯的器皿我可以帮着请玻璃厂制作,二位无须担心。”石咏向这两人解释。
于老太医与牟大夫对视了一眼, 于老太医突然朗声大笑, 道:“你看我说的吧!一回京茂行准保还能说出点儿道道出来。”
牟大夫在一旁很尴尬,只连声应是,道:“我也早知这一点啊,所以刚才茂行说的我都记下了, 一字不落。”
石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其实也是一点儿也不懂,只是在复述他在后世听来的一点点皮毛而已。真正致力研究,并且做出贡献的,到底还是于太医和牟大夫这两位。他对这两位能牺牲一己舒适优渥的生活,去最艰险的地方救死扶伤,并且致力于发现与改进诊疗技术的大夫,心怀最高的敬意。
于是众人继续谈笑,乐凤鸣与靳勤还问起牟大夫的“晕血”症有没有好一些。牟某只能无奈地回应:他在战场上待了两年多,若还晕血那就怪了。
于老太医回京,依旧在太医院供职,他原本还想在太医院给牟某也谋个职位,但牟某的意思,他不想只为宫中贵人诊疗,还是更愿意为民间的寻常百姓们看病。他这份情怀立即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与肯定,而精明的乐凤鸣乐老板当即表示,愿意在同仁堂给他留一个出诊大夫的位置。
于牟两位回京之后,天气渐冷。而石喻的婚姻大事还一点儿着落都没有。石大娘与王氏难免都有些干着急。
这些日子以来,石喻一直在翰林院编修的位置上待着,每日当真是在翰林院编撰些书籍文章,很是清闲。但是石咏心里清楚,他们这一科中的进士,过不了多久便会分派差事。如今那新科状元刘南山已经派了去江南,算起来石喻……应该也快了。
就因为这个,石喻每日两点一线,按时上衙下衙,日子过得比石咏轻松许多。直到有一日,石喻晚归,石咏问起,石喻只说是去一名昔日同窗家中拜访长辈。石咏好奇,便问起石喻的这名同窗,石喻便说了实话——他这位同窗姓舒穆禄,名叫舒赫德,比石喻小两岁,但是因为进景山官学进得早,所以两人才有幸做了同窗。但是舒赫德从景山官学肄业之后,没有像石喻那样去考科举,而是像石咏一样,补了笔帖式,眼下正在都察院当差。
此人石家原本也认识,因为大家都是正白旗的,又与石喻有同窗之谊。舒赫德将石喻邀去家中作客,没什么出奇的。
可是这事儿引起了石咏与如英的警觉:早先这舒穆禄氏上过石家人的“观察名单”。
舒赫德是徐元梦之孙。这徐元梦亦是进士出身,早年曾因卷入德格勒私抹起居注案,被夺官下狱,险些被处死,后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活活鞭了一百鞭。因徐元梦素有才名,涉案亦是受人牵连,遭遇极其可怜,这桩案子被时人私下评价为“凌辱斯文”,对了,这凌辱斯文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时在位的康熙皇帝。
这徐元梦被康熙赦免了性命之后便在上书房给诸皇子讲学,说来,亦是当今帝师。而徐元梦长子膝下有一儿一女,一名长女今年十七岁,但是因徐元梦之妻去年过世守孝,将将错过了今岁的选秀。待到下一次大挑,姑娘就逾龄了。
如英听说舒穆禄氏将石喻带去了家中,连忙推石咏去追问石喻,在舒穆禄家都见了什么人,都问了他什么话,留没留饭,留饭时都用了什么,事无巨细,全部都让问一遍。
石喻则莫名其妙,但是他一向尊敬大哥大嫂,因此石咏来问,石喻还是一五一十地都答了。
石咏转头告诉如英,便见妻子点头而笑。如英抬眼望着石咏,见丈夫兀自懵懂,便道:“还未明白么?如今京里,都兴女方家里先有表示了呢!”
石咏想想:早先隆科多家的确是如此,那么这舒穆禄氏……
他一凛:“真的?”
如英便给他分析,若是只是舒赫德当石喻是好朋友,便犯不着邀石喻去家里做客,小哥儿俩自己在外头聚聚便好。邀石喻上门,必然是舒赫德家里人的主意。可若舒穆禄氏若只是邀舒赫德的好友上门坐坐,或是徐元梦想要考量考量孙子朋友的品性,舒穆禄家里便也不会自徐元梦以下,家庭成员人人都将石喻见一见,问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