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思索片刻,便道:“姑父,直隶总督李绂,这人您真的没有荐错。我与在保定的贾琏时有通信,如琏二哥信上所云,他真的是一位廉洁而正直的好官。”
十三阿哥闻言抬起头,盯着石咏:“茂行的意思是……”
因为李绂本人就是贾琏的直属上司,所以贾琏在与石咏的通信之中曾经以寥寥数笔提过李绂,说李绂的的确确是个不会作伪的好官。一个证明是早先李绂到直隶上任的时候,适逢直隶等地普降暴雨发大水,伤亡无数。李绂果断下令各地开仓救灾,随后立即上书朝廷,为自己擅自开仓出谷请罪;这件事是贾琏亲历,因此不能不感叹李绂一颗拳拳为民之心。
这件“开仓放粮”的旧事是邸报上都能见到的,石咏说来算不得稀奇,但是另一件,却是贾琏与王熙凤亲眼所见。原来这李绂身为直隶总督,生活却极为简朴,家中并无长物,甚至其妻所戴首饰,都是铜铸的。王熙凤与贾琏都是大家出身,养尊处优惯了,只是近年来举家还债,这才削减了不必要的开销,节约用度。但是这两口子的眼光何其锐利,铜外头鎏金的首饰哪里有看不出的道理。于是那凤姐儿只见了一回李绂夫人,回来便咋舌,说实在没有见过这样的封疆大吏之妻。再加上此前开仓放粮的事情,贾琏夫妇从此对李绂佩服至极,晓得这是个真正无私之人。
听见石咏所说,十三阿哥也终于动容,犹豫了片刻,道:“可是……”
“姑父,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这李绂是个正直的人,有他在,田文镜推行新政之事多少会讲究些方式方法,而不至于过于刻厉,从而操之过急。”石咏解释了他的观点,“而田文镜也是个百折不回的人,只消这新政真的对民生有利,那李绂也一定能看得到。俗语说……真理越辩越明。因此田文镜眼下最需要的,其实是李绂这样一个正直的人与他做对手,而不是一个存了私心,会动用鬼蜮伎俩的人来与他对着干。”
“好个‘真理越辩越明’!”听见这句石咏口中的“俗语”,十三阿哥拊掌称是。他难抑心中的激动,起身反复踱了几步,忍耐着咳嗽了几声,突然一转身,对石咏说:“茂行,我真的要谢谢你!……”
此刻十三阿哥真情流露,即便石咏是他的小辈,他也真诚道谢。道谢之后,十三阿哥伸手轻轻拍了拍石咏的左肩,只道:“茂行说得对,李绂是个君子,事情只会向好,而不会更坏。但是茂行此去河南,一定要防备宵小之辈,你们自身的安危更为紧要。”
就因为十三阿哥最后这一句话,石咏本能地嗅到危险,觉得弘历他们在河南,很可能还会遇到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因此索性遁去,玩起了失踪。这也是为什么十三阿哥会让五凤带人陪他去河南的原因。
因是急命,石咏根本没有功夫去准备,只回家飞快地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带上官凭并一些银两,将官袍盛在一个包袱里,自己则穿着便服上路。
如英听说丈夫有着急的差事要出门,二话不说,过来帮丈夫收拾东西。石咏便在她耳边,大致将自己南下去给石喻他们“帮忙”的事儿说了。如英吃了一惊,随即稳住了情绪,道:“你放心!家里虽然只有我们这些女人家,但是我们一定会把自己先顾得好好的,茂行哥且千万照顾自身,再将二弟好好地带回来。”
石咏听着心里感动。似乎这个家永远都是这样,从母亲石大娘以下,家里的每一位女性都拥有顽强而独立的人格,每次他在外有事的时候,母亲和妻子都是他的坚强后盾而绝不是负担。因此每到这种时候他便会浑身是动力,立誓要尽快顺利地办完差事,让一家子早日团聚。
石咏揽过如英,让妻子在自己胸前轻轻靠了靠,小声在她耳边说:“事涉二弟,二婶和二弟妹那里你一定要想办法安抚,莫要让她们太过忧心。”
如英肃然应下,又伸手给石咏整理一回衣领,问石咏:“茂行哥寻常时候出门要带的那个藤箱……”
如英指的是那只盛有几件要紧文物的匣子。
石咏想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必了,来不及带那些了。”再说他此去万一会遇上危险,将那几件对他而言价值连城的宝物带上,万一损坏遗失,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会凭空去想——若是武皇的宝镜、卫后的金盘……甚至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耳不忘的一捧雪听说此事,又会给他什么样的指点?
这时候外头丫鬟已经报了进来,说是五凤等几人已经在外候着了。石咏伸臂抱了一下妻子,当即转身出门。
果然,五凤带着几名从人,骑着驿马,在石家门外候着。此外五凤还牵着一匹空鞍的马匹,应当是给石咏留着的。石咏见状便知五凤打算一路换马,这一路估计要受点儿罪了。果然,下一刻五凤便向石咏开口:“石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石咏心里记挂着石喻与弘历的安全,哪里还会计较路上这点儿辛苦,当即冲五凤一点头,跃上马背,便随那一行人匆匆出城,沿驿道一路疾奔,一直到了天擦黑了,五凤才带着一队人来到一间驿馆。立即有人奔上前,将石咏等人的坐骑牵走,换上一批驿马,并且给石咏送上几张热乎乎的面饼,递上一壶茶水,就又送这一批人上路了。
石咏没有经历过这样强度的急行军,但是此刻只能咬着牙默默忍受。五凤带着的那几骑,将石咏的坐骑挟裹在中间,几人借着月色,沿着官道飞快向前。一直奔到子夜时分,才感到了下一座驿站。五凤径直带着大家进去休息,马儿全部丢给驿馆照料。
石咏与五凤住在一间。石咏在马上疾奔了一天,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可越是如此,就枕之后他就越是没法马上入眠,一扭头,见到旁边一张榻上,五凤亦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屋内一盏油灯幽幽的光将他俊美的半边面孔照亮。
“五凤,此前赶路赶得急,我忘了告诉你。前年我去杭州,曾经遇见了板桥先生。之后便一直有通信,他曾经屡次问及你的近况。”
五凤一听说郑板桥的消息,一个激灵,登时双手一撑床板,整个人一骨碌便坐起身,面带感激,道:“多谢大人想着,五凤感激不尽!郑先生,郑先生……他可好?”
五凤的言语里颇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明明遇上了一个熟知板桥近况的人,他却有那么一点点不敢问。
石咏将郑板桥的近况一说,五凤终于彻底放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对石咏说:“算来我已经快为十三爷当了十年的差。等这一趟差事跑完,我便打算暂时离京,到江南去寻郑先生去……”
石咏好奇,掐指一算,果然,距离当初他也薛蟠“合谋”,将五凤从华彬那里救出来的时候,快要十年了。他记得很清楚,五凤当年就说要追随郑板桥学画,如今他已经成了十三阿哥手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却依旧念念不忘当初的心愿。
“当初十三爷救我,又教我武艺,器重我,让我带队,这么些年走南闯北,办了不少大事。我心底自是感激十三爷,尽管十三爷那里有这十年之约,可是我五凤早已发过誓,只要十三爷在世,我的命就是十三爷的。但是一旦十年约满,我想南下一趟,去探视一回郑先生,陪伴他小住两日,随他去学两笔画……十三爷那么通情达理,一定不会不准。”
两人就这么,一个卧,一个坐,谈谈说说。不多时石咏便倦意上涌,不多时便口齿含糊,渐渐睡着了。五凤却像是铁打的一样,坐在榻上,眼中蕴着光,望着窗外。
待到四更天,驿丞进来,将众人唤起,马匹也已经备好。石咏他们匆匆用了点干粮,再度上路。如此疾奔了三天两夜,早已过了南直隶,来到封丘一带。石咏问过五凤,才知道弘历他们失踪之前,最后出现时,就是在这封丘一带。
封丘就在黄河北岸,与开封隔河相望,历年来水患频出。石咏他们到了封丘一带,为了打听弘历的消息,曾经到黄河边去打听了一回。却见黄河边早已成了大工地,数百名民夫正在修筑河堤。
石咏等人一问,这才知道这河南总督田文镜之命,说是黄河上游夏汛厉害,而黄河河堤又年久失修,因此要求每年夏收之后,从当地百姓中抽丁服役,修筑河堤。
这些在河堤上忙碌的民夫之外,堤上还站着一名大腹便便的缙绅,并几名书生打扮的人,正追着一名穿着七品官袍的官员说话,吵吵嚷嚷。石咏他们见了正觉得奇怪,在一旁河堤上忙碌的几名民夫抬起头,颇为不满地说:“有这功夫,一小方河堤都能筑起来了,这群酸秀才,成日价就知动嘴皮子。县太爷说让书生也一起出工出力,是万岁爷下的令,他们竟然也敢去和县太爷理论。”
石咏一听这话,便觉有些意思,连忙去问。这才知道原来河南近来推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已经有些日子。而这次黄河河工需要抽调民夫,田文镜将这新政从上推下来,封丘县的县令便下令,即按照田地数量来出工的措施:每一百亩田出一个人工,凡有田者一律出工,缙绅也不能例外。
这政策一出,百姓们是痛快了,可是原本那些已经免除了差役的士绅与读书人,都不乐意了。家里田地多的缙绅那里还好,还可以支使家里的下人去顶冲徭役。但是本县的读书人的意见都很大,尤其是那些考取了生员,还没考中举人,不够资格做官,甚至根本是失业人员的读书人。这些生员们口口声声说,让他们与终日流着一身臭汗的民夫为伍,是何等的斯文扫地,因此这些人联合起来,拒绝服役。甚至本县县令来到河堤旁视察,生员们也追着本县县令,一定要给个“说法”。
“老丈,您见过一名大约这么高,相貌与我长得颇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么?”石咏到底还是关心二弟石喻的下落,当下不管那些闹腾着的读书人,直接拉住一名年长的民夫问话。
那名老农眯着眼盯着石咏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可不?是有这么个年轻人,几日前才刚来过。来的时候也跟你似的,问了好些‘当差纳粮’的话。那年轻人长得可俊,跟你似的。”
石咏听说了弟弟的准信儿,心里一喜,面露笑容,几乎令旁人都以为他不经夸。
然而那老农又添一句:“旁边还跟着一位小爷,更要年轻些,简直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老汉生来没见过那么俊的人。”
那铁定是弘历了——石咏想。
“老丈,那天之后,你们可还曾在附近见到过这两位……”石咏的话还未问完,突然被远处黄河堤岸上读书人的大声叫喊给完全打断。
他与五凤一起转向堤上,只听一群生员气势汹汹地冲那县令大喊:“县尊,本朝征收钱粮向来要区分儒户、宦户,如何将我等与民一例完粮,一例当差?”
“县尊,您若是再不取消我等生员的当差之责,马上要到来的乡试,学生们便不去考了。考来,又有何用?”
石咏在一旁听了冷笑,心想这些生员,还当真是一群实用主义者呀。
第406章
“这罢考之说, 已经传了好些时日了。本地的生员说是县太爷若是不改回祖制,还要这般按家里的田亩数出劳力, 他们就不去考试了。”
石咏与五凤等人正向一群民夫打听弘历与石喻的消息, 便听旁边有民夫插话。石咏一惊, 问:“这是真的么?”
一群民夫用着当地乡音答道:“难道还有假的?俺们这儿领头的几个已经去了开封——”
“去了开封?”石咏惊讶地问道。
“他们说若是罢考, 便是整个河南省的读书人一起罢考。所以就都去了开封。”民夫们七嘴八舌地答道。
开封府是一省首府,河南省的乡试即将于两三日后在开封府举行。封丘距离开封只有一河之隔。显然这些封丘的考生是借了地利之便,在向本地县尊下最后通牒呢!
“说来县太爷也真是有些不通融, 就像本县刘秀才家里, 刘秀才身上有功名,但是他家里的田都佃出去给旁人种了, 刘家自己没几口人, 却还是要出劳力。刘秀才体弱,干不了重活, 想花钱请个佃农帮忙去顶了这差事, 县尊却说上头的巡抚、督抚都说了, 不许破例,地是你家的就得你家出丁。那刘秀才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干活, 结果三日没到, 就折了右臂,眼看不能考试了。人家三年才能考一次试,县尊这样的做法,读书人和咱们百姓一体当差纳粮, 听着是公平了,可是怎么好像……唉,俺们是粗人,说不出其中的道道,咋么好像还是不大对!”
石咏一听就明白了,“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新政,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底下官员执行起来,未免有些“胶柱鼓瑟”,不懂得变通,导致士子们怨声载道,甚至引起河南考生“罢考”的风波。
他暗暗心想,古来新政,出发点大多是好的,只是落地执行的时候最容易出问题。就拿史上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青苗法”设计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推行到最基层的时候就出了问题,成了苛政,成了官府勒索百姓的工具。
眼前的情形也是这样,读书人不应成为特权阶层。与寻常百姓一起纳粮当差,相当于后世的纳税与服役,原本也一样是读书人的基本义务。但若是在实践过程中不知变通,强人所难,却容易适得其反。
石咏又想,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群即将应考的举子如此这般闹到开封府去,实在是太过不自量力。须知史上又不是没人干过这种事,朝廷只消罚去当地考生一连数年的乡试资格,就能彻底断绝考生们的念想。
一念及此,石咏忍不住摇头暗笑,觉得他大约受文物们的影响太深,有时思维方式都会遵循这几位的习惯:类比“青苗法”这种事绝对是“一捧雪”能做得出来的;而“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种话,又或是干脆抹去这些考生的乡试资格,则绝对会是武皇说得出做得到的。
他这到底是从几件物件儿这里学到了好些,甚至他远离了这些物件儿,独自一人出京,似乎也在心里默默与那几件文物对话。这么些年,他到底是学到了,也成长了。
石咏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身边五凤肃然道:“石大人,我已知道令弟与四阿哥去向何处了。”说到这里,五凤伸臂一指远处。
石咏循着五凤所指,只见黄河正在修筑的堤坝之下,远处汹涌奔腾的黄河水正打着旋儿向下游而去。河对岸一座古城若隐若现。石咏顿时明白了:“开封府!”
前些日子弘历与石喻到此已经改为微服,亲眼所见这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好处,也见识了执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端,当面听见了读书人的不同意见,也晓得他们下一步会采取煽动全省举子“罢考”这一更加激进的措施。弘历既已到此,哪里有坐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