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是口不择言,石咏与弘昼两个在一旁听傻了?
石咏怎么就有幸成了弘时口中的“佞臣”了?
他还记得西湖边上岳王庙里秦桧夫妇的跪像背后有楹联书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他什么时候竟能与秦桧这种巨奸相提并论了?
到这时候,石咏便再也不忍了,双眉一挑,盯着弘时,道:“三阿哥,您刚才那句话,臣没有听清,可否请三阿哥再重述一遍?”
弘时若是敢再重复一遍,他就敢当场不给弘时脸。
石咏这般气势一变,弘时反倒怂了,蹬蹬地就往后面退了两步,勉强拿住了,扭脸不敢看石咏,偏还舍不下颜面,只管对弘昼说:“你可知道,去岁皇阿玛想要绘那一组变装行乐,皇阿玛原来只说绘制满汉蒙藏装束,偏他穿了一身洋人的衣冠跑到皇阿玛面前去献媚,将皇阿玛逗得大乐,后来才绘了那一套洋装像。你说说看,这不是奸佞之臣又是什么?”
弘时这么一说,石咏倒是想起来了。他曾听说过,最早郎世宁是请弘时穿上那套衣衫去给雍正看一看,弘时却以他不穿“上国衣冠”之外的服饰给拒绝了。所以最后是石咏穿了洋装,戴了假发去“科斯泼雷”。这不过是个人偏好的问题,弘时却偏要上纲上线,将他说成是一介佞臣。
“三哥啊,”弘昼笑道,“您说石大人穿件洋服就是佞臣了,那皇阿玛也穿过,皇阿玛戴假发的时候还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呢,依你这么说,皇阿玛是昏君喽……”
他还没说完,弘时已经跳起来捂住了五弟的嘴,弘昼一面假作拼命挣扎,一面好整以暇地给石咏使了一个眼色。
石咏差点儿没笑出来:他一早就知道弘昼这个小子,外表看着顽皮跳脱,口无遮拦,其实那心眼子少说也有一千个——要不怎么能做皇家的孩子呢?
“无大功而身居高位,这不是佞臣是什么?”弘时一时失言,这会儿赶紧找补。石咏心里却呵呵了:他一个冷衙门的从二品文官,算身居高位吗?至于有没有大功……他做过好些外人完全不知的事,若是他当真什么都没做过,一直袖手旁观,难道弘时这小子现在就一定能以皇子身份站在这圆明园里?
“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三阿哥跟个急眼鸡似的?”忽然旁人过来,插了一句嘴。石咏一见,忍不住又头皮发麻:果然在皇园里就是没好事,见人就得行礼。远处是庄亲王十六阿哥带同理郡王弘皙一起过来,石咏少不得又得行一遍礼。
十六阿哥手中持着一柄折扇,走到哪里摇到哪里。而一旁的理郡王弘皙,石咏也是很久没见了。废太子允礽过世于雍正二年,弘皙袭了郡王,他如今应当是刚刚出孝不久,开始在朝中走动。
“十六叔,您这真是说笑了。”弘时被一句“急眼鸡”训得心里发了毛,但对方是铁帽子王叔,他也不敢冲动无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六阿哥将石咏给招了过去,问:“茂行,这是怎么了,怎么爷刚才听见有人在说‘佞臣’什么的?”
石咏宽容地笑笑,摇摇头,故作奇怪地问:“没有呀?哎呀庄亲王,您的耳力现在是恢复了?”
十六阿哥配合地拉拉耳朵,顿了顿才说:“没恢复没恢复,爷这刚才也没听清,唉……许是又耳鸣了。”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对面弘时那张脸一阵红一阵又转白,精彩纷呈。石咏替他隐瞒,算是给了弘时一个人情,偏生这个人情让弘时觉得窝囊至极,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
恰于此刻,雍正的皇舆与十三阿哥的肩舆一起从远处过来。弘时更是紧张,生怕石咏或是他这位十六叔将自己刚才的言论透露给皇父知道。在储位一事上,他本就没有福惠或是弘历那样受宠,若是再落个“口舌”或是“刻薄”的名声,往后那更是不用想了。
所幸雍正没有多留,径直往勤政殿去了。十三阿哥因腿脚不便,蒙皇恩坐了轿,依旧有些局促不安,扶着轿杠招呼石咏:“茂行,你来!”
石咏应了一声赶紧去了。余下的人里,十六阿哥招呼弘皙一起离开,又回头瞅瞅弘时与弘昼两个,问:“一起出园子?”
弘昼登时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去了。弘时心里不爽快,微笑着婉拒了,说:“十六叔,理郡王,我还想在此处待会儿,你与五弟,先去吧!”
十六阿哥盯着他看了片刻,立时又嘻嘻笑着向弘时挥手作别,自行转身,与弘皙和弘昼一道往园外走。
弘时独个儿长舒一口气。他心里极度不爽快,偏又说不清哪里不爽,只慢慢回身,往“镂月开云”那几处矮矮的房舍内走去。
正在此时,忽然从屋舍背后转出一个人,热情地招呼弘时:“三阿哥!”
弘时一抬头,见了来人,赶紧行礼:“八叔!”
廉亲王允禩连忙止了他的礼:“唉哟三阿哥,八叔怎么当的起这样的大礼,你可是皇上的长子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章有可能会晚点更。俺尽量准时更不延迟哈。
第404章
在京郊十三阿哥的住处, 石咏终于有机会将昨日在琉璃厂面见廉亲王,已经从金盘那里听说的事儿, 但凡能说的, 一一都告诉这一位。
十三阿哥听毕, 带着疑惑的眼光看了一眼石咏。石咏知道对方在疑惑什么, 毕竟十三阿哥一部分的手下,充当着天子的耳目,因此放眼京城, 如果说有什么十三阿哥也注意不到的隐秘事情, 可能性极小。
于是十三阿哥点点头,道:“八哥府上确实是在变卖物件, 不止是古董字画, 连不少田产宅院都已经在发卖了。可是你说的这‘八王议政’的事……”
石咏只得答:“是听琉璃厂一位时常混迹在古董行的‘托儿’说的。他完全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所以顺口一带就带了出来, 据说是听廉亲王府上的管事提起过。”
混迹在琉璃厂的“托儿”, 多半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无心当差经营买卖的无业之人,凭借这多少知道一点儿古董的门道,混充半个内行, 便在琉璃厂当“托儿”, 多半与古董行的无良奸商事先勾连,双方串通,将原本平常的古董价格炒高,卖与旁人, 然后走脱。这种人常年在琉璃厂各处走动,最是消息灵通。若说这种人无意中听了廉亲王的隐秘,也不是不可能。
十三阿哥便点点头,不再追问了,反过来向石咏慢慢解释“八王议政”的事。
“早年间太宗即位之时,的确八旗旗主各行其是,而皇帝则为八旗共主。当日八旗旗主便是八位铁帽子王。后来正黄、镶黄两旗转由皇帝统领,先帝顺治爷亲政时,将正白旗纳入囊中,便成就了上三旗与下五旗之分,上三旗旗主,唯有天子一人;而下五旗其中则另有五位王爷担任旗主。”
“若是要恢复原先‘八王议政’的祖制,首先这各旗旗主就只有六人,其中一人正是皇上。如果真要议政,不过是为皇上多添些麻烦,但是却翻不了天。”十三阿哥这样向石咏解释。
可是石咏还是不放心,他深心里觉得八阿哥早已经与一个疯子无异,为了昔日他失去的,和眼下他被迫远离的,他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所以,万一,万一呢……
石咏将他的顾虑说出来:“廉亲王现任议政王大臣,若是他主持召集,恢复祖制,将八旗各旗主都请到京中,皇上虽是上三旗旗主,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皇上一个,要对他们五个,再加上廉亲王……六个。咱们再把庄亲王等几位都算进来,总得琢磨琢磨,看看有胜算没。”
十三阿哥温和地笑笑,觉得石咏将这八王议政的事想得太过天真,朝中议事毕竟并不都是以这种简单多数的法子来议的。但是他自打得了亲王爵,便也较少有子侄能与自己如此自如地说话、讨论了,于是他点点头,道:“茂行说得对,凡事预则立,咱们既然知道了八哥在打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主意,便也该防备起来。”
他接着往下数:“除了皇上是上三旗旗主以外,正红旗旗主是康亲王崇安,镶白旗旗主是裕亲王广灵,镶红旗旗主是平郡王纳尔苏……”
石咏一听支起耳朵,平郡王纳尔苏,这位不正是贾琏的堂姐夫么?
“……正蓝旗旗主是睿亲王赛勒,镶蓝旗旗主是简亲王费扬武。”十三阿哥一口气数完,随即皱起眉头,应当是意识到这几位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再加上其中几位都带过兵,有几位在奉天的更是眼下手头就有兵。若是老八当真打起这些八旗旗主的主意……可能确实会很棘手。
“姑父,那位镶红旗旗主平郡王,是不是贾琏的姐夫?”
十三阿哥恍然:“是,那一位正是贾府的姻亲,你倒是提醒我了。八旗旗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总有分化的可能。尤其是奉天那几位,倒是该提醒一下皇上,将那几位轮流请来京中陛见,或安抚、或震慑,都是做得到的。”
他想到这些,立即坐正了身体,对石咏说:“本王这几天便去一趟景陵。”
石咏的思路一时没跟上,愣了愣:去景陵这是做什么?
十三阿哥笑道:“将三哥捞回来呀!在这个时候将他捞回来,他定会死心塌地地感激皇上……”
石咏凭空遥想了一下诚亲王的个性,此刻觉得十三阿哥描述得真是一点儿也不错。
“若是试一试,许是十四弟也会……”十三阿哥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没说下去,似乎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雍正与十四阿哥是一对亲兄弟,脾气也极像。其实只要十四阿哥稍稍服一服软,或是雍正稍稍放低一点身段,各自退让一点点,这矛盾便能化解,可偏生这兄弟两人,谁都不肯,所以一直僵持到现在。
眼下十四阿哥连太后的孝都快守完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所以十三阿哥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骨,打算亲自去一趟景陵,能往自己阵营里拉来一个是一个。
“茂行,廉亲王此事做得并不大张旗鼓,至于他到底与下五旗旗主之间有没有私下勾连,你我也没有证据。所以此刻万望你能谨慎行事,不要轻易走漏了风声。”十三阿哥为谨慎起见,谆谆告诫石咏。
石咏赶紧应下。十三阿哥说完公事,书房内一时气氛轻松,十三阿哥便又提起私事,想起昨日石咏在怡亲王府见到了弘暾,十三阿哥笑道:“许是再过一阵,小辈们又要结一桩亲事,关系也要更近一步了。嗯,是怡亲王府与忠勇伯府。”
忠勇伯府?——石咏一愣,赶紧盘算起来。十三阿哥所说的,明显是弘暾要说嫡福晋了,算日子应当是今年八月中秋前后,选秀结果出来的时候就能“官宣”了。但是据他所知,忠勇伯府并没有适龄的姑娘呀!
十三阿哥见他不懂,笑着虚踢一脚,道:“想不明白便回家问你媳妇儿去!”
于是石咏就这么被十三阿哥“轰”出了门。他出门之后,十六阿哥的人早已在外恭候大驾,将石咏请去庄亲王在海淀的王园。而石咏进园子的时候,弘皙刚刚好从园子里出来,石咏少不得又得见过一回理郡王,心里直嘀咕:算起来这弘皙出孝之后,在十六阿哥面前走动得还真勤快。
可是等到石咏见到十六阿哥,十六阿哥却毫不忌讳,笑嘻嘻地说:“弘皙这是攀上爷这个铁帽子亲王了。”
其实石咏早就在为十六阿哥捏上一把汗,他的历史知识有限,但是大致知道十六阿哥的结局。这一位铁帽子王是在乾隆初年,为弘皙所累,被牵扯进了“弘皙逆案”,被停了亲王双俸,罢却一切官职。
如今,雍正对废太子一家给足了礼遇,废太子过世之后,追封了和硕理亲王。弘皙一出孝,雍正立即安排他进入工部学习办差,显是要对允礽这一支采取怀柔政策。而弘皙对与雍正也非常感激,他不管皇帝叫做“皇叔父”,而是直接叫“皇父”,叫的时候一副真情流露的样子,似乎真的将雍正当成是亲生父亲一样崇敬。
可是弘皙与石咏年纪相仿,大家都是快而立之年的人了,哪儿来这么多真情可以随随便便在人前流露?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提醒十六阿哥:弘皙毕竟是旧日东宫的“嫡长子”。康熙皇帝用一纸遗诏传位给了雍正,而雍正也将传位诏书藏在了“正大光明”匾后面。可是许多王公大臣,甚至是天下百姓,早已习惯了嫡长子继承制,因此在世人眼中,弘皙才是“正统”。
十六阿哥听了一怔,随即挑一挑眉,笑道:“爷知道!”
石咏舒一口气:知道就好!
“弘皙就是在装大尾巴狼,四处走动四处结交,是生怕那些老臣们看不到他的人影。因为他走到哪里,这旧日东宫嫡子的帽子就会跟着他走到哪里……他现在装得越乖,所图便越大。可若是他非要拉着爷一起招摇的话……”
十六阿哥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扇子,问石咏:“你可听得到外头对爷的评价是怎么样的?”
石咏一噎,“十六聋”、“滑不留手”等等,都是外界对十六阿哥的“好”评价,可这些都不能当面对这一位讲。十六阿哥见他闷声不语,便倒转过扇柄笑道:“爷‘心地醇良,和平谨慎,但遇事少有担当,然必不至于错误。’1所以,茂行,你放心吧!爷虽然没有什么担当,但是在大义大节上断不会亏输,因此也不会犯错误。”
他肃容道:“若是弘皙真的想要拖爷下水,那也定是爷烦了这等名利场,想要自行离了去。因此你绝对没有这个担心的必要。”
十六阿哥一面说,石咏一面点头。等到十六阿哥说完了,静下来望着他,石咏竟然还在点头——他已经全明白了,也尽放心了。哪怕是再往后过个十来年,真到了弘皙来拉着十六阿哥来筹谋大位的时候,十六阿哥也只会是把弘皙当做自己离开官场,避免纷争的一条路。
十六阿哥望着石咏这副呆样儿,终于也情不自禁地大笑出声,倒转过扇柄戳戳石咏的肩膀,说:“爷这头好好的,倒是你自己,把自己身上的麻烦都解决了才是!今儿弘时那小子都敢在园子里当面叫你‘佞臣’。小石咏,你的名声绝没比爷好到哪里去。”
石咏继续苦笑点头,想想也是。他这“佞臣”,绝对得好好想想,往后在这个时空里该怎么走,需不需要参与傅云生正在主持的“地理大发现”活动。